當伯洛戈回到秩序局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但夜幕並沒有像往日一樣,再一次地籠罩大地,在遙遠的北方,光之樹毫不遮掩地屹立着,無盡的輝光隨着大裂隙內涌出的以太,灑向世界各地。
宛如絲綢般遊離的極光,映亮了大半的天幕。
伯洛戈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去驚歎、或敬畏這副美景,和這些無知者不同,伯洛戈知道那看似神聖的參天大樹下,藏着的是何等扭曲的邪異。
伯洛戈隨口提道,“多了許多新面孔啊。”
在十字路口時,伯洛戈就注意到了這些,負責現場的後勤職員裡,有很多剛入行沒多久的新人。
伯洛戈倒不是記住了每個人的名字,而是他能從這些人的身上感受到青澀與生疏,幾乎要把新人這兩個字寫在了臉上。
“是啊,秩序局從之前就在不斷地擴招人手,隨着局勢的險峻,戰爭的臨近,我們擴招的門檻也在一點點地放低,”帕爾默解釋道,“就連大學生也來我們這實習了。”
腦海裡不由地浮現起那神聖的光之樹,帕爾默又接着感嘆道,“突然發生了這種事,估計秩序局的動作會變得越來越大吧,說不定會直接徵兵呢……徵凝華者。”
伯洛戈沉默不語,沒有回答。
悠閒的廢話時間結束了,兩人都從那短暫的閒暇裡脫身,走向了各自的指責,他們一言不發,並肩前行,直到來到了一處岔路口,兩人才在此停下。
帕爾默說,“我需要回去報告關於吞淵之喉的事。”
伯洛戈點點頭,“剛好我也要彙報一下我今天的所見所聞。”
帕爾默的神情猶豫了一下,複雜的表情一閃而過,他抿出一副熟悉的微笑,擡手準備道別。
伯洛戈質問道,“怎麼了,有話直說。”
帕爾默的笑意僵硬了起來,目光不好意思地四下游離着,神情有些尷尬。
“我……我想問一下,究竟發生了些什麼。”
突然聳立的光之樹牽扯起了所有人的心神,即便帕爾默也不例外。
現在,秩序局與北方的聯繫正在一點點重建中,斷斷續續的聯絡中,有用的消息並不多,就在衆人一頭霧水時,伯洛戈剛剛親身從那裡殺了回來,還搭乘着吞淵之喉的便車。
“如果這涉及了保密條例……”
伯洛戈打斷了帕爾默的話,“那道大裂隙是魔鬼們紛爭的產物。”
帕爾默愣了一下,像是沒回過神。
“詳細講述起來,有些太複雜了,而且……而且涉及的存在確實有很多,”伯洛戈一臉歉意道,“但我可以告訴你的是,晨風之壘沒有事,災難沒有爆發在風源高地境內。”
聽到這樣的回答,帕爾默終於鬆了一口氣,就算他再怎麼沒心沒肺,望着那道位於自己家鄉附近的光之樹,他仍倍感不安。
“我們還是搭檔,”伯洛戈接着又強調道,“你沒必要顧慮那麼多。”
“哦……哦哦,這不是難道遵守一回條例嘛。”
帕爾默剛剛那副爲難、不好意思且尷尬的樣子,彷彿是一場幻覺,他又變得沒心沒肺起來,向伯洛戈連連擺手。
“那我先走了。”
伯洛戈目送着帕爾默消失在了走廊的盡頭,而他也一點點地收起了臉上那虛僞的笑意。
和帕爾默不一樣,伯洛戈笑不出來。
剛剛後勤職員們對伯洛戈的歡呼,確實令伯洛戈振奮不已,他感受到了自我價值的實現與認可,再度夯實了他那原初的本心。
可越是如此,伯洛戈越難以放鬆,更不敢沉溺於那讚美之中。
伯洛戈沒有告知帕爾默羣山之脊的毀滅,這倒不是怕帕爾默走漏了消息,伯洛戈反而是怕帕爾默露出驚恐與震驚的表情。
就連身爲守壘者的帕爾默都會恐懼,那麼其他人聽到這個消息時呢?
伯洛戈斬殺吞淵之喉,確實能爲秩序局、乃至全人類提供極大的士氣,可一支創始家族的毀滅,也足以將這份士氣磨平。
“芙麗雅。”
伯洛戈輕聲呼喚,芙麗雅如幽魂般,從一側的牆壁裡冒了出來。自伯洛戈返回墾室後,她就一直徘徊在伯洛戈身邊。
“請指示。”
芙麗雅向伯洛戈行禮,伯洛戈淡淡地注視着她,沒有立刻下達命令。
很奇怪,呼喚芙麗雅時,伯洛戈有種莫名的熟悉感,簡單地回憶一下,伯洛戈想到,往日自己也會對着虛無呼喚一個人的名字,但那個名字顯然不是芙麗雅。
伯洛戈莫名地打了個冷戰,他忽然意識到,明明沒有任何重大的事件與轉折,但在不知不覺間,他的生活還是不受控制地走向了另一條不歸路,與舊時光漸行漸遠。
“怎麼了?”
見伯洛戈一直沉默,芙麗雅檢查到了異樣,按照應對機制,基礎的邏輯意識下線,具備心智的芙麗雅接替工作。
芙麗雅的眼神明顯靈動了起來。
“沒什麼,”伯洛戈嘆口氣,開口道,“帶我去辦公室。”
黑暗包裹住了伯洛戈,微光再次映亮時,伯洛戈已來到了他那間封閉的辦公室內。
就和列比烏斯的辦公室一樣,除了必要的辦公物件外,芙麗雅還貼心地爲伯洛戈準備了一個狹小的臥室,裡面擺放着一張單人牀,必要時可以休息,同樣,也有着一個基礎的淋浴間,衣櫃裡放滿了符合伯洛戈身材的制服。
伯洛戈簡單地衝洗了一下身子,清水洗過皮膚的感覺,是統馭之力剝離血跡,完全無法比較的。
這令伯洛戈想起來,之前帕爾默還是負權者時,他明明具備了短途飛行的能力,但還固執地開着笨重的汽車。
“這叫駕駛體驗啊,和飛行完全是兩碼事好吧!”帕爾默控訴着,“就像榮光者們明明只需要簡單的補充能量,那爲什麼不吃澱粉棒呢?”
伯洛戈調大了水流,感受着溫水淌過皮膚的感覺,感受着所謂的“活着”。
“我是人類,不是天神,也絕不會是天神。”
嘩啦啦的流水中,伯洛戈低聲告誡着自己。
擦乾身體,穿好衣服,伯洛戈再次變得體面起來。
伯洛戈問,“副局長在墾室內嗎?”
芙麗雅迴應道,“副局長已於中午時出發前往風源高地。”
伯洛戈用手梳了梳頭髮,“一前一後嗎?”
當伯洛戈以太行走,抵達羣山之脊時,耐薩尼爾也在調動着部隊。
以太亂流影響了大範圍的曲徑穿梭,令其變得危險至極,但頻繁的短距離穿梭,還勉強算是安全,而他就打算利用短途的曲徑穿梭,進行強行軍,儘可能快地抵達戰場。
只是任誰也沒想到,伯洛戈居然先回來了,還是以這種瘋狂的方式。
坐在辦公桌前,伯洛戈皺緊眉頭,看了看眼前空白的紙張,又看了看守在一旁的芙麗雅,他有些頭疼於該從何講起。
“記住我接下來的話,然後複述給決策室。”
耐薩尼爾不在的話,伯洛戈這滿肚子的情報,也只能講給芙麗雅了。諸多的事情壓的伯洛戈頭疼,他沒心情書寫,更沒有餘力去整合腦袋裡的千絲萬縷,所以伯洛戈沒有動筆了,而是把這一切的經歷講給芙麗雅,再由她整理這些破碎的信息,複述給決策室。
“當我抵達以太界後……”
“……”
大概敘述了近半小時後,伯洛戈算是把自己這一系列的經歷,全部複述了一遍,爲了防止出現遺落,伯洛戈還刻意地回憶了兩下,確定自己沒有遺漏任何細節。
“羣山家族還算不上徹底的毀滅,”伯洛戈補充道,“魔鬼們的紛爭中,羣山家族成功地將大量的族人撤離到了物質界內。”
說到這,伯洛戈纔想起了之前和自己一同奮戰的列萬,也不清楚他怎麼樣了。
講完這一切後,伯洛戈這才覺得自己的感覺能好受了些,就想把所有的煩惱全部傾訴出來,交由另一個人,與自己一起承擔這份壓力。
芙麗雅雙手交叉,護在胸前,她面無表情地向伯洛戈點頭,接着沉入地面之中,消失不見。
辦公室內只剩下了伯洛戈一人,他坐在原位,目視着前方,神情呆滯的像個用盡發條的玩偶。
詭異的寂靜降臨在了辦公室,彷彿有一層無形的薄膜將此地與世隔絕,然而,在這漫長的寂靜之中,諸多的雜音卻逐漸浮現,像是黑暗中的幽靈,悄無聲息地侵蝕着這片寂靜。
首先傳入耳中的是伯洛戈那低沉的呼吸、深沉喘息,每一次的起伏都像是從深淵中涌出的風,帶着凝腥的味道。
緊接着,伯洛戈的胸膛下傳來了有力的心跳聲,那是有節奏的、生命的韻律,泵起血液的低吟宛如大海的潮汐,此起彼伏,永不停歇。
在這微妙的時刻,伯洛戈似乎還能聽見自己血液在血管裡流淌的聲音,那是一種細微而連續的聲響,如同溪水潺潺,又像是絲綢在風中輕輕飄動。
伯洛戈瞪大了眼睛,自寂靜降臨後,他就再未閉過眼睛,眼白中充滿了血絲。
一股瘋狂在靜謐中醞釀、蔓延。
就在這時,時鐘錶盤上,秒針挪移的轟鳴聲響徹耳畔,如同鐵錘重重敲擊在鐵砧上,將這片詭異的寂靜徹底擊碎。
伯洛戈猛地擡起手,統馭之力爆發,放置在角落裡的怨咬騰空而起,被伯洛戈握在手中。
“芙麗雅!”
伯洛戈再次呼喊道,聲音明顯高了許多,似乎在積壓着某種情緒。
“有何吩咐。”
芙麗雅從天花板落下,懸停在伯洛戈的面前。
伯洛戈冷冰冰地說道,“讓你的主人格來見我。”
芙麗雅默默地點頭,略顯失色的眼瞳逐漸具備了靈動之感,一抹天真的笑意在她的臉上浮現。
“呦!伯洛戈,怎麼了?”
芙麗雅開心地和伯洛戈打起了招呼。
自接入墾室虛域後,芙麗雅需要處理的事件越來越多,這對她自身的算力,產生了一定的影響,爲了更高效地服務於秩序局,芙麗雅根據事件等級的差異,令自己具備的心智等級也出現了對應的差別。
尋常小事,都是一些具備基礎邏輯的意識體在負責,就像一個個自律機器、接電話的普通客服,而現在,伯洛戈直接與“芙麗雅”本身對話。
伯洛戈說,“我需要你幫我做一件事。”
“聽起來很重要。”
“差不多,”伯洛戈說着反手握起了怨咬,“首先,我要和你制定一個暗號。”
“請講。”
“暗號就是……”
伯洛戈在腦海裡檢索了一下能當暗號的東西,一個略顯魔性的話語浮現。
“暗號就是……灰霧!工業!美味鮮蝦脆餅!”
芙麗雅眨了眨眼,她覺得伯洛戈是在開玩笑。
伯洛戈一本正經地看着她,他沒有開玩笑,工作了這麼久,伯洛戈每天起牀都會聽杜德爾的電臺,風雨無阻。
久而久之,那段本就魔性十足的開場白,完全烙進了伯洛戈的靈魂之中……伯洛戈的靈魂不多了,他很不想把這種奇奇怪怪的東西烙在上面。
“總之,接下來我會死一段時間,如果我在三個小時內沒有復活,又或是復活了,但無法對你複述上面那段話……”
伯洛戈深呼吸,下定決心道,“一旦發生了這種情況,就立刻通知決策室,告訴他們,我處於危難之中,甚至說,陷入癱瘓,乃至失控。”
“嗯嗯嗯……”
芙麗雅一邊聆聽一邊點頭,突然,她意識到了什麼,連忙問道。
“等一下,你說的死一陣是什麼意思?”
伯洛戈沒有回答芙麗雅的問題,當她問出這一問題的同時,伯洛戈已經反手握起怨咬,一劍刺穿了自己的心臟。
衆人的歡呼聲中,只有伯洛戈知道,真正的戰鬥還未結束。
當伯洛戈與吞淵之喉廝殺回物質界時,瑪門與利維坦的大戰纔剛剛開始,伯洛戈不覺得自己有足夠的餘力,再返回一次以太界,並在漫長的跋涉中,尋找着他們兩人戰鬥的戰場。
更何況,自己找到了又如何,伯洛戈根本無法參與進那種程度的紛爭中。
因此,伯洛戈能做的,只有在兩者的戰鬥結束後,如同食腐的禿鷲般,在他們的身上索取到一些利益。
過了這麼久,伯洛戈猜戰鬥應該結束了,無論輸贏,自己都能在虛無之間內找到答案。
“這算是幸福的煩惱嗎?”
喃喃自語中,伯洛戈擰動劍刃,攪碎自己心臟的同時,狂涌的以太沿着劍傷爆發,將伯洛戈的胸膛、乃至上半身徹底撕的粉碎。
作爲一個榮光者,伯洛戈不再像以前那樣,隨便割開喉嚨,就能簡單地死掉了。
剛穿好的新衣服、洗好的身子,頃刻間又變成了一團爛肉與污血,諸多的血沫穿過芙麗雅那虛幻的身體,噼裡啪啦地拍打在牆壁上。
芙麗雅呆滯地看着椅子上只剩半截的屍體,短促的呼吸後,她發出了水壺沸騰般的尖叫聲。
這一畫面被加密、保存,上傳進了集羣思維中。
如病毒般擴散。
數秒後,支柱之庭的芙麗雅們發出莫名的尖叫聲,然後是深巣之庭、後勤部、外勤部、昇華爐芯……
伯洛戈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行爲給芙麗雅帶來了多大的麻煩,伯洛戈只知道眼前的黑暗散去後,他再一次地踏入那荒涼灰白的世界。
虛無之間,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