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解開自己的風衣,把她裹在懷裡,她的身子果然就不抖了。寒風吹在臉上,還如刀割一樣,但心底已經不那麼冷了。
仰望天空,無數星斗不知疲倦的眨着眼睛,月兒彎彎的掛在天邊,遠山近樹朦朧在淡淡的月光裡。
風停了,周圍一片沉寂,連彼此的呼吸的聲音,都是那麼清晰。
“小時候,很小很小的時候,我生活在鄉下,每到晴朗的夜晚,爸爸就帶我到村外看星星。星星那麼多,爸爸都能叫上來他們的名字。可是那時候我太小了,它交給我的,通通都忘卻了。只記得他說過,北天裡那像勺子一樣的星星叫北斗,只要記着它,黑夜裡也能找到回家的路。可是現在,我的爸爸呢?他卻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啊?你爸爸他——”我頗感驚訝道。
“唉——這是一個很醜陋很殘忍的故事,哥哥你願意聽麼?”
甄如花擡頭看着我,她的大眼睛裡淚光盈盈,星斗和新月都在那兩汪湖水裡閃爍。
我認真的點點頭。
“哥哥聽了會不會覺得小花污穢不堪,從此不再理小了呢?”
“怎麼會?小花在哥哥心裡永遠如天上的仙子。”
“謝謝你,謝謝你願意聽我的故事。有時候找一個願意傾聽自己的人,是多麼難得啊。”她輕輕的吻了我,聲音像來自天邊一樣幽遠。
“其實我本來不姓甄,也不叫甄如花,老趙的前妻甄如玉也不是我的姐姐,她是害死我媽媽的仇人!”
“啊?怎麼會……”我驚訝道。
甄如花看我一眼,幽然一笑,接着道:“這世上,曬在陽光下的,許多都不是事情的真相,真相永遠都在陰暗裡鬼鬼祟祟着。可是它又是那麼強悍,左右着陽光下的一切……我的胸口堵的慌,哥哥陪我到橋下走走吧。”
甄如花安靜的依在我的臂彎裡,緩緩的走下沙河橋,走在河堤上。河堤旁有一片楊樹林,又起風了,幽暗的月光裡,光禿禿的枝條在寒風裡瑟瑟的抖着。一兩片枯葉還在枝頭做最後的掙扎,終於在寒風的裹挾裡不捨的
離開了枝頭,在寒風裡凌亂着越飄越遠,忽然就無影無蹤了。
“你還冷嗎?”甄如花柔柔的問。
“好像不那麼冷了。”我說。
人的感覺就是那麼奇妙。儘管冷風還在吹,樹梢還在寒風裡嗚嗚作響,但真的感覺不到寒冷了。
甄如花又向我身旁靠近一些,柔聲道:“我也是。剛從車裡出來,我冷的發抖,可是有哥哥在身邊,忽然就溫暖了。都說這世上最溫暖的地方是愛人的懷抱裡。我青春將老,還沒有愛過別人,也沒有真正被別人愛過。今晚就讓我借哥哥的懷抱讓我感受一下愛的溫度吧?哥哥你可要好好配合啊!”她的聲音是笑着的,卻是那麼蒼涼。
我手臂用力將她嬌小的身子緊靠在我的身旁。懷抱着溫熱的身子,我居然心無雜念,只有憐惜。
“講講你的故事吧,也許我幫得到你。”我說。
甄如花輕輕一笑,道:“一個走錯路的人,只有自己才能拯救自己。不過我還是願意說給你聽。憋了這麼多年,我、我有些受不了了。”
“那就都說出來吧。”我說。
甄如花擡頭望着深邃的夜空,出了一會神,開始了她的回憶。
“小時候,我生活在沙陰的鄉下。那時候我不姓甄,也不叫甄如花,我叫賈樂樂。這個名字是爸爸給我起的,他希望的一生都快快樂樂的。
我媽媽很漂亮,是十里八鄉有名的美人;我爸爸很能幹,做一手好木工。十里八鄉的村民結婚打傢俱,都要請爸爸。我們雖然不富裕,可是爸爸媽媽感情很好,他們都是那麼愛我,媽媽每天都把我打扮的漂漂亮亮的,爸爸每天做工回來,要麼是幾塊糖,要麼是兩隻花皮筋,總能讓我開心好一陣子。那個時候,我以爲幸福和快樂就像陽光和空氣,都是自然而然的。誰知道幸福和快樂其實就春天的花朵,春天一過,不可避免的就都要凋零了。可是我幸福的春天卻是那麼的短暫啊。
那一年,我剛剛五歲,也許是四歲,我的記憶已經不那麼清晰了。忽然村裡來了一羣人,拉來一大堆奇形怪狀的機器。其中
有幾個人摸狗樣的男人住在隊長家的廂房裡,而一大羣髒兮兮的男人就租住在村子生產隊的庫房裡。後來我知道,是村旁的那一條馬路要鋪水泥,這些都是來做活的工人。
過了幾天,村子裡忽然開來了一大溜小鱉車(豫中百姓把小轎車叫做‘小鱉車’,仔細從上往下看,是不是很形象呢?呵呵)。那時候的鄉下,小鱉車還是稀罕玩意。忽然一下子鑽出來這麼多,村裡的人都圍過去看新鮮,媽媽抱着我也在。
在村民們嘖嘖嘖的無比羨慕的讚歎聲裡,從最亮的那輛小鱉車裡下來一個扛着大肚子的中年男子。梳着油光鋥亮的大背頭,穿着筆挺的西裝、鋥亮的皮鞋,一副油光滿面的大臉一直揚到了天上去。
一羣人圍攏着他,都點頭哈腰的叫他‘甄老闆’。甄老闆卻不看衆人,目光直勾勾的盯着我媽媽的臉。媽媽的臉立刻就紅了,紅的像天邊的晚霞。媽媽低下頭,正要抱着我離開,甄老闆忽然穿過人羣,來到媽媽跟前,一把把我從媽媽懷裡抱過來,連聲說,好漂亮、好可愛的小妞妞,我甄大海人到中年,什麼都不缺,就是缺一個貼心的小棉襖啊。這閨女與我有緣,妹妹若是不嫌棄,就把閨女認給我吧。甄老闆說着,從褲兜裡掏出一大把紅鈔票,塞到我的小手裡。我的手都攥不下了。
媽媽囧的不知所措,大聲斥責着我,要我把手裡的錢還給甄老闆。可我就是那麼死死的攥着,捨不得鬆開。
那時的我並不知道手裡的這一大把紅紙意味着什麼。只是模模糊糊的覺得,手裡攥着的東西很珍貴。我爸爸給鄰居二狗子家打傢俱,做了十天,才換來一張紅鈔票。甄老闆隨手就從兜裡摸出一大把。甄老闆在我幼小的心裡,不是普普通通的人,而是神——普通人怎麼能弄來那麼多的錢呢?
媽媽死命的奪着我手裡的錢,我死命的攥着,捨不得鬆開。我天真的想,有了這些錢,爸爸可以少辛苦多少天啊!他就有更多時間陪着樂樂了。
那時的我是多麼傻啊!我以爲是在幫爸爸,可是我卻害了他,害了媽媽,害了我們全家,也害了我自己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