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緩緩走上坤寧宮的丹陛,如同一座大山般壓了過來,讓秦王、燕王兩兄弟覺得有些窒息。
在兄弟倆的記憶中,父皇從來都是寬袍大袖,儒雅莊嚴的形象,沒想到父皇穿起盔甲來竟然如此威嚴,隨着他的腳步邁動,精心打造的鍍金鋼甲葉摩擦發出嚓嚓的聲音,戴着鋼網套的左手扶在劍柄上,如電般的目光從金盔沿下射過來,令兩兄弟不敢對視。
皇帝的目光慢慢越過兩個兒子的肩膀,落到後面兩幫士兵身上,已經殺紅了眼的士兵們並不知道皇帝來了,一雙雙肆無忌憚的眼睛圓睜着,但在皇帝的威壓之下,這些雄赳赳的漢子竟然不由自主的低下了頭。
只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元封。
這是他第一次和大周皇帝面對面,在他的計劃中,也曾預料到皇帝會鹹魚翻生,但是沒想到翻盤的速度這麼快。
元封站在人羣后面,他死死盯住這個殺死自己父親的最大嫌疑人,努力記住他的一切特徵,皇帝保養的很好,鼻直口闊,三綹鬍鬚,不用說話,上位者的威壓自然而然的散發出來,令人不敢直視。
皇帝忽然覺得人羣中有一雙眼睛盯着自己,這種感覺很不舒服,好像荒野中孤獨的旅人被一頭餓狼盯上一般,他的目光隨即向秦王身後掃了過去,觸目所及,都是西部打扮的粗豪漢子,看他們彪悍的體魄,滴着血的長刀,那股強大的殺氣,就連皇帝也只能勉強壓下去。
沒有找到那雙眼睛,西北豪傑們終於懾服於自己的威嚴,一個個低下頭去,皇帝有些疑惑,或許是自己過度敏感了,他又將目光掃向燕王身後,灼灼的目光讓燕趙好漢們縮手縮腳,不敢直視。
皇帝很滿意這種效果,嘴角浮上一絲譏諷的笑,臉色忽然一沉。
秦王燕王兩兄弟一直在偷偷觀察父皇的表情,看到他臉色沉下去就知道不妙了,父皇向來最忌諱的就是軍權,太子逼宮是死罪不假,調動軍馬進攻紫禁城何嘗不是罪,別管你是勤王救駕,還是渾水摸魚,只要皇帝樂意,就能治你的罪。
想到這個,兩兄弟不約而同的吞下一口唾沫,拳頭不由自主的握緊了,燕王甚至還偷偷擡眼確認了一下自己和皇帝之間的距離,測算着突然發難擒住皇帝的勝算,四個兄弟中,他的武功最好,如果父皇真要把人往絕路上逼的話,未嘗不能血濺五步。
燕王的小心思,皇帝又怎麼會不知道,這場宮變畢竟來的太過突然,於虎的叛變也出乎意料,御林軍全垮了,目前皇帝手上只有一批錦衣衛可以使用,真要火併起來,未必能幹過兩個兒子。
身爲一國之君,當然不會做出如此愚蠢的行徑,將自己的安危置於險地,皇帝陰沉的臉色繼續着,但是卻對兩個兒子說道:“承坤,承平,你們做得好,是朕的好兒子。”
兩位王爺長出了一口氣,緊繃着的神經鬆了下來,他們知道,皇帝陰沉的面容是因爲裡面那位大哥而起。
坤寧宮的大門敞開着,兵器丟了一地,門口還倒伏着一具太監的屍體,皇帝站在大殿門口,一陣風吹過,殿內的帳幔隨風飄舞,裡面傳出一陣淒厲的哭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殿內,但是除了飄舞的帳幔,啥也看不見。
還是曹少欽最懂皇帝的心,他一揮手,早有兩隊錦衣衛撲了進去,將局勢控制住,將危險降到最低,皇帝這才邁步走了進去。
皇后娘娘披頭散髮坐在地上,太子面色蒼白站在旁邊,額頭上包着紗布,那還是在玄武門上被炮彈炸傷的,娘倆就這樣孤零零的等待着皇帝,所有的太監和宮女都不知去向了。
皇帝慢慢走到娘倆跟前,居高臨下看着皇后,良久,他纔開言道:“梓潼,何至於此。”
皇后咬牙切齒道:“這一切都是你逼得,你能當上這個皇帝,還不是靠我們劉家的助力,可是你卻步步緊逼,趕盡殺絕,甚至連自己的親生兒子也不放過,你看看承乾,他都被你逼成什麼樣子了,你立他做太子,卻又不讓他做的安穩,你想錘鍊其餘幾個兒子,何必拿承乾做磨刀石。”
皇帝搖搖頭,嘆息道:“朕何嘗不期望承乾能有所作爲,何嘗不期望岳父大人的舊部都能榮華富貴,安享晚年,可是你們不爭氣啊。”
皇后冷笑:“怎麼叫爭氣?沉穩謙和你覺得沒魄力,抓兵權籠絡臣子你又覺得不放心,你這是把人往死路上逼,你從一開始就沒想讓承乾繼承皇位,因爲你怕,你怕外戚干政,你怕張家的江山被人奪了去,哼哼,你也不想想,這江山姓張麼,本來就是你篡來的!”
“夠了!”皇帝的怒吼就連大殿外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所有人噤若寒蟬,鴉雀無聲,這就是帝王之怒的威力。
最不願意提及的往事被皇后提起,皇帝暴怒,鬚髮戟張,但是看到皇后那冷笑的容顏,他卻忽然平息了憤怒,低下頭輕聲對皇后說:“你想讓朕殺了你,沒那麼簡單,朕要把你做成*人彘,讓天下人都知道背叛朕的下場。”
人彘是一種酷刑,即把人的四肢剁掉,眼睛挖出,舌頭割掉,耳朵弄聾,扔在廁所裡,這本是漢朝呂后用來對付戚夫人的刑罰,皇后也是讀過書的人,自然知道。
皇后悽然一笑:“張士誠,三十年的夫妻了,就算沒有情,總還有些恩吧,你果然夠狠,怪不得劉徹敗在你手裡。”
皇帝冷眼看了這個陪伴自己三十年的女子,卻是一點點的憐憫都沒有,他已經很久沒到坤寧宮來過了,夫妻間連同牀異夢都算不上。
“拉下去。“皇上淡淡的說,兩個錦衣衛立刻走了上來。
“不許碰我娘!”一直站在旁邊發抖的太子忽然爆發了,從靴筒裡拔出一支尺把長的東瀛利刃來,激動的揮舞着,平日裡怯懦無比的太子,這一刻竟然勇武異常。
錦衣衛們怕他暴起傷人,紛紛揮刀上前護住皇帝,皇帝卻喝退了衆人,鎮定的看着自己的兒子。
“爹,您還記得以前麼,我八歲的時候您帶我去騎馬打獵,娘跟在後面,咱們一家人其樂融融……後來你當了皇帝,就再也沒帶我出去玩過。你知不知道,做了這麼多年的太子,我沒有一天是舒心的,如果能夠選擇的話,我寧願您只是一個將軍而不是皇帝。”
皇帝沉默着,一言不發,或許他堅硬的外殼下面,有一點點叫做溫情的東西開始發芽,但是這棵幼苗註定無法長大。
因爲一切都晚了。
太子忽然轉身,跪下對皇后道:“娘,兒子沒本事,連累您受苦了,但兒子絕不會讓他們折磨您的。”
皇后臉上漾起微笑,愛憐的摸着太子的頭髮:“鐵蛋是爲孃的好兒子。”說着用力的點點頭。
太子的眼淚嘩地流了出來,他本來不叫承乾,是父親當了皇帝才改的名字,此時聽母親喊出自己的小名來,往日的點點滴滴浮上心頭,百感交集,他一把抱住母親,短刀當胸刺了進去……
事發突然,衆人來不及反應,只能眼睜睜看着太子將皇后刺死,短刀刺進心臟,人當場就不行了,但是皇后的臉上卻依然掛着微笑。
太子猛然站起,胸前沾染了一大片血跡,眼神也猙獰犀利起來,他緊盯住皇帝的臉,一字一頓的說:“願生生世世,不生在帝王家。”
說罷,短刀橫在頸子上用力一抹,鮮血噴薄而出,太子的身軀砰然倒地,正躺在皇后的屍體旁。
皇帝久久注視着地上兩具屍體,那曾經是他最親近的人,髮妻和長子,如今卻生生的死在自己面前,兒子臨死前哪些話,似乎觸動了他,又好像沒有興起任何漣漪。
“把屍體斂了吧。”皇帝丟下一句話,大踏步的出了坤寧宮。
大殿外,大批人正惴惴不安的等着,皇帝面色如常,沉聲道:“承坤、承平兄弟救駕有功,麾下將士各有封賞,你們先退下吧。”
衆人得了這句話,纔敢放心離開。皇帝的目光在秦王背後那些人中搜索着,但卻依然一無所獲。
……
奉天殿,蒙面女子正四仰八叉的躺在寬大的龍椅上,享受着九五至尊的待遇,忽然一身鮮血的沐英從外面奔來進來:“乾清門打不進去,外面又來了大批官兵,咱們被包了餃子了。”
蒙面女子一個骨碌爬起來:“遭了,中計了,快閃!”
得虧沐英發現的及時,情況並沒有想象的那麼糟糕,京城內的情況實在是太亂了,最先造反的虎賁營士兵到處放火搶掠,後來衝出來作亂的太子系官兵看見他們鬧得歡快,也跟着鬧騰起來,反倒忘了正事。
等皇帝的人馬衝進京城的時候,滿街都是亂兵,到處是火災,大家都是朝廷禁軍,又都是成建制活動,一時間難分彼此,亂的不可開交。
而沐英等人本來就是百姓打扮,他們來得快退得也快,把兵器一丟,往巷口裡一鑽,誰能分得清是反賊還是良民。
好漢們倉皇作鳥獸散,三三兩兩消失在大街小巷中,沐英和蒙面女子在一條小巷中躲了一陣子,聽到外面沒什麼動靜了,這才溜了出來,哪知道剛出現在街頭,四下裡便跳出一羣官兵們,手持兵器喝道:“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