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鈴的思路是典型的鏢局等價模式,即鏢物價值與鏢師戰力對等,鏢師戰力與假想之敵戰力對等。套用過來,駱鈴今夜見到的螞蟻不少,而裡面水準趕得上記憶中超卓殺手的,則無一人。不使鬼蜮伎倆,這些螞蟻並非是田、鄭、蕭、楊的對手。
在此之上的他沒有來?
不可能孤身前往螞蟻窩找他的,就是鄭翠娥、蕭衍等人聯手也只是打着螞蟻窩外圍的算盤,深入探察是完全死路一條。
可就這般耗着,便能撞運?
駱鈴茫然無措的心緒就像轟隆的山崗滾石,不知究竟該去向何處。
少女面朝山崗,選了一顆古樹,盤膝坐下,紛亂的念頭讓她遲遲無法入定。
“累了?”
語音彷彿就在耳邊響起,駱鈴如倦鳥聞弦般驚立。
發話者踏進了駱鈴的視野,散亂的長髮遮擋了那人的容顏,不過駱鈴通過其腰畔的短柄鐮刀,頓時記起了一個鮮血噴灑的畫面。
飛鐮殺手。
這人實力無疑是已露面螞蟻裡面最爲拔尖的。駱鈴估計未受傷前也遠不是此人對手,何況現在的狀態。但她不露怯色,燕返劍提至水平,虛指前方,同時手心暗暗攥住一顆雷子。
“我不會殺你,所以萬萬不要傷了自己。”杜風的嗓音略帶了幾分沙啞,他撥分額前亂髮,露出一雙灼灼的眼眸,殺手瞧見少女的劍尖開始輕輕的抖動,這表明對方很聰明,聽懂了他話外之意。
兩人已相隔不過丈許,對方若還不明白,倒也無甚大不了。
他能掌控。
杜風持續逼近,壓迫得那劍倏然挑刺。殺手身影應機閃動,堪堪擦着鋒芒的軌跡,侵進,單手電般探出,箍住少女脖頸將其硬生生按在了樹幹上。
瞬間的震盪衝擊,悶絕的氣息,再加本就內傷之軀,還在強自擡起的劍鋒是那麼的柔弱無力。
杜風對上少女的視線,他偏旋着腦袋,琢磨着那股不屈的意志,劈手奪下了燕返劍。殺手動作並不停滯,一記扎刺,名劍燕返就蹭着原主人的臉頰半截劍身沒入樹幹。
少女的眼睛如描似畫,純淨的瞳仁近看起來比夜更黑漆,比夢更寧靜。
沒有驚叫、求救、慌亂,恐懼什麼的,都沒有。
杜風卻沉沉笑了起來,他扣住少女另一隻手,以一種猜中了謎題的口吻說道:“原來在這兒啊。”
少女眼睛驀地睜開,開始奮力掙扎,然而對方手上力道加強,箍得她無法呼吸,懸在半空的反抗毫無章法,劇烈動作中,臉頰反而被劍刃劃了一道口子,鮮血涔涔。
杜風從駱鈴手中搶出一顆通體滾燙的雷子,這已是內膽碎裂的表徵,並不遲疑,杜風手腕甩動。
轟然聲響,仿製雷子於半空爆炸。
草葉亂飛,泥石四濺。
杜風手上收了幾分力道,有些不解少女的玉石俱焚,問道:“我說了不殺你,你怕什麼?”
回答是一記突兀的撩陰腿。
可是這反擊剛剛擺動就被格住,少女眼前一黑,受傷的臉頰竟被狠抽了一記耳光,霎時間髮絲就散了下來。
杜風看着掌上的鮮血,捺不住火氣,陰森道:“別惹我殺你,別惹我弄殘你,別惹我。你這麼年輕,家世又那麼顯赫,只要活下有什麼事情是辦不了的?這裡發生的事情我不會講,你只需忍一時,幾年之後或許就可以殺了我報仇,何苦呢。”話語間,杜風遍佈疤痕的臉面挨近了少女細膩的靨頰,他伸出舌頭仔細舔舐着那道劍傷,甚至吮吸着鋪染的鮮血。
少女臻首偏在一旁,單手抓着衣襟,牙關緊咬,悽楚而無助。
杜風斜眼窺着,忽然抓住了少女的下裳,就要發力撕扯的當口,他聽見了一聲近似於哀鳴般的呻吟。
“不要。”
最令殺手滿意的表演。
少女的軟弱痛苦的迷離神情足令聖賢也生出邪念,然而杜風的眼睛餘光卻瞄到少女的手正悄然縮進胸前衣襟。
除了雷子還有別的手段?
杜風臉皮抽動了一下,期待竟是壓住了惱怒。他知道少女發動的時機,於是湊近少女的耳朵,吐着氣息道:“快點,等着呢。”
出於意料,少女渾身一震,那隻手竟然緩緩抽出,頹然垂下。
放棄了?
嗤啦的裂帛聲響,杜風撕開少女衣襟,摸出另一顆雷子連帶一柄帶鞘短劍,他冷哼一聲,兩物揚手就撇了。
內膽未碎的雷子彈到草叢裡也未爆炸,這在杜風的意料之中,力道他還是有數的。不過殺手仍覺着不對勁,怎麼只有一個落地聲音,那把短劍呢?
杜風謹慎轉過頭,卻見一個年輕人蹲在地上,手中正拾着那柄帶鞘短劍。杜風瞳孔收縮,收手轉身,摘下腰畔鐮刀,沉聲道:“陸無歸!”
在駱鈴急劇的倒地嗆咳聲中,年輕人毫無破綻的站起,顯出修長挺拔的體格,他以輕鬆的語調諷刺道:“下面的東西都被人割了,怎麼還有這麼大的癮啊?”
“喂喂喂,有些時候需要講點規矩吧。”
“規矩要講,但這女人我要了。”
杜風神色一滯,這是何等的口氣。
蟻窩可以這樣對他說話的螞蟻屈指可數,而在今夜之前並不包括陸無歸。杜風承認陸無歸因爲血蟻的身份,高居上位,不過蟻窩終是靠實力說話的地方,陸無歸作爲一支新晉血蟻,不管實力還是人脈在杜風看來都還不成氣候。就是這麼一個他認爲還需錘鍊的後輩,今夜正面放對卻給了他巨大的壓力。雖說適才大部分的注意力俱被駱鈴吸引,但也掩蓋不了完全被陸無歸瞞過感知的難堪,如果動手在先,他知道自己多半已經死了。上次見到陸無歸是什麼時候?一年前還是一年半前?那時候他有沒有這樣的實力?的確擁有抗衡白追、霍離生的潛力啊,這就是桑玉躡看上他的原因麼。
“這小娘皮給你沒問題,不過今夜我花了偌大力氣,別的都不顧,只爲了玩玩駱千河的掌上明珠。現在你要我放手,總要許些補償吧。”
“檢驗試煉花的效用是蟻后的意思,你們頂多有點苦勞罷了。這樣,我若今夜有成,功勞記予你,如何?”
“血蟻之路我已斷了希望,功勞簿上我也不缺實績,功勞於我何用。陸無歸,我只求霍離生回返之時,你我在同一立場上。”
陸無歸眯了眼睛,嘴角露出一個微笑,輕聲道:“什麼立場?”
杜風冷笑道:“什麼蟻窩不相殘,約法與律條就是個笑話,那一屆的血蟻之爭不是以殺戮告終的。尤量感、穆孔私下都說過你的成就他日必高於霍離生、白追,原先我不相信,今日算明白了,以前你韜光養晦、示人以弱,可是你殺掉厲嘯蘭,進步神速,名聲大噪,還怎麼迴避與霍離生、白追的關係,他們這次取了名聲,回來會做什麼,你比我要清楚吧。”
陸無歸默然片刻,道:“厲嘯蘭不是我殺的。”
杜風厲聲道:“有何區別?”
“蟻窩有律條,不結黨,所以這件事我幫不了你。”
拒絕的話語單調至極,杜風很想怒罵律條就是狗屁,他難掩失望之色,最終選擇了閉口不言。這種私下拉幫結夥的話點到爲止,多說無益,他盯着陸無歸,漸漸退進黑暗森林,沙沙沙沙的腳步聲由近至遠,直到消失。
駱鈴靠着樹木,雙手遮掩着撕裂的衣衫,驚魂未定的心緒被另一波更加強烈的情感壓了下去,明眸一眨不眨的望着陸無歸。
陸無歸摩挲着短劍劍鞘的精緻鏤紋,皺着劍眉,從頭到尾未置少女一眼。
“好久不見,謝謝你。”
駱鈴蒐羅了半天語句,感覺出口還是一句尷尬的廢話。
陸無歸幽暗的臉龐向駱鈴轉了過來,平淡的道:“來這裡做什麼,你連送死都沒有資格啊。”
這是諷刺還是關心?
淚線不自覺地淌下,蟄痛了傷口,駱鈴鼓足了勇氣,終於吐出一直想說的話。
“我來找你的。”
縱使衣衫破損、半臉血污,仍然難掩蓋少女的堅定執着,黑夜之中,那張臉龐簡直熠熠生輝。陸無歸略感意外,於是放棄了原先的策略,現在還那樣去做就太不公平,他拔下燕返劍,走到少女身邊,柔聲道:“對不起,駱小姐,我不是你想象的那般模樣。”
“你是那般模樣?”駱鈴追問着,她已經豁出去了,今天來不就是求個明白麼。
陸無歸眼神閃爍,語調卻愈發柔和的道:“我就是杜風那般的人啊。”
不知想到了什麼,駱鈴半面白淨的臉皮也瞬間赤紅,少女下頷抵到胸前,垂着臻首幾乎一個字一個字的蹦出一句話,“如果是你,倒也心甘情願。”
燕返劍流水般被送歸入鞘,短劍也還到少女手上,有條不絮的陸無歸聞言怔了一怔,年輕人早已冰冷的心還是有那麼一絲波動,少女情懷總是詩,不過笑意只在嘴角蘊了那麼一刻,不等人看清就在暗夜中如雲氣散去,他手指扣額,道:“看人不要用眼睛,用這裡。來這裡是會送命的,知道今夜誰想殺你麼?”
“當然是壞螞蟻了,除你之外的壞螞蟻。”
“螞蟻不想殺你。”
“……”駱鈴眉心立馬打了個結,對這個回答極不滿意,不想殺我?那剛纔的還有前面的,都是什麼?有這樣鬧着玩的?
“我是說能夠代表蟻窩的螞蟻,不是說那些九流貨色。遠威和我們一無新仇,二無舊恨,對於駱老前輩,我只有敬仰,螞蟻窩不想和遠威結下樑子,尤其是在這個時候。我們是做生意的,講究實際,不談報酬就殺人,蟊賊才做的事。”
“還有誰想害我?”
“你稀裡糊塗進來,而其他的那個沒有立場,自己好好想想。”
駱鈴默默然動着腦筋,一會兒功夫,忽然間回過神來,嬌嗔道:“狡猾啊,險些叫你岔開了,快給個回答,要不然我叫人殺了也死不瞑目。”
陸無歸側着身軀,聽着暗夜松風裡隱含的訊息,此際並不答話,無言揚起一手,並起二指,蜻蜓點水般在少女額頭舒然一觸。
受這一抵,駱鈴的眼睛眯成了彎彎月牙,始作俑者卻已消失無蹤。
少女仰着頭,癡癡看着星光寂寥的夜空,腦海裡反覆回放着以前的畫面,那是遙遠的西北,燦爛的仲夏,古雅的草堂,那時她的腰畔還掛着女兒家的繽紛香囊,也就是那時,他也這麼戳過來二指,只是其指尖上的力道遠沒有今天這般溫柔。
“你已經死了。”
少女記得這句話。
兩相印證,是叫我死心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