悽愴的音腔,一下子拉高,由弱變強只是一瞬,但殺傷力最強的恰恰就是那瞬,如同封喉的利刃般,一擊到位,目的已經達成,餘下的痛哭雖然聽來哀傷卻太過肆意無忌,好比冷酷無情的嘲笑。
哭聲迴盪,草葉亂飄,強勁的鎖定忽然改變目標,以不穩定的頻率橫掃山巔,飛鳥嘶鳴着墜落,陸無歸半睜半閉的慘厲眼睛,終於攫住了那道凌空飛掠的灰影!
是他!
其實聽到那一哭,不用細想,也該知道是誰了。
陸無歸在這一階段想過許多假想敵,但惟獨沒有把這個人划進來。如果曉得這個人會出現,那麼他絕對不會選擇接近山崗地形。
此人乃是江湖中絕少的能夠以音殺人的詭譎刺客,且是借得地勢越高,威能越是可怖。
此人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回返中原?
最近可是未有聽聞無量海發生了何等大事,以此人的心高氣傲怎麼可能空手而歸?
更重要的是,此人竟然打破鐵律,在這個節骨眼上展開廝殺,是得了失心瘋,還是小瞧了血蟻的手段?
“霍離生!”陸無歸怒吼,然而聲音立時就被痛徹心扉般的哭泣淹沒。
沒有任何選擇,陸無歸向着山巔踉蹌衝刺!
必須第一時間脫離低劣的地勢。
那灰影如同天空漂浮之雲,腳步接連點踩樹梢,飛掠在陸無歸前方的天空!
霍離生,蟻窩第四代誕生的第二隻血蟻,喜歡獨來獨往,完成任務不留活口和見證人,素來行事極爲神秘,有關其武功底細和戰鬥方式的資料絕少傳出。
陸無歸當然格外關注蒐集這個競爭勁敵的一切信息。但即使同在蟻窩,陸無歸對霍離生的瞭解還是雲裡霧裡,比窩外強不了多少。這些年,他只摸着了最關鍵的一點,即霍離生的獨門殺法一慟三哭究竟可怕在何處。
此殺法乃是以慟心神功爲基礎,三合哭魂經爲攻術,糅合兩者精髓,創出的一門音術玄功。
音術詭譎神異,入門難,而且修習過程中很容易就跑偏到幻術這個禁忌之門,單純憑藉音術揚名極難,因此少有人修。江湖論及此法大成巔峰,首推佛門獅子吼以及四大世家周世家三妙器。佛門獅子吼至剛至宏,破妄勘迷,可謂直指本心的無上正法,佛門諸系以禪宗的傳承最爲精髓。周世家則是家風雅緻,家族弟子無人不通曉音律,俗諺“曲有誤,周郎顧”,一語道盡風流,世家將音律與武道結合,據此發展出琴簫鼓三妙器,深奧高深,威震江湖,備受推崇。一慟三哭能被江湖人稱爲玄功,已是除去兩大家之外的至高評價。
陸無歸曉得一旦遭到慟心神功近距離鎖定,那麼逃跑幾乎不可能。他通過極個別的事例推導過,除非被攻擊者有能力瞬間遁出百丈,大概纔有擺脫的希望。處於山崗環境,高下距離每拉開一寸一尺,一慟三哭的威能就有相應提高,如果貿然奔逃下山,便是被傳說中的哭壓瞬間秒殺的下場。
哭音持續干擾真氣運行,蒸騰血氣,陸無歸想與霍離生爭搶至高之地,卻根本提不起速度,也就是年輕殺手心志堅毅,換做常人早就倒地待死了。儘管陸無歸全力抗衡哭音,怎奈猝不及防,適才數處經脈已呈傷損之象,此刻他口鼻同時溢血,整個視界恍惚擺動,心有餘而力不從。
攻無可攻,防無可防。
面對這種獨門殺法,即使堵住雙耳,一慟三哭也會直接作用被攻擊者的肉身,當高度差突然拉大,可怕的哭壓會瞬間暴增,直接撕裂經脈,造成致命的內傷。說白了,這是一門純粹壓制的殺法。佔了先手,即是一路窮追猛打,持續擴大優勢。
陸無歸這邊勉力維持紊亂的真氣,霍離生那邊則已遠遠超前,傲立古樹之上。
山巔處生長着三株異常高大的參天古樹。折羽山山麓地勢起伏,峰崗不斷,其中大多無名,這座山崗則因爲三株古樹得了個結義峰的美名。古樹年歲久遠,上天垂佑,皆未遭劫,只是生長的越發緊密,如同結拜的兄弟一般。古樹繁盛的枝幹糾結盤錯在一起,早就分不清彼此,巨大的樹冠相連互託,望去就是一大片綠色雲海。
霍立生負手踏枝,張狂的哭音如陰雲布雨般稍歇。
他根本不看抓住機會起速衝奔的陸無歸,而是眉目上揚,仰頭觀天。
唸白雲之悠悠,思萬古往來之空寂,殺手竟是涕淚俱下。
向天而哭。
聲音完全抖顫了腔調,哭泣斷斷續續,時高時低,若有若無,如同瞎眼琴師撫着斷絃箏,節奏的詭異調整產生了效果,攻之不下的障礙終被尋到了縫隙。
陸無歸的經脈如遭無數細小撓鉤刮拉撕扯,真氣頓時失控流竄,就連那血中之血也似乎受到影響,剎那現形,幾乎走火入魔。殺手剛剛躍出去的身軀失去平衡,摔落於山岩裂隙之中。
霍離生連續催動心法,消耗心血元氣相當巨大,呼吸也有些喘,他眯着眼下視,卻見陸無歸併沒有滾落下山坡,而是手掌抓住鋒利的岩石,竟是頑強的爬了上來。
看着搖搖晃晃依然試圖接近的勁敵,霍離生皺眉道:“竟然知道幾分我的功法?通過那個狗崽子?”
陸無歸反手一掌戳進心口,五指深陷,此際年輕殺手的心臟竟是停跳了一拍,當其抽離手掌,血染五指,心臟猛烈觸底反彈,狂烈的泵跳起來,陸無歸臉色急劇變化,似是白紙入了胭脂池,慘白下去又迅速紅潤。
他啐了一口淤血,拔出短劍,低頭前進。
既然在這個情勢下遭遇,那就是不死不休之局。他沒有那麼多廢話可講,不過非要講點什麼,也有點意思奉送。
“天南海北,馬不停蹄,你也是蠻拼的,白追如果沒送你點禮物,也太說不過去了。”
“哈哈哈哈,陸家傳人的確劍心通慧,意志堅定,不過在我眼裡只是一塊墊腳石罷了。”霍離生居高臨下,傲慢長笑。
“霍離生,次序,次序有的時候很重要的。”陸無歸停步於繁茂古樹之下,兀地擡頭。
先前兩記哭音造成了嚴重內傷,他不得不用陸家秘法七星截脈強行催動戰力。而霍離生?你今天就是完好的狀態?距離如此接近的情況下還未發難,更是印證猜測。
霍離生說是直奔南疆尋找刺殺目標,今日卻突然出現在這裡,其真實行蹤根本不在南,而在北啊。
東北之北,無量之海!
沒幾個人想到他會選擇打破平衡,就是有人想了,恐怕也絕不會想到他下手的對象竟然是份屬半個盟友的白追。
所以他就這麼做了。
做成此事,立即悄然回返,襲殺最後的競爭對手,試圖終結持續多年的血蟻之爭。
看來霍離生的第一步大約做成了,白追依舊一點消息也無。但陸無歸認爲霍、白這麼多年的明暗交鋒,同在一個層級無疑,即使霍離生出其不意殺死了白追,也必然要付出一定的代價。
目前這個代價可以具現爲回氣的不足以及對敵距離的縮短,即便接近到古樹之下七步遠近,樹顛之上也沒有發出攻擊。
不過這個距離也到了警戒線了,雖然沒有發難,頂上人卻一直在蓄力,霍離生緩緩伏低了身體,隱現魚躍沖霄之勢。
樹下陸無歸何嘗不是膝蓋沉彎,只不過他的劍式一直在調整。先是斜指地面的撩劍起手式,緊接着持劍過肩,劍尖翻挑,押於後身,變成了背劍式。
此式可劈斬,可橫掃,更可拋射!
霍離生飛躍向天慟然一哭之時便是陸無歸長虹貫日擲劍之時。
風吹樹濤,綠色雲海般的樹冠輕輕搖晃,沙沙而響如同天籟。隨着這好似靈魂也欲出離的響動,霍離生忽然緩緩伸張雙手,如一隻離巢振翅之鳥般舒展,樹冠在風中自然顫動,潛身欲躍的壓墜姿態逐漸卸去,竟將蓄積的勢能慢慢釋放。
如果說先前陸無歸的作爲都是鎖定了霍離生的躍天一哭,隨時後發制人,那麼此時霍離生意味不明的舉動令兩人之間的神秘氣機牽引發生了扭曲、弱化。
某種意義上,霍離生已握住了局勢主動權。
氣機一旦相互鎖定,變化隨天,妙不可知。當局者再試圖去操縱改變,那已是涉及到玄奧莫名的領域,不是簡單依靠武功強弱可以決定的事,可霍離生這潛在飛翔的動作偏偏達到了預想的目的。
虛實轉換,攻守相易。
陸無歸的戰鬥嗅覺何其敏銳,意識到天平傾斜的剎那,他獵豹般暴起前衝,七步距離如同虛設,無法抵禦的攻擊也霎時降臨,陸無歸硬扛着攝人心魄的灌體哭音,一腳蹬上了古樹的樹幹。
咚!
樹皮濺裂,力道入木,整株古樹劇烈抖震,葉落蕭蕭如雨。
腳勁印個透實,彷彿一記重鼓節拍突然加進了漫天悽慟哭音之中。於森森哭壓中掙得一線清明,陸無歸踏樹飈升,發出厲聲長嘯抗衡着節節攀升的哭音,手中短劍電般擲出。
哭音陡然尖銳,似一根細針打着旋兒高拋入天際,叮嗡嗡一下又撞到了什麼!
哭壓瞬間消失,但陸無歸經脈再度受到衝擊,無力下落,強忍的鮮血就在半空噴了出去。
不可思議的是半空的場景,他分明看到擲射出的短劍炸裂!
哭音碎劍!
短劍碎片蹭着霍離生蒼白的近乎透明的面孔飛過,留下的道道血痕掩蓋不了自脖頸至腦門泛起的網布青筋,霍離生表情可怖,收腹長吸,一躍沖天。
上升,下墜,拉擡高度,差的就是致命一擊。
陸無歸眼神出奇冷靜,他左腳搭了一下右腳腳背,竟然於半空中止住了下降之勢,甚至還有那麼一瞬間詭異的上浮。陸無歸手掌再次截於心脈處,正欲有所動作,忽然瞳孔收縮意識到了什麼,身體迅速蜷曲,做出了完全防禦的舉動。
綠色雲海樹冠倏然竄出一條人影,天高雲淡,秋日耀刃,刀光開路,這人影流星破空般撞上霍離生的後心。
慟哭人未到最高處。
可怖的爆發式哭音還沒出口就悶了回去,亂了的力直接撕裂了喉嚨,再尋得一個出口噴薄的時候,已經不管方向,變成了嘔心吐肺的血泉。
陸無歸腳落實地,連退幾步撞上山岩,才卸下了衝擊,只見霍離生卷帶鮮血狠狠砸進不遠處的青石堆,整個人都不怎麼動彈了,只有幾根手指尚在陣陣抽搐。
一個熟悉的雄姿身影挺立於山巔古樹之上,此人適才驚鴻一擊的殺氣仍在身,森然共蕭瑟秋風擺盪山巔,因有所感,陸無歸收了目光,默然轉身,消失在山林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