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不高,暗藏之人原想趁着金寒窗起身,順勢一擊。熟料檐下的金寒窗只動了一下,卻沒有起來。
節奏沒對上,暗藏之人貿然探身便暴露了蹤影,於是殺手再不遲疑,檐上寒光登時劈落。
金寒窗覺出端倪,豈能中招。他立刻側身翻滾,緊接手臂一撐,一個跟斗翻出丈許遠。落地時,金寒窗連續兜起三個花盆,頭也不回的向後摔出。
“咔嚓”的連續聲響,偷襲者格了花盆,金寒窗已衝到庭中央的桌椅前。
金寒窗雙手各按住一把椅子,怒目回看。只見偷襲者身材高瘦,半裸上身,手握利斧,正是在刺殺中逃出的屠蘭暮。屠蘭暮劈碎了花盆,正飛花上頭,亂土蓬面,他吐出一嘴泥末,陰聲道:“老頭,你是什麼身份?朝廷?大羅教?”
初聽稱呼,金寒窗還是一愣,然後才意識到面上尚有易容之術,他見屠蘭暮神情毒惡,知其非善類,於是回道:“管你爺爺是誰,人是你殺的?”
屠蘭暮眼中閃過異色,慢步逼近。
金寒窗冷道:“是你乾的?”
屠蘭暮獰笑一聲,侵進。
金寒窗拎起兩把椅子,對手已經攻至,斧光急閃,亮如銀線。金寒窗舞動雙椅遮擋在前,斧椅相交,剁脆之聲連響,碎木飛隕。
幾個來回,一把椅子就沒了形狀。
椅子被消滅一把,金寒窗便拎起一把。纏鬥一會,一套四副上好的梨花木椅全被銷燬。無椅可用,金寒窗瞬時將手中殘木飛擲阻敵,屠蘭暮護擋兩下,金寒窗藉機轉到桌後,一腳踢飛了圓桌,屠蘭暮躥上一斧,劈桌如裂帛。
屠蘭暮再次上前搏殺,面色一變。
不知何時,對手手中竟多出了一條長棍。那老者挑了一個棍花,將一條方棱的長棍向他當頭打來。
屠蘭暮實在難想這老頭是如何變出一條長棍的。
簡直是無中生有的長棍!
金寒窗長棍在手,虎虎生風,愈戰愈勇。
雙方各搶幾招,屠蘭暮着實心急,不耐久戰,吃着棍風,硬是侵到金寒窗近邊。
屠蘭暮狂逃出同心街,趙獲等七人是一直窮追不捨,並呼號兵丁合圍。屠蘭暮在幾處無辜人家連縱三把大火,才甩掉追兵,潛到江記綢緞鋪。
屠蘭暮不想在這裡耽擱久了,既然這老頭棍法凌厲,他就用短險搏命。
交手伊始,金寒窗閃移騰挪就是不離桌椅的範圍。
金寒窗沒帶錦瑟傘,相當被動,亟需要一把武器。
江記鋪中唯有布匹、綢緞。要尋武器,恐怕只有去伙房找把菜刀使喚。金寒窗眼前擺放的不過是些市井之徒鬥毆能用的椅子罷了。
可他屬金家一脈,兵之祖的傳人走到那裡,那裡就會有兵器。
金家人想要兵器,單憑一雙巧手,足矣。
擲殘木阻敵、退身之際,金寒窗就俯身連抄地面數根斷木。他踢飛桌子求得片刻延緩,手上更極速錯、連、接、合、拼、整、駁、扭,等屠蘭暮再次追身而上,金寒窗已經返身一掃,有意識的利用殘料,打出了一條長棍。
他就憑這條瞬息而就的長棍讓屠蘭暮再無優勢,不得不險招侵前。
屠蘭暮侵了進來。
金寒窗則放他入內。
勝負在此,屠蘭暮不能久留,易了容的金寒窗同樣不能。
金寒窗低頭堪堪躲過一斧,就借兩人錯身之際退身抽棍。屠蘭暮得了先手,不依不饒,追身出招。
他斧式剛開。
金寒窗霎時回頭,滑溜向棍子兩梢的手掌發力一拗,一條長棍便被他曲成了箭弦之勢。金寒窗這棍是臨時拼駁,錯力造就一體,木料間相互崩壓,極不穩定。
一拗之下,正拗散了接合、拼駁之力。力力相錯,長棍立迸,碎棍如亂箭激射而出,勁擊屠蘭暮臉面。
屠蘭暮那想會遭遇這等攻擊。這一條棍子,說來就來,說散就散,有無之間全是招法,天下那有一家的棍法是這般用的!
他利斧未落,亂木便撲面鑿至。
碎棍的威力不大,但依舊讓屠蘭暮耳鳴、眼花、鼻歪、嘴斜。
吃痛中,屠蘭暮亂出一斧,強睜眼皮。
迎接他的,一縷陽光。
似乎沒有什麼東西能快過光了,光華之後是一隻呼嘯的拳頭。
拳頭第二快。
快即是力。
屠蘭暮倒直飛出。
那一拳擂在他右顴骨上,他只覺腦袋如鍾,碎牙飛天,聽得滿世界嗡響,摔出兩丈餘遠。
金寒窗藉着剛纔的破綻本可以殺了屠蘭暮。
他沒有下殺手,留了餘地。
這人雖武功高強,但還未到片刻連殺十七人、不露聲色的程度。此人使斧,更怎地也造不出死者額頭那詭譎無血的傷口。
真兇另有其人!
加上失血而亡的盧笑璇,院中這十八條人命究竟是喪於誰人之手?
金寒窗一招得手,就想制住屠蘭暮問個清楚。
屠蘭暮被一拳擊飛,一時扒地不起,掙扎得像是一隻近秋無力的衰蟬,似乎無法再戰。可是等到金寒窗一躍而至時,這隻秋蟬就猛然來了力量。
屠蘭暮霎時翻身,奮力撩出一斧。他頭臉遭創,但不至於坐以待斃。屠蘭暮藉機詐傷,以此誘敵。
突兀一斧,疾閃。
金寒窗趕忙單腳點地,剎住身形,上半亦身急速後仰。屠蘭暮的一斧在他胸前劃出了一道血痕。
要說真正的生死相搏,金寒窗的經驗畢竟太少。
性急則無備。
江湖廝殺,只要片刻疏忽就是人頭落地的結果。
屠蘭暮踉蹌起身,奔竄向內廊。
金寒窗緩緩停止身軀,沒有追出去。
前門樓內傳來了響動,那是一陣細嘈緊密的足音。
竟又有人進了江記綢緞鋪!
金寒窗聽腳步的輕重緩急,來者的數量恐怕有七八人之多。
屠蘭暮早先被趙獲在背上斬了一刀,適才又遭金寒窗一拳擊得耳膜作響不止,他沒有什麼繼續廝殺的本錢。
江記綢緞鋪是“一家親”布在暮望的眼線,借用江記這個誘餌,“一家親”毫不費力的捕獲恨愁幫的千金陸笑璇,順勢把她藏到江記綢緞鋪。利用陸笑璇一可脅迫盧照臺就範,二可保證在暮望失手的退路。
現在暮望封城,不到夜間便會宵禁。
屠蘭暮之所以突出重圍後又折回到離同心街不遠的江記綢緞鋪,就是盤算利用盧笑璇作爲籌碼,通過恨愁幫的渠道矇混出城。恨愁幫在暮望根深蒂固,動用渠道送個人出城還是能夠做到的。
這是屠蘭暮唯一的生路。
孰知,他一從後牆翻入,便看見院中人已盡數喪命,包括盧笑璇也失血無救。有人在他之前來到江記綢緞鋪,並且突下殺手,院內人等盡遭屠戮。江記依着前清大街,街上兵丁往來不絕,竟然沒有一人覺察到這裡出了問題,下手的人手段了得,亦是猖狂之至。
金寒窗闖入江記,誤認屠蘭暮是兇手。
初時,屠蘭暮亦然。
二人鬥過之後,逃的果決,追的猶豫。一陣打鬥,他們都知道對方沒有製造江記綢緞鋪慘劇的能力,所以不再糾纏。
只不過,金寒窗不追的猶豫還包含着對新入江記門樓之數人的忌憚。
耳中亂鳴的屠蘭暮聽不到那麼多。
屠蘭暮衝進內廊,奔前樓。
內廊極短,遭遇極快。
屠蘭暮能聽得到時,他已經能看得到了。
前方一個勁裝大漢也衝入內廊。
漢子叫道:“站……”
屠蘭暮更不搭話,迎面就是一斧。屠蘭暮的一貫作風就是:管對方是敵是友,先砍翻再說。
狹路相逢,惡者無忌。如果一斧子就撂倒了你,是敵人,省事。若是盟友,也無所謂了,沒有實力的人,屠蘭暮從來沒當他們是朋友。
卻說那漢子挺劍相架,只覺對手斧式沉猛。迎面的半裸腫臉漢子斧子兇惡,令他左支右絀。
廊窄,即使有同伴從後方插上也不可能和他並肩作戰。
使劍漢子接了幾斧就要退回。他心念一起,只覺背心被人揪住,一股大力將他拽出了內廊。
屠蘭暮一斧殺空,對面敵手易人。
一個眼角之下長疤醒目的男子堵住去路,這個疤臉男子赤手空空,緊身衣襟打扮,雙腕緊束,兩三步就到屠蘭暮跟前,鐵拳如風攻至。
屠蘭暮手沉聲道:“全軻!”
他手上利斧招式不停,翻飛如雪。
全軻雙拳交叉,以臂中暗藏護手格斧,毫無規讓。
屠蘭暮心中暗叫不妙。
來的是恨愁幫的人。恨愁幫怎麼曉得江記的玄虛?
不行,此路不通,他衝不過此人的阻隔。
全軻是盧照臺手下第一號戰將,善使一雙鐵護手,功力比幫主盧照臺亦不遑多讓。恨愁幫與復夢派纏鬥不休,雙方在幫派規模、實力上旗鼓相當。論門中高手,堯汗田有其母“紅娘子”蘇嬈扶持,盧照臺與堯汗田抗衡則少不了全軻的助力。
屠蘭暮交手幾招,發現對手招式硬的很,立時退身。回身一步,他握着斧柄的手心倏感澀滯。
抽身不得!
全軻雙腕一繞,兩臂相併,一套護腕牢牢鉗住了屠蘭暮的利斧。
“相見錯”!
全軻憑藉一對護手專奪敵手兵刃的腕法就叫“相見錯”!
全軻鎖了屠蘭暮的斧子,雙腕再繞。這一繞就是要鎖屠蘭暮的手臂。全軻不光修有腕法“相見錯”,其手上更有分筋錯骨的“揚灰手”。
被“相見錯”纏上手臂,手臂就廢,被“揚灰手”拿上肩喉,軀體就殘。
屠蘭暮微一發力,斧子紋絲不動。
對方攻勢已來,他只有棄斧。
全軻與屠蘭暮同時棄斧,全軻雙臂一繞,緊接就長擊一拳。
拳法,“莫貪歡”!
他的腕法“相見錯”說到明白其實只是拳法“莫貪歡”的起手式!
這拳的變化太詭,急退的屠蘭暮本能的弓起後背,可惜他如龜甲般在背的柴盾已經不在。
中拳!
話說那時,屠蘭暮衝進內廊。
金寒窗沒有追擊,也決定速去。
他做這個決定,主要是想起了那個孩子。
那孩子看過他的本來面貌,以其聰明絕頂或許曉得自己的身份。如果是這樣,孩子誘引他來江記綢緞鋪,很可能並非要他救人,而是要他入甕。
不管前門樓來了什麼人,都不會是他的朋友,此處絕非逗留之地。
金寒窗奔去後院門。
他甫到門前,院門自動。微開的門縫之間,一記掌風如刀削至。
金寒窗吃了一驚,扭身堪堪避過,轉念就提縱上牆。
一人在院外同躍上牆,又逢上金寒窗,見面就是一掌。
金寒窗出掌相拒。
兩人於牆頭對擊一掌。
相較之下,金寒窗感到對方的手掌似是鐵石鑄就,他的一條臂膀頓覺痛徹心肺,被院外客一掌擊落回院內。
牆頭立上一個老婦。
老婦身高剛過五尺,其腳下紅繡鞋,下身紅羅裙、腰扎紅絲帶,上身紅短襦,頭束紅綢巾。老婦年紀少說有六十,可是她一身紅裝卻如火如荼的招搖無忌。不僅如此,她的脣上也點着絳紅的胭脂,熾烈誇張。
金寒窗從未見過打扮如此豔冶程度的老嫗。可他此刻見了,就不能不曉得:這獨家的扮相正是復夢派“紅娘子”蘇嬈的標誌。
蘇嬈的目光審度金寒窗,再掃視過牆邊的死者,她亦不由得繃緊了一張老臉。不過,當蘇嬈瞥到血染的紅綢,其表情就舒展開來,她的嘴上更露出了難抑的笑意。
她笑的有點毒,隨後也有一點傷戚。毒的快意,傷戚的做作。那虛假的傷戚更襯出笑容的陰惡。
她細聽下內廊的爭鬥,搖頭自語道:“想帶娃娃走,時間卻不夠了,該死的刀疤臉。”
金寒窗正揉着臂膀,不解話意,那內廊中便有屠蘭暮飛跌而出。
屠蘭暮再次倒地不起。
只是這次卻無演戲的成分。
全軻的拳頭一直貫穿到他背後的刀傷裡。
這一拳幾乎要了他的命。
屠蘭暮背肌撕裂,腰椎傷損,只剩下低聲的呻吟,他連大聲呼痛的力氣也沒了。
全軻提着一隻粘黏着血肉的拳頭從內廊走出。
他身後魚貫隨着六名幫衆。
全軻掃過院內情況,直奔裹着盧笑璇的紅綢。
蘇嬈在牆上笑道:“沒用啦,看了白看,小賤人是早死了。刀疤臉,你帶這麼多人來,莫非要就地作喪事不成。”
全軻掀開紅綢覆面的一端,看了一眼,傷疤處抽動了一下,他聞言狠厲道:“老妖婆,記得你剛纔的話。”
蘇嬈譏嘲道:“小賤人死有餘辜,我說百句又如何?要是先奸後殺才好哩!”
全軻霍然而起。
兩大幫派暗裡廝殺,背後下刀是常有的事情,互相損貶挖苦已經不算摩擦。
可是今日不同,死的畢竟是幫派的千金。
全軻對上蘇嬈的怨毒眼神,憤怒的表情又倏然平靜下來,淡淡道:“你的小孫子連屍首還找不到吧。要我說,不必找了,明擺着教人餵了山上的狼獾。算上今日同心街之事,老妖婆,你們堯家竟要絕後了哩。”
蘇嬈氣得老臉作色。她在牆頭晃了幾晃,竟也忍住了怒氣。
全軻吩咐手下道:“去前面拿些綢料把小姐裹好,護回府上。另外記得,這件事情暫時不要讓少爺知道。”
幾人應命。
全軻指着奄息於地的屠蘭暮道:“把這人解去府衙,附言我恨愁幫誓死效忠朝廷,絕無二心。”
全軻把手下都支走。
幾個幫衆把屠蘭暮提走的時候,金寒窗欲動,蘇嬈也欲動。
金寒窗準備逃走。
蘇嬈是要搶功,搶屠蘭暮這個功勞。擒得同心街一刺中的殺手,對於向朝廷表白幫派心意,大有益處。
全軻觀察到蘇嬈的心思,冷笑一聲,道:“老妖婆,你要分那小的,還是分這大的。”
蘇嬈聞言頓時放棄原先目標,從牆上一躍而下,截上欲走的金寒窗道:“老身就與你分這大的!”
全軻亦從後方攔住金寒窗。
金寒窗以爲兩人錯認他是兇手,沉聲辯道:“人不是我殺的。”
全軻不聽他辯駁,只向蘇嬈道:“你是怎麼得到消息的?”
蘇嬈嗤道:“刀疤臉,不要以爲只有你的寒食堂消息靈通,城中舉動,老身亦是瞭如指掌。”
全軻正色道:“你我即使爭執出個長短也於事無補,咱兩幫派都到了風雨飄搖的時候,若他趁機逃脫,這塊肉誰也吃不着。老妖婆,我們聯手拿下他,功勞平分,解了當下困境,你意下如何?”
蘇嬈老眼一轉,道:“好,好,好,我們兩派雖有恩怨,但救當家的要緊。”
金寒窗大感不妙。
去路被堵得嚴實,這兩人言談間做着買賣,似乎將他當成了向朝廷邀功贖罪的資本,金寒窗皺眉道:“你們?”
全軻臉頰上的傷疤抽動一下,猛地喝道:“認命吧,金寒窗!”
金寒窗心旌搖動,恍然不知爲何身份泄露,只覺耳目間掌影拳風驟起。
恨愁幫、復夢派的兩大高手同時向他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