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楚紅玉再次睜開雙眼,替他護法的依舊是唐江唐海,那青年已正襟端坐在一張擺着古箏的案前。此時她的內傷好轉許多,這要全拜青年幫他平復“芥子掌”內傷之功。楚紅玉張口欲言,遲疑一下,還是道了聲:“多謝。”
唐江唐海見楚紅玉傷勢漸好,甚爲喜悅,琢磨了一下覺得適才向青年出手似乎唐突了些,亦謝道:“多謝大俠不殺之恩。”
“殺了你們,唐表會找我拼命滴。”青年嘆道:“我怕他發瘋啊,這個人瘋起來我也是怕的。”
“你是誰?”楚紅玉問道,她心中納罕起這青年的身份。
“唐表的朋友。”那青年隨口應付一句,單手摩挲着箏弦,以誠懇的口吻說道:“姑娘,我始終認爲你和唐表分開比較好。”青年頓了一頓,與楚紅玉複雜的眼神交流片刻,續道:“你的來歷我很清楚。同心街上‘一家親’高層幾乎全軍盡墨,制約你的人已經不復存在了,所以只要你生出暮望,避開朝廷的追擊,大可以退出江湖,隱姓埋名,從此再不問世間俗事,逍遙的過你凡人的生活。但是屆時你叫唐表如何自處?與你一樣退隱山嗎?呵呵,他不行的,行也不行!只因他是唐門第三代的佼佼者,揹負着唐門強盛的重任,他怎麼能去過這種平淡的生活?唐門四大秘唐霄儀就傳了他兩宗,這是何等的器重,何等的期望!那老頭子會同意你們在一起?即使唐表力爭,也絕對不會。當初,他將唐棠許給了金家就是最好的證明,唐表的婚姻也只會是另一樁交易。如果唐表選擇和你在一起,那他勢必要對抗唐門之主的無上權威,後果是什麼,你知道的。”
楚紅玉苦澀道:“處處爲唐表謀劃算計,你果然是唐表的朋友。”
那青年盯着楚紅玉,沉聲道:“出了暮望,就離開唐表吧。你是個很好的姑娘,只是你跟唐表不在一條路上。”
唐江唐海在一旁則是聽得面色難堪,話裡話外那青年矛頭都指向了唐門門主唐霄儀,這人直呼掌門名諱毫無避忌,還猜忌掌門會棒打鴛鴦,強拆良緣。唐江忍不住駁道:“你這話也太過分,不要以爲我們奈何不了你,你就可以滿嘴胡說。”
那青年冷道:“就是胡說也沒向你說,一邊聽着,插什麼嘴。”
“你……”唐江是個熱血少年,無奈嘴上功夫不行,跟着一句挑戰的話硬生生憋了下去,他知道自己再練個十年也未必能戰勝對方,於是試探道:“大俠,你敢報個名麼?”
“你不配知道。”那青年的語調沒有那種不屑的情緒,平平淡淡的,只是在表達一個不爭的事實。
唐海見唐江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便拉了拉他的衣袖,低聲說道:“等少爺回來,先不要惹他。”
月下潮汐一波接着一波,夜裡起了風,堤壩上的垂柳呈張牙舞爪的姿態,看去像是對着船兒施加着不懷好意的巫術。四個人所處這艘船不大但很平穩,把該講的話都講完了,那青年也靜默了下來。艙門閉合,月光與清風只能從舷窗擠進來,二者似乎把不融洽的氣氛也帶進了船內。其實等待時間並不是很久,艙內的某些人卻覺不知等過幾更了,那時艙門一開一合,一個衣着伶仃的人入了船。
“少爺。”唐江唐表面露驚喜,迎了上去。唐表拍拍兩人肩膀,點頭以示鼓勵,他的目光緊接着穿過兩人落在那青年身上,唐表皺起了眉毛,而那青年看了看唐表的腳,也皺了皺眉。
見面無話,只是皺眉。
靠坐案邊的楚紅玉向角落裡縮了縮身體,驟見唐表的眼眸先亮後黯,然後她發現唐表已在身前。楚紅玉擡頭看着唐表,覺得有許多話要說,卻不知撿那一句開個頭,倒是唐表溫柔道:“傷勢怎樣?痛不痛?”
“好多了。不礙事了。”
少女逞強的話語就脫口而出了。
“紅玉,這次一切聽我的,不要和我反着來,只這一次,行嗎?”唐表將手搭在楚紅玉的脈搏,感覺到她微弱的心脈,劍眉皺得更緊,微怒道:“你是不是又用了什麼霸道的心法?”
“……”楚紅玉咬了咬脣。
“出城的法子黃遠跟你們交代了吧,按他說的做,可以信任。你跟唐江唐海先出城,我還要回去一趟……”
楚紅玉聞言就擡起頭來,不見了柔順模樣,嗔道:“要走一起走,你存的什麼心思啊。”
“寒窗那小子不知在那裡,我不放心,回去尋他。”
“對了,寒窗……竟忘了這小子。”楚紅玉撐住案子想站起來,唐表趕忙扶着,伊看着這張觸手可及,月下尤其得英氣麗色輝映的面容,輕聲道:“你找寒窗,我不阻你,我也擔心着寒窗呀。我今日纔想明白,纔看清楚,唐表,不管將來與你的路有多難,不管旁人說些什麼,我都會試着與你走上一遭,我不會強求,但更不會什麼都不做,讓你失望。”
唐表欣然笑了笑,他要的就是楚紅玉的這個心,這層道理通透了,他一時間覺得船艙都亮堂了許多。
忽聽一聲咳嗽,那箏前的青年站了起來,悄然欲走。唐表也不轉身,低聲喝道:“靳雨樓,你往那裡走,既然來了就再幫個忙吧。”
“呃,還是算了吧。我從府衙出來這麼久,再不回去,怕要出大事,那羣官爺如狼似虎的,真夷平了我的曾老街怎麼辦。”靳雨樓拱了拱手,微笑道:“所以,在下還是先走了。”
“什麼狗屁官府,難道你還把官府放在眼裡?你鬼鬼祟祟的搞東搞西,以爲我不知你在想些什麼嗎?改一改你眼高於頂的臭毛病,至少不要在我的面前裝扮。待會,你替我送紅玉出城,不要動歪念頭,途中你要是對紅玉不利,即使朝廷不動你,我也要屠了你的暮望分舵。”唐表向靳雨樓說出來的話殺氣十足,片刻,唐表注意到了某件染血的事物,驀然回頭,幾乎一字一字的道:“你、是不是、已下了、手?”
“什麼話!切,我若下手,她還能活着?這裡還有你的兩個小僕,有四隻眼睛看着,我是救她還是殺她,你自己問去。”靳雨樓正氣凜然叫着撞天屈,他知唐江唐海根本不明白他的手段,至於那樓梯上的黑腳只要楚紅玉不說便沒人知道,而以楚紅玉的性格則多半不會說,因爲這是沒有實據的事情。
“不要以爲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你瞞得過別人瞞不過我,你那綽號我一百年前就想贈給你了。”
“這話不假。我是什麼樣的人你不是今天才瞭解,你既然能忍受唐霄儀,我這點自然不算什麼。”靳雨樓根本不把唐表話中的刺當做威脅,自顧自的道:“‘棠而凰之,表裡如意’,你們唐門二代、三代最強的幾個合稱‘八瓊’,一直是你們引以爲傲的戰力。要說未來的掌門人選也應從這裡選出,本來江湖最爲看好的是唐棠,怎奈唐棠嫁了出去,二代剩下的唐而胸無大志,唐凰是個花癡,唐之則是一味陰狠,二代中便再挑不出一個像樣的承接掌門之位的人,唐表,你們‘表裡如意’第三代的時代勢必提前到來,而這三代中我最看好你哦。”
唐表哂道:“唐門的事情你知道的比我還清楚,你的腦子整天都在想些什麼,你瘋掉了嗎?”
“是的,我是開始有些瘋,我忍了許多年,現在想爭上一爭又有什麼錯,我需要你這個奧援,需要你走在正確的路上。”靳雨樓認真地說道。
“唐門沒有水路風煙那般複雜的派系鬥爭,你少插手我的事,你也少把利益關係算得那麼露骨、赤裸,我知你當我是摯友所以事事明說無忌,但是你不要挑戰我的底線,沒有人可以安排我,我家那老爺子也不行。”唐表搖搖頭,無奈道:“該幫你的,我一定會幫你,你至於嘛。”
靳雨樓擺擺手,不想在此將這個話題繼續探討下去,轉道:“可以,我可以護送你的殺手情人出城,但你也一起走。金寒窗就不要管了,他和兩個頂級殺手在一起,安然度過今夜不成問題。就算他倒黴被朝廷抓了,頂多吃點苦頭,死不了的,朝廷只想就這事敲打敲打金家,不會真的拿他怎樣。”
“不能讓他和那兩個殺手混在一起,螞蟻窩的人都太危險,不必再說,如果你也有一個善良倔強的弟弟,你方能明瞭我的心情。我有點奇怪,你是怎麼知道那兩個殺手的?”唐表問道。
靳雨樓面上籠上一層煞氣,狠狠道:“這兩個踩不死的螞蟻,他們劫走金寒窗,順道還殺了我的人,我怎能不知。”
唐表面上掠過一絲歉意,“引他們來暮望,這事有我的責任。”
“生死有命,公道在天,我會替杜柏討回公道,你不用管了。”靳雨樓轉而提醒道:“金寒窗易了容,面上貼了些鬍鬚,看起來似個老者,易容的手法還不算差,如果沒消去裝扮,怕不太好找,所以我不建議你去找。”
唐表心中思量着,擁楚紅玉在懷中。懷中人何曾像此時這般溫軟嬌弱過,唐表生出無限愛意,只想這樣護着她一輩子。楚紅玉俏臉貼在唐表的心窩,聽着那陣陣暖暖的心跳,不想說話,只有在這個男子的懷中她纔會感覺疲倦卻依然安心,她纔會觸碰柔情而不懷疑捉摸,以前束縛在身,生怕迷失在這糾纏中,萬劫不復,而今她不會再教他失望,楚紅玉睫毛顫了顫,只聽唐表毅然道:“雨樓,都託付給你了。”
唐表與金寒窗的感情深到什麼地步,楚紅玉是清楚的,唐棠從小到大監護着唐表,唐表也自然把自己當作了金寒窗的監護人。她不能阻止唐表。何況盤古路那一道行來,她也喜歡上了那個品性單純的金寒窗,青州現在這個局面,以那小子的性格,一個人委實太過兇險。楚紅玉鬆了緊抓唐表的衣襟的手,任唐江唐海扶住。
靳雨樓走到唐表身前,無話,只是伸出手掌與其一握。兩人各自皺眉看着對方,唐表忽然嚴肅的道:“如果想對付高行天,你一定不能大意,沒有必殺的把握就不要出必殺的死手,這個人兇戾之氣太盛,善爭生死一線,是個大敵。”
“殺人者償命,何況他欠我水路風煙兩條人命。”靳雨樓隱約覺得還有事情沒有說清,但一時間難以記起,也不想男兒間做扭捏姿態,於是微笑着回道:“不要逗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