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無憂背後的青年嘆了一口氣,他浮掠而出,一閃而至,回玉橋雙手齊出,他一隻手握住中年人拔劍的手,另一隻手按在中年劍客的頭頂。
回玉橋的手法十分輕柔,溫柔的像一個熱戀青年溫存的安慰氣惱的情人。
中年劍客驚慌的神情頓時安寧下來。
安寧的代價則是安息。
回玉橋把劍客的長劍緩緩壓回劍鞘,劍光沉消,劍客軟倒下去的身軀也像是一把歸鞘的利劍。回玉橋抹闔劍客的眼睛,扶着劍客倚坐牆邊,忽然間他收住輕緩的動作,瞬間直身,同時肩頭向右輕輕一偏,趕好牆角正衝出來一個灰衣老者,回玉橋的肩頭恰恰撞在老者的胸口,老者大吃一驚,萬萬想不到對方的判斷如此之準,出手如此之巧妙,而守株待兔的青年趁勢五指探出,輕輕按點在他的腰畔,青年的攻擊好似朋友間的一次攙扶,自然而親密,灰衣老者驚詫的表情頓時轉爲麻木,身軀軟綿,頹然坐倒在牆邊。中年劍客與灰衣老者的表情逐漸僵硬,晨光亦照不回兩者的生機。回玉橋快速搜查了兩人的衣物,但是一無所獲,他足尖輕點,翩然掠回了李無憂的身邊,輕聲道:“查不出這些雜魚的來歷。門主,今天您的殺氣太重了,不如調斬經堂來吧。”
李無憂沒有說話,他只是擡起頭,望向了茶樓二樓的青衣女子。他盯上青衣女子的時候,青衣女子俏臉白了一白,女子的背後默然出現了一名男子。男子身材高大,悍然英武,他立馬上前遮住青衣女子,他的眉頭緊皺,一手捂着左臂,應是身負傷痛,可是他俯看的目光夷然無懼。
青衣女子輕輕拉了高大男子一下,勉強向樓下露出一個淡淡笑容,然後與那男子隱沒在了茶樓裡。
李無憂看着兩人消失,喃喃道:“現在這個世界啊,怎麼都是女人比男人有潛力,而且還聰明懂事呢?真是讓人無法忍受啊。”
“鄭潭心是鄭家年輕一輩的翹楚,動她等於向鄭家宣戰,她身邊那個方獵無也算是方家的核心成員,重要程度雖不及,但也差不了太多。四大世家的意圖尚不明朗,再觀察觀察爲好。”回玉橋十分認真的道:“門主,還是車駕代步吧。”
“你出手驚走了不少人,想試試的不會有幾個了。叫斬經堂來幹什麼,他們笨手笨腳的,加起來也不及你利索。走走吧,生來爲人總要在太陽下走走,總要讓你的對頭等等。”
回玉橋隨在李無憂側後,低聲道:“門主,我始終覺得還是不去爲好。”
李無憂鬱悶道:“聒噪聒噪,你是不是不想去,你想讓我一個人去赴宴?這怎麼可以,那豈不是老該死的、垃圾流寇、不知名的雛兒還有鄭家方家的小美女小二愣什麼的,都得我來一個人對付?呵呵,爲什麼?就因爲我不讓你找個異域美女?好好好,我退一步,混血的我不管,這總行了吧。”
“我當然會陪您去。真正該叫苦的人是我吧,您讓我對付這麼些高手,玉橋已經抱着必死之心了。”回玉橋嘆氣道。
李無憂笑道:“沒事,你看我不是剛把兩個小傢伙嚇跑了嗎,他們應該不會出現了。”
“門主,料定出現的,未必一定就會出現,未料到的人,未必一定就不會到場。”
“……逛街散步,不說這些,破壞心情。”
“無憂門主,我說的是誰,您心裡應該清楚。”
“……他不會出手的,他若出手,那算我的。”
西北的夏季晨昏涼爽,中午酷熱,早晚溫差明顯。清晨正是一天當中最舒服的時候,無雙門兩大巨頭在市坊間穿來繞去,享受着熾熱夏日裡難得的清新光景,兩人不時聊上幾句,徑向平朔城著名的秋水小築悠然而去。
秋水小築之所以有名,一多半是因爲它四周環繞的秋水湖。據說原本秋水湖並不存在。許久以前的某年某日,平朔區域遭受了一場強烈地震,震後竟然平地起深湖,天然圓型半徑達三百丈的秋水湖由此而來。秋水湖的湖水在晴天爲澈藍色,在陰天則爲濁碧色,這種詭異的色調變幻堪稱神蹟,叫起初的平朔人不敢隨便接近秋水湖,視其爲天威禁地。直到商會會長曹影貴買下這一大塊地皮,秋水湖才成了顯貴流連、遊客必至的平朔四大名景之一。曹影貴以莫大的財力與魄力於湖心填造人工島,於湖邊遍植金雀花,湖心小圓島成後,他環島修建三重亭榭,高低有致的亭榭之中又起一座玉白色觀湖主樓,兩座紫色副樓。秋水小築還往湖岸方向象徵性的鋪了階梯,大理石階梯延伸出七丈左右便乍然斷止,明淨的湖水浸沒階梯的斷口,濯洗如傷,愈發顯出秋水小築的孤寂與清高。
登臨秋水小築只能泛舟乘船。聲名大噪之後,秋水小築每天用於迎返的船隻趟次也不超二十。因此那些立於舟頭的人兒個個驕傲自矜,他們望向岸邊賞花遊人的眼神藏不住高人一等的虛榮,踏足秋水小築已經成爲身份與地位的象徵。
一隻金色的小舟緩緩靠向湖岸碼頭。小舟泊在依依楊柳之下,閃閃發亮,舟頭的執槳人則是個華衣少女,小舟精緻耀目,少女容光嬌豔亦是少見,少女熟練的向碼頭木樁拋出繩套,繫了金舟。清晨時分,秋水湖岸的遊人就到處可見,而不少遊人已經注意到了金舟與少女,細心者更是揣測小舟表面鍍的是否爲純金。秋水小築的門檻已是極高,接待標準卻又了分三六九等,迎送就有講究,分木舟,花舟,銀舟,貴客自有貴客的規格,金舟即是最高待遇。這些湖岸散步的百姓只是聽說秋水小築有金舟相迎的禮儀,但是很少有人親眼目睹。遊人越聚越多,人羣離金舟卻有五六丈遠,生畏而望。他們知道金舟等候的一定是了不得的大人物,而大人物的光芒是會灼傷人的。
小舟泊久,舟頭的華衣少女一直向岸邊打量,按照小築主事人的交代,她等候的人應該早到了,可是任憑她踮腳眺望也不見貴賓的蹤影。少女的內心說不出的焦急。她無聊的低下頭,看着自己在湖水中的倒影,發了呆。
忽然,湖水中的倒影多了一個。
少女驚起擡頭,眼前已立着一個從容青年。青年的樣貌不是十分英俊,青年的微笑卻是非常溫柔迷人,那張面容有着令人看一眼便陷進去的奇異魅力。少女一顆芳心難以控制的砰砰狂跳,她年紀小小,也就十五六歲,但是作爲秋水小築的侍者,名流俠少少女見得多了,其中不乏英俊美男子,但是沒有一個人能像眼前青年這般深深的打動她。
少女紅着臉,好不容易把目光從青年身上移開,一個負手漫步的少年進入了的眼簾。少年的神采比圍湖遍野的灼灼金雀花還要燦爛,她第一眼看見少年的時候,少年還在遠處賞花。而下一刻,少年就到了她的面前。青年給予少女的是吸引,少年帶來的乃是震撼。金舟侍女不是一點武功不懂的普通人,秋水小築的侍者均受過嚴格的武術訓練,她們的身手雖然算不上出衆,但是侍者們的強項是熟知江湖典故、通曉諸多流派的技擊理論,與一般江湖客攀談起來,可謂對答如流,然而這個金舟侍女睜大了眼睛也沒看清楚少年的瞬間移動是怎麼做到的。
震驚壓下了萌動的情思,心思靈動的少女完美無缺的施了一禮,恭敬無比的道:“二位可是奴家等候的無雙門貴客?”
那青年柔聲道:“在下無雙門回玉橋,姑娘請帶路吧。”
少女聞言,小臉全是崇慕,這個響亮的名字雖然被無數少女在夢中念及,但實在太高高在上了,這個名字離她的世界無比遙遠,少女不敢再直視回玉橋,低頭候着兩人上了小舟,這才抖下岸邊繩索,駕駑金色小舟掉了方向,緩緩駛向湖心。
秋水小築的外廊亭榭一氣連綿修成,繞島三圈。最外層的亭榭建在湖面浮波之上,值雨量較多的夏季,亭榭的廊道會被湖水浸沒,不過因爲西北的降雨量不大,凌波微步的情形極少。金舟駛抵小築,晨陽漸高,外廊亭榭入口處站着一大一小、一老一少兩個胖子。小胖子生着圓滾滾的矮壯身軀,面上帶着笑開花的誇張表情,他一見無雙門兩巨頭的靠岸,笑意又增三分,像個滾動的皮球般一路小跑下來。而那胖長者慢了半拍,他的體型比小胖子整整大了兩圈不止,所以儘管也可勁的邁動着雙腿,但怎奈體重太大,年紀老邁,老胖還是落在了小胖的後面。
頗具喜感的小胖子搶先來到李、回二人面前,這小子回頭笑嘻嘻的瞅了一眼胖長者,露出一個你要服老的滑稽表情,纔回頭討好的道:“李門主,回副門主,您二位安好。在下是秋水小築的主事曹餃子。二位貴客大駕光臨,小築蓬蓽生輝,請往一色樓觀景。”
領步前行的回玉橋報之以微笑,他認得曹餃子,卻不認得曹餃子身後的老者,便問道:“小餃子,這位是誰?”
曹餃子笑道:“他是我父親。”
那胖長者已來到近前,自報姓名道:“一介布衣曹影貴,拜見無雙門李門主,回副門主。”
回玉橋面容微訝,向胖長者點點頭。綴在後方的李無憂亦淡淡瞥了胖長者一眼。
曹影貴自報家門,然後便拜。曹影貴五官看起來非常普通,除了時刻微笑着的胖圓臉龐,沒有任何的特殊之處,他蓄着稀疏的短鬚,精神瞿爍,這名大腹便便的天下第一富豪不穿金不帶銀甚至不束冠,只佩着一頂方巾,全身上下僅有的飾品就是手上把玩的一串星檀手鍊。
李無憂單手隔空一拂,曹影貴捻動手鍊的動作滯了一滯,就被一股柔和之極的力量託直了身軀。曹影貴露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哈腰賠笑道:“李門主,老夫在西北的生意都交由犬子曹餃子經營,這些年來他託門主的照應,幹得還不錯,日後也希望您多多照拂。您的善意,曹某牢記,無雙門若有什麼需要,儘管開口。”
李無憂道:“曹會長客氣,你是行走於世間的財神,民諺說,曹會長走到那裡,財運就涌到那裡。今日我看,曹會長不光是財神,還是一個深藏不露的高手啊,剛纔我出手沒有控制好輕重,本以爲得罪了,不料曹會長亦對武學頗有研究,養氣不是一年兩年了吧。”
曹影貴笑眯眯道:“藏不住,藏不住啊,李門主有一顆以無形照有形、洞察秋毫的明月心,我那裡藏得住。老夫只是粗略學了些防身技,這點伎倆忽悠同行還可以,怎敢在門主面前妄稱養氣呢。我身體胖重,門主力道拿捏的妙到毫巔,豈有得罪之說。此番盛會的宴所設在秋水小築,作爲地主,我是一定要來與門主會上一面的。”
商會富可敵國,曹影貴的私人財產用山載海盛來形容亦不爲過,但是在李無憂的面前,曹影貴將姿態放的非常之低。金錢不可缺少,金錢卻不是無敵的。統治這個世界的第一推動元素乃是武力,強者之手可以翻雲覆雨,改朝換代,沒有強者作後盾,一切商業資本的積累都是風中紙錢。
李無憂亦笑了,他笑道:“無雙門運營良好,不愁錢糧。曹會長一向樂善好施,對武林中人尤其大方,我聽聞有幾個門派得到曹會長的資金注入,發展的很快。曹會長佈局深遠,商會支會遍佈天下,若論枝繁葉茂,天下恐怕沒有那家比得過商會啊,而且會長還一擲千金,敢於下手去賭這武林的興衰,李某佩服,不過我想給曹會長提一個小小的忠告,千萬不要賭得太大。”
“賭……呵呵。”曹影貴面色變了變,笑容已不自然,勉強的道:“多謝李門主箴言,但是老夫的意思恐怕門主理解的有所偏差,這江湖的興衰崛起,我一介布衣怎敢插手啊。”
李無憂哈哈一笑,手指通體玉白的一色樓,道:“曹會長,我應該去那裡嗎?”
曹影貴捻動着星檀手鍊的佛珠,眼神閃爍,他看出李無憂話中帶刺,擺明不想繼續談下去。而他則還有許多話沒有說,不過曹影貴知道今天大羅教與無雙門的聚會非同小可,不是一個挽留的場合,於是低眉喊道:“餃子,給李門主帶路。”
曹餃子適才一直察言觀色,此時聽父親一聲吩咐,表情再度活躍,立刻接過話茬,興奮的道:“尊敬的李門主,您應去的便是一色樓。這邊請,這回廊有三個觀景的好去處,一會路過,餃子給您簡略介紹一下。”
“這裡我來過一次,景是好的。”李無憂腳步不停,吩咐道:“小餃子,你不必跟着了。”
曹餃子急道:“門主,我給您領個路,說說小築這幾年的變化也好呀。”
李無憂再不回話,看不見他有什麼動作,其輕飄飄的身影已經躍進了最外迴廊。李無憂不循規蹈矩,三起三落便以最短的途徑穿出了三重廊榭。回玉橋向曹影貴拱了拱手,也飛掠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