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八章 一色樓(三)

“壓制他的節奏,不可讓他運使‘風餐大法’!”婁聽豔俊臉失色,高聲叫道。

婁聽豔於黑森林弒叔婁冬風,正式登上千秋幫幫主的寶座,西北之行的目的已經圓滿達成。婁聽豔來平朔城本來只打算湊個熱鬧,不欲出手。但是與李無憂交手的誘惑太大,裡面有利益有名聲,不過僅僅如此的話他決不會摻和。

武技到了婁聽豔這個境界,提高一絲一毫都很難。李無憂以風餐大法、露飲神功名動天下,載譽江湖,甚至聲威遠飄域外。若得一個與其生死相搏的機會,當可藉機證己之不足,破障身之迷。因此,婁聽豔在謀策者的反覆遊說加碼之下,最終決定試上一試。婁聽豔不是貪婪僥倖之徒,他推演過今日的局面,或許真的可以致李無憂於死地。

八道指勁石沉大海,婁聽豔先驚,驚後暗喜。

他的指法名爲欲眠指。

這種指法的獨到之處在於後勁,欲眠指的後勁不是馬上發作的,它就像罈陳年老酒一般綿綿纏纏,潛藏深伏,敵愈強,指勁累積的就越深,發作的就愈緩,但是一旦發作就是催命的內傷。

也就是說,欲眠指乃是一種遇強更強的指法。

婁聽豔知道李無憂很強。但一瞬接下八記欲眠指,毫無反應的對手,他還是第一次逢見。他恨不得再連彈八指,看看李無憂究竟能納下多少指勁。可是他只攻出去了兩指,鳳眼眯起的婁聽豔這才發現李無憂推掌的掌風竟然不斷。

沒有任何掌風可以經久不息的。

除非那一掌帶起的根本就不是風。

而是勢。

面對三大高手的圍攻,仍能一掌起勢。

這說明李無憂還很從容。

婁聽豔必須提醒未出手的人。想殺李無憂,絕對不能夠等待時機,婆婆媽媽,一定要雷霆一擊,速決之。因爲這個人的氣脈悠長,內息深厚,江湖之中罕有匹敵,其勢一旦交織成場,幾乎是壓倒一切的。

魏魁斗的坎肩“砰”的一聲炸裂粉碎,露出壯健似是黑鐵鑄就的精赤上軀。大漢咬牙瞠目,全身肌肉賁起,卻依然動作遲緩,如墮泥沼,只能寸進。這是一個由蠻牛演變成蝸牛的過程。他在那隻橫亙的手掌面前掙扎,最終停步。魏魁鬥改扎一個站樁步,收拳於肋下,單拳水平擊出。

一個傳統的正拳。

正拳的效果卻很神奇。

魏魁鬥一拳擊出,其和李無憂之間便驟然縮減了近丈的距離。照此出拳,拳不過三,他就能夠得着李無憂。婁聽豔高叫示警,魏魁鬥也明白萬萬不可給李無憂一一擊破的機會,因此立即祭出名爲縮地成寸的拳法。縮地成寸拳對內力的損耗很大,再加李無憂匪夷所思的控場掌法,即便魏魁鬥內力雄渾,也感到連續出拳非常吃力。對拼的已是內力。令他費解的是,李無憂分割戰局的策略雖然高明,損費亦頗巨,李無憂爲什麼要選擇這種拼消耗的戰法?除非李無憂自信一人的內力可以勝過合擊衆之和?不過,就算你李無憂內息冠絕西北,難道你以爲今天出手的只有當下三人?

魏魁鬥黑臉怒面,儘管腮口遭掌風擠壓而劇痛,他仍然大喝着揮出了第二記正拳。

李無憂左掌慢,右掌疾。

他的右掌與令當遲交手超過七十擊。

令當遲雙袖已被血水濡溼。承受了如許多的斬擊,別說常人就是一身橫練高手的骨骼也粉碎了。可是令當遲卻沒有表現出絲毫的痛苦,相反他的眼睛越來越亮,看上去他竟因痛苦而愉悅。

當李無憂再一次斬中令當遲的袍袖,濺起了更勝先前的血花的時候,令當遲的袍袖沒有退卻,一隻暴漲數節的手臂自袍袖裡穿出,驀然抓向李無憂的咽喉。

那手臂碧綠有鱗,骨節粗大,指甲尖長,彷彿是山魈精怪的利爪一般。

李無憂單調的掌勢應機變化,拍封而出,抵住了令當遲的綠爪。

令當遲一聲悶哼,五指彎扣,緊緊攫住了李無憂的手掌。雙方甫一較力,令當遲的骷髏面具眼孔處即溢下了慘烈的血線,身軀亦急劇顫抖。李無憂浩如煙海的內力使令當遲立即呈現了無法支撐的跡象,以至於其碧綠色的畸形長臂竟然開始凋零。

令當遲的手臂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龜裂、崩散,星星點點的綠瑩瑩皮屑飄在空中,恍似鬼火,皮屑落在倒塌的屏風扇面,灼燒出無數密密麻麻的孔洞。

這些皮屑顯然帶着腐蝕的毒性,一旦吸進人體,將是致命的。李無憂手掌不懼劇毒,他的鼻口卻不敢輕易嘗試,長吸止停。與不堪手臂對應的是令當遲的頭髮,他的飄飄銀髮詭異泛紅,如果說其手臂處於崩潰凋零的狀態,那麼這銀色長髮似欲成熟盛開之時。

金展元面色大變,轉身就逃。他身邊的美貌女子徐冬兒也離席而逃。金展元追求春水派的“金絲鶯”徐冬兒已久,每次打聽到徐冬兒的蹤跡行蹤,金展元都會千方百計趕至,大獻殷勤。昨夜兩人一夜宿醉,藉着酒勁,金展元才第一次得償香脣。今日心足意滿的金展元忽逢西北道上的熟人鐵頭陀,酒酣耳熱間鐵頭陀向其引見了賈輕刀。金展元驚異賈輕刀公主嶺大遊寇的身份,便高樓宴請,大攀交情,不想竟碰到了這檔子事。

眼下金展元與徐冬兒急不擇路,就欲從五樓欄杆處一躍而下。

金展元一席只留下了賈輕刀。

金展元突然逃走,賈輕刀卻不會逃。他這趟西北之行的意義就在於當前,怎麼會走。

賈輕刀掠席而上,拔刀出鞘。他的刀是薄如蟬翼的輕刀。當賈輕刀一刀斬出的時候,半透明的刀身完全消失。

賈輕刀本要直取李無憂。

然而李無憂的背後守着從容不迫的回玉橋。

殺李先殺回。

這似乎已經是一個江湖法則。

賈輕刀的無形快刀疾斬回玉橋。

回玉橋手中沒有任何兵刃用來招架,但是青年的一雙手就是無堅不摧的武器。回玉橋的手憑空削劃,脆響縈耳,沒有軌跡的蟬翼刀被敲中,震顫着在空中現出形體。

悠悠的蟬翼刀一現即隱,繼而綿密的刀聲交織破空,刺人耳膜,一剎那,賈輕刀劈出了難以計數的斬擊。

劇鬥發生,有的人逃離,有人出手,有人冷眼旁觀。

三清三世沒有進一步拆解爭鬥。一僧一道所做的只是無聲無息的向李無憂移近數尺。

三清三世只移動了這一次。

但這種接近的舉動卻很有一種隱晦的暗示。

不做事,那只是做事的時機未到。

李無憂的長吸因爲令當遲的腐蝕毒而間停。

魏魁斗的第三記縮地成寸拳就到了。

魏魁鬥這一拳打得酣暢淋漓,迥異於前兩拳的艱難。

有的時候過於順利也是一種警兆。魏魁鬥發現李無憂橫亙於前的手掌消失不見。鎮壓全場的可怕掌力驟然抽走,不等魏魁鬥反應對方究竟變了什麼招,就覺排山倒海的巨大壓迫感當頭落下。

黑麪神不假思索雙手交叉上架,煉體如鋼。

當是時,李無憂正躍起於空。

他愣是一手掰斷了令當遲的綠爪,另一手如落碑般掌劈魏魁鬥。

一聲巨響,樓面轟然震塌,赫然出現一個通連上下層樓的大窟窿。

魁梧的黑麪神自五樓消失,與碎裂的板石木材一起直墮樓下。

令當遲與李無憂交手之後,一直陷入狂熱的狀態,不類人更似鬼。他的身體沒有痛感,極度堅韌,但遭李無憂生生掰斷綠爪,令當遲的眼神終於透出了驚怒交加之色。他低吼一聲,鬼魅閃進,還是試圖接近李無憂。

近身纏戰比拼內力,李無憂無疑穩佔上風。即算當下以寡敵衆,但其內息浩如江海,依然有能力當場迫殺令當遲。適才令當遲已經無法抵擋,李無憂稍多催發幾分內力,幾可致其於死地。不過不知爲何,李無憂卻沒有選擇這個方法。他只選擇廢掉了令當遲一隻手爪。令當遲體質特殊,損失一爪連重創都算不上,依舊凌厲的狂攻不守,然而李無憂竟不再給令當遲拼耗內力的機會。李無憂恢復起初的應對方式,始終與之保持一段微妙的距離,右掌重複斬擊,他發出似刀般的掌風,一道比一道強,一道比一道厲,有若實質,等李無憂落地之時,令當遲被逼到了丈外。

樓板碎了一個大窟窿,窟窿邊緣躺着兩截斷臂。鐵頭陀的斷臂了無生機,令當遲的斷臂則急劇的慄動,然後綠色臂爪竟然開始融化,頃刻化成一攤惡臭的綠水,綠水之中僅剩下一根細細白白、玉玉瑩瑩的骨殖。這根骨透着一股神聖近道的意味,但是接近永遠是接近,追得越高,摔得越慘,它若走不到骨血融合的圓滿境界,那就什麼也不是。

李無憂看着令當遲。

他嘲諷的表情裡有話。

那意思令當遲一讀即懂,李無憂是在說:“我不會成全你。”

令當遲的髮色在銀紅之間幾度轉換,火紅的色澤經過一次轉換就褪色一層。

令當遲低吼變長嘯,怒恨欲狂。

李無憂左掌再度拍出。

他左掌拍出的同時,小吸了一口氣。

這一掌遙拍婁聽豔。

相比右掌,李無憂的左掌卻總是發得很慢。左右就像是快慢不同的兩個世界。

至今爲止,他的左掌只出了三掌。

第一掌,控場。

第二掌,劈魏魁鬥墮樓。

這第三掌,單打婁聽豔。

婁聽豔的身軀弓彎如蝦,八指連彈。

無果。

李無憂的掌勢連貫,吞噬一切。李無憂的確是在繪勢,他的掌勢擊出,一色樓似乎也在顫抖,這是一種明證。

婁聽豔漂亮的臉龐本來如玉,此時忽然又慘白三分,嘴脣更是血紅欲滴,他雙手無名指彈出,低低的吟道:“千秋一夢。”

伴隨着低吟,兩道柔和的指勁離體而出。

先八,後二。

十道指勁,撐起一道密網,堪堪抵住了李無憂的掌勢。

婁聽豔提振全身功力,就想祭出千秋一夢的後續指法萬古成空。

他在實戰之中還從未出過這欲眠指壓箱底的破執二指。

然而他苦苦對抗的掌勢卻在這個時候消失無蹤。

五樓靜了那麼一刻。

靜止有着連鎖傳播的力量,所有人都停止舉動。

李無憂雙掌合併,保持着一個下斬的姿勢。

在這掌風掃過的路線上,霜月木高背椅一分爲二,遠處一人高的牡丹花瓶悄悄滑落一隻瓷耳,花瓶背後的樓壁裂了一個月牙洞,風光入樓,可見天邊白雲似雪棉。在這所有背景之前的令當遲逼近至李無憂身前三尺距離,搖搖晃晃不能再進,其骷髏面具的額頭位置出現了一線隱約裂縫,裂縫忽然間變得明顯清晰,筆直向下伸展,面具“咔吧”碎成了兩瓣。

令當遲面具遮掩下的面孔一片血污,蒼老與陰鷙是這張面孔最大的特徵,驚愕則是無法逆轉的表情。前遭白骨教襲滅絳雲軒之役,因爲無雙門的插手,令當遲不得不從西北驚退。令當遲把此事視爲生平大辱,他一返甘州便專心研磨血經,寄望將上下兩經的境界合一,達到骨血交融的圓滿地步。此番再來,他的骨血經雖未臻至大成境界,但自負已有長足進步。可是與李無憂交上手,發現現實卻仍是鴻溝難彌。令當遲感覺不光招式被對方猜解個透徹,似乎就連心思也逃不過李無憂的法眼。

驚愕之外是強烈恨意。令當遲凝起最後的生命力,他的軀體明顯鼓脹起來。

李無憂冷哼一聲,收掌,瞬間一腳踢在令當遲的胸口。

令當遲撞碎花瓶、貫穿月牙洞,倒飛至樓外,於半空之中突然自爆,迸散成一團瑩瑩綠焰。

一色樓樓頂卻坐着一個人,沉默的看着令當遲最後的恐怖綻放。

此人不知何時登至樓頂,坐於水晶尖柱之下。他看着金展元與徐冬兒跳樓而逃、李無憂掌風裂樓、令當遲自爆成塵,俱沒有反應。

這個人還很年輕,他的神情雖有所思但沒有多餘複雜的感緒,保養完好的皮膚看不見一道疤痕,裁剪合體的長袍貴美絕倫,質料更是上品的水綢。年輕還體現在他的烏黑油亮的齊腰長髮上,長髮束成十幾綹或粗或細的髮辮,顯得狂野奔放,髮辮原本穿綴着繁多的精緻首飾,現在卻見不到一個。首飾早被摘下。因爲他今天要用的東西唯有背上掛着的兵刃一把。背掛的兵刃造型奇特,它的手柄長約三尺,刃面寬闊怪異如同一隻翱翔的翅膀。這把兵刃勉強可以歸入斧子的行列,但你若說它更像是一把誇張的長柄短鐮,似乎也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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