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昨日城西門一鬧,大多數的北漠商隊都出了平朔城,城中最熱鬧的對外商街崔奇克一下子冷清無比。這條唯一以北漠語命名的街道有着衆多北漠人經營的店鋪,不過它們現在俱處於閉門關鋪的狀態,留下來的北漠人也不拋頭露面,不知縮到了那裡。涼州人開設的酒家客棧倒是繼續營業,但是由於時間尚早,以及受到了劫獄事件、西城門事件的影響,酒家客棧裡沒有什麼顧客,街上亦難見人蹤。
此時,一個人影倏起倏落,眨眼間已經衝入了崔奇克街,這人正是身負重傷的李無憂。
他一路奔掠,突破了大羅教的重重圍殺,沒有滯留一刻。然而一進入崔奇克街,氣氛就變得不一樣。
李無憂遙遙望見長街的街心處站着一個人。
那個人一身獨特的勝雪白衣,左肩處霜花環帶飄縈,右臂處則白綢密匝緊縛,他雙手駐劍而立,低首無言,早候於此,白衣男子感應到李無憂的到來,在一陣劇烈地咳嗽中擡頭。
他咳的是如此的厲害,身形顫得像是風中的劍穗,捂着嘴,鮮血卻仍從指縫裡滑溢。
一名典雅如詩的女子守在十五步外的酒家門口,她幽幽看着劇咳不斷的男子,眉心哀愁凝結。
白衣男子終於止住了咳嗦,站穩了身體,拔劍出鞘。這是一柄通體皆銀色的寶劍,寶劍劍刃初現,劍光閃耀似陽,白雲一般的劍鞘再也遮不住它的迫人鋒銳。
這一瞬白衣男子的眼神燦如晨星,身軀筆挺如槍,他揮劍遙指李無憂。
隨着那人劍尖的輕移,李無憂頓覺一股強大的劍意升起,這股劍意凌厲、森寒、慷慨而又激昂,在其之上還蘊籍着一種孤高的潔傲。長街漫漫,寬闊空曠,只有一人,只有一劍。但是這一人一劍竟是無法迴避的。
一人便鎖住了一條長街。
這種氣勢令李無憂記起了一個古老的家族。
這個家族以血爲誓,輝煌數代,他們視死如歸,一諾千金。雖然因爲過於嚴苛的信條而導致家族的衰落,但是李無憂一直很尊敬這個家族的作風。
他甚至對陸家死士的日漸凋零感到惋惜。
今天他卻萬萬沒有想到,陸家的死士竟是擋在了他的路上。
陸家的死士不設局,不埋伏,他們只出現在目標避無可避的場合,狹路相逢,施予致命一擊。陸家的鼎盛的時代太過遙遠已經無法追溯,人們知曉的是死士正處在漫長的下坡路,至少在人丁稀少的這一代還看不到復興的希望,可是越沒落,就越是要證明,陸家死士慨然驕傲的作風猶勝往昔。
陸雲決本不願在此時出手,這個時機配不上他的盛裝衣語。
向一個被圍且負傷的人出手,有何驕傲可言?
但是時間不容許陸雲決作出下一個選擇,對於他而言,最奢侈的乃是時間。時間是公平的,它的流速始終如一。時間亦是不公的,每一個人擁有的時間總量不盡相同。
人丁稀廖,族經的書頁變得愈發沉重,是執着,也是信仰,陸雲決屢屢完成不可思議的奇蹟,然而長期超負荷的履約,陸家這一代的翹楚已經過早達到了生命的極限。
時間?
真的只是一個問號。
陸雲決拋開劍鞘,邁步迎向李無憂。
雪白的劍鞘飛旋在空中,幻化像是一朵碩大的多棱雪花,璇兒探手去捉劍鞘,她剛剛做出這一個簡單的動作,崔奇克長街勁風忽起,陸雲決與李無憂驀地交上了手。
陸雲決慷慨激昂的劍意有若實質,牢牢鎖定了李無憂,劍意即是戰書。李無憂速度不減,也不言語,索性直衝陸雲決,李無憂飈起的衣衫如挾風雷,他凌空飛起,迎面便是一掌。
掌是左掌。
呼應了李無憂的左掌,沿街的旗幟同時飛揚,未合的門窗一起拍打!站立觀望的人感覺四周一切景物似乎都在倒退,強大的掌壓令眼睛難以視物。
璇兒抓住劍鞘,睜大明眸一眨不眨的盯着場中。受天資侷限,璇兒的武功停留在一個尋常的階段,她其實根本看不清場中兩人的交手細節,可是她知道交鋒的過程只有一瞬間。
每一次都是這樣。
每一次璇兒都是忍住眼眶裡的溼潤,不讓它們繼續滿溢,陸雲決沒有明說,璇兒卻明白她的男人究竟到了什麼程度,任何一次的戰鬥皆可能成爲絕唱。
交戰者的一瞬卻與旁觀者的一瞬大爲不同。時間在兩人碰撞交織的場中流逝得出奇的緩慢。
掌風淹沒了陸雲決。
地面光溜的像是一塊冰面,陸雲決則像是冰上的舞者,他先是受迫性的後滑數尺,繼而如迎着一面森嚴的鐵幕,他的劍尖於後退中沉澀挑起,劍式送出時,陸雲決止退爲進,步伐似慢實快,侵進了李無憂浩然澎湃的掌勢,他的身形搖擺不定,蒼白的面頰浮上兩朵驚心的紅焰,陸雲決採用了一種極爲古怪的高頻閃動步法來抵消李無憂的霸道掌控。陸雲決一邊不斷的接力卸力,一邊由快到慢、由巧到拙、由炫到簡的連發三劍,表面上看,陸雲決的三劍一劍弱似一劍,呈現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態勢。但是連綿三劍的效果出乎人的意料。快如電閃第一劍被李無憂頃刻避開,凝重似晷影的第二劍遭李無憂封住,近乎停滯不動的第三劍卻讓人難躲難御,衰竭之劍最爲要命!
陸雲決的劍尖隱約的劃過李無憂的胸膛,李無憂的手掌則在陸雲決的肩頭略微一按。
兩人一個照面的交鋒就此結束。
陸雲決與李無憂沒有多餘的時間用來糾纏,然而短暫的交鋒的影響乃是決定性的。
李無憂闖過陸雲決這一道屏障,振衣一躍即落,踉蹌遠遁。
陸雲決則默然而立。
璇兒第一時間返回酒屋,跑着搬出一把椅子,她喘息着把椅子放在陸雲決的背後。劇戰過後,陸雲決沒有像以往那般咳得直不起腰,他傲然挺拔的站立着,儘管其身軀瘦瘠,也給人以相當的安全感。
陸雲決伸出一根手指揩掉了劍刃上的鮮血,握劍的手反向一送,寶劍流暢還至璇兒懷抱的劍鞘。他緩緩坐下,就像以往做的那樣,自懷中掏出一本冊子,打開之後,可見冊子裡夾着五頁密紙,陸雲決翻到最後一頁,這一頁陳舊的紙張規整的寫着兩大段文字,兩段文的字裡行間描着四處眉批小字,其中三處眉批已用紅筆劃銷,陸雲決用蘸血的手指將最後一處眉批抹去,然後把冊子遞給璇兒。
“不必爲我報仇,我雖然履約刺了他一劍,但他掌力並未吐盡,未有殺心。我不是因李無憂而死。”陸雲決面色蒼白,表情淡泊的像是天邊的朝雲,他望着長街之遠方,寧靜的道:“把完成的族經和我的雲起劍一齊交給父親,告訴父親,雲決沒有負陸家。”
璇兒抱着雪白的寶劍,“嗯”了一聲。
陸雲決像是倦了累了,頭顱慢慢的下垂,他抗衡着強自擡頭,注視着妻子,吃力地問道:“璇兒……我負了你嗎?”
這個時候他沒有任何身爲劍術宗師的自信與傲氣,有的只是掙扎和迷惘。
璇兒的面上早就飾好了微笑,她柔聲說道:“沒有。”
陸雲決還想說點什麼,然而他張了口,卻無聲音,陸雲決眼中的神采一霎那消散,生命力突然離他而去。璇兒眼中的淚水此刻兀地滴落下來,一滴又一滴的晶瑩與女子猶帶笑意的典雅表情完全脫鉤,面具是面具,心痛是心痛,悲傷再也無法掩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