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交叉之路似劍戟一般劃開美麗的景色,暖風燻人,花木慵懶,景緻仍是盛夏的,凋敝滿地的道路卻已是帶着晚秋入侵的蕭殺之感。十字路的交匯處,有着巍巍壁壘與清澈泉眼,蒼涼交織着夢幻,標註着塔林的中心。
這裡就是無雙門的心臟倒影塔,如果不是形勢使然,宮無上絕對不會如此張狂的殺至,好比以前李無憂鬧得再兇,也從來不曾踏足山上宮一樣,雙雄各有自知之明,他們沒有把握在對方的主場取得勝利。
然而,沒有了主角的倒影塔已經稱不上主場。
未遇抵抗的宮無上並沒有大意,他認真檢視着凌亂的路徑,朵朵落花自林蔭道撒至倒影塔塔前的小廣場,串聯起目光,直將兩個人物引進宮無上的視界。
夷然不懼、臨危不亂,勇敢並且忠誠,真是刺眼的人物。
宮無上仔細打量着兩人,尤其看到年輕的蕭溫菊,一種此等人物緣何不爲我所用的感覺在心中油然而生。宮無上立在廣場的邊緣,穩如魔山,他失去了李無憂的蹤影,不急於求成。至於李無憂去了那裡,宮無上知道除了眼前的倒影塔,再沒有別的答案。這座塔的古怪之處,宮無上早有耳聞,他不認爲短時間就能強行開啓這座傳說中的鎮傷之塔。
宮無上揚聲說道:“李無憂不敢應戰,縮到祖墳裡去了,你們還要當他的擋箭牌嗎?無雙門今日便要在西北除名,老夫惜才愛才,如果投降,我保證你二人地位不降,榮華可期,考慮一下吧,不必急着回答,大羅教隨時接受你們的投誠。”
宮無上不急,優勢在手,他等敵人的動搖,也在等己方力量的凝聚。
聞言,袁何氏當即破口大罵。
蕭溫菊則認真的打量了宮無上一陣子,然後開口道:“宮教主,久仰了。”
袁何氏聽了這話,氣得惡狠狠的瞪着蕭溫菊,只聽蕭溫菊又慢悠悠的接上一句:“也可惜了,可惜見面不如聞名。”
宮無上也不生氣,淡淡地道:“名如何,面如何,願聞其詳。”
蕭溫菊手上暖兒刀滴溜溜的在掌心打了個刀花,青年回道:“名喚仙,實類魔,宮教主戾氣上頭,凶兆壓頂,怕是離死不遠了。宮教主,不如聽蕭某一勸,及時抽身而退,方是良途。”
宮無上哈哈大笑,道:“有點意思,後進小輩也在老夫面前伶牙俐齒的口放厥詞,一會兒再看你如何吠個不停。”
說罷,宮無上不再把注意力放在蕭、袁兩人身上,他負手賞塔林,好似到了自家後院一般愜意。
蕭溫菊手中的刀花愈旋愈快,他的目光一直注意着宮無上的足、膝、肩三要處,心裡卻在暗暗叫苦。
難有先兆,難有先兆啊。
這個佔據西北第一把交椅多年的高手一旦發動,難有先兆。小廣場不大,兩人間的距離卻也有十餘丈之遙,可是蕭溫菊感覺宮無上隨時可能暴起一擊,這個大敵的氣勢無時無刻不在凝聚,彌散,立威,施壓,倘使不做點什麼,那就糟糕了。
“放箭。”
袁何氏聽到蕭溫菊下令,二話不問,抖手間,一顆報信火雷便炸裂在半空。
火雷的硝煙未散,塔林十餘座高塔的頂層已飛射出一支又一支的響箭,響箭尖銳的鳴叫着,尾端燃燒着滾滾濃煙,醒目異常。
宮無上仰望着天空的亂象,眼神冷酷,不爲所動。他期待無雙門的反擊,無雙門的反擊愈淒厲愈好,這樣不光彰顯他的勝利,也能拉下某些人的臉皮,乾乾淨淨的合作遠不如滿臉血污的共謀。
此時的戰場湍急的像是一條瀑流,無雙門全面啓動了防禦,但是這張漁網攔截的只是大羅教的普通教衆,應接不暇的無雙門門徒拼死守衛宗門,他們雖有地利,但也僅僅平了大羅教的天時,仍然不能阻止敵方高端戰力向塔林中心的滲透。
黑麪神魏魁鬥就是一隻撕裂漁網的暴熊。
魏魁鬥露面之時,壯碩身軀還掛着三名無雙門的門徒,可是這些門徒即使採取原始的撕咬也無法傷給煉體如鋼的黑麪神造成傷害,魏魁鬥振奮雙臂,抖落屍體,飛奔而來。
無雙門的阻擊殊死無畏,亦有節制,狙擊圈遠離小廣場,激烈的抵抗多在塔林核心區域之外。當魏魁鬥闖過最後的防線,面前的戰場反而如淨土一般寧靜,魏魁鬥來到宮無上身邊,躬身說道:“一路收拾妥當,只留魏傑一個活口,做日後拷問之用。”
宮無上報以嘉許的微笑。
魏魁鬥抵達的最快。
快一些慢一些不能證明忠誠,但是卻能考量一個人的心態。而沒了魏傑及一干精英,無雙門的斬奏堂算是廢了,這個消息怎麼都值得開心一笑了。
宮無上微側面目,看似密語,實則聲音朗朗的向魏魁鬥問道:“魏護法,回玉橋那邊的狀況,清楚嗎?”
魏魁鬥眨巴着大眼睛,反應倒是極快,他洪亮的稟道:“回玉橋在李無憂背後下手之後,與公主嶺的大寇同行,屬下亦不知他的去向,不過有人跟着,有事會立即回報。”
“哦,老夫本想將這無雙門當做謝禮,送給他呢。”宮無上悠悠說道。
兩人的交談被袁何氏一字不漏的聽清,老嫗勃然大怒,厲聲叫道:“你們亂嚼什麼舌頭!”
魏魁鬥這時才挺直魁梧的身軀,他不屑的瞅着袁何氏,納罕的道:“哦,回玉橋叛出無雙門,你們這些傻瓜還叫他矇在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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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何氏戟指魏魁鬥,痛罵道:“放屁,不要臉的東西,這種低級的構陷也能說得出口,回門主忠心不二,你卻是那裡滾出來的狗雜種?趕快滾回你的狗窩裡去。”
魏魁鬥絲毫不惱,豪笑道:“沒有你們的回門主相助,我們又怎能輕易重創你們的李門主呢,這投名狀厲害哦。李無憂是個了不起的英雄人物,但是倒在了自己人的手下,有眼無珠,真是悲哀啊。哈哈哈哈。”
袁何氏還欲嗆聲反駁,蕭溫菊卻阻止了她,青年面沉似水的道:“袁堂主,事實不明,多說無益,稍安勿躁。”
袁何氏凝視着蕭溫菊,鐵青臉色,低聲道:“回門主遲遲不歸,其中肯定有事啊,你怎麼看。”
蕭溫菊手中快速飛旋的暖兒刀“啪”的一下被握住,青年冷靜的道:“無憂門主命我堅守一個時辰,我的腦子裡只有這一句話,已經裝不下太多,這破事兒你愛怎麼看,就怎麼看,何必問我。”
袁何氏噴火般長出一口氣,心情慢慢鎮定下來。袁何氏不是急躁衝動的江湖菜鳥,一旦認清了道理,她馬上就能進入該應有的狀態。的確,現在守住倒影塔纔是根本,考慮回玉橋的反常舉動無異於掉入了敵人的圈套。
倒影塔繼續着冰冷的對峙。
相比無雙門二人的嚴陣以待,宮無上與魏魁鬥則輕鬆許多,兩人深處敵營中心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着。少頃,南北向的林蔭道又有一僧一道飄飄而至,正是大羅教另外兩大護法三清三世。魏魁鬥屬於一步一殺一路濺血硬闖進來的,三清三世可是幾乎沒怎麼出手,兩人掛着出家人的名號,下手終究有着幾分顧忌,再說單純殺傷一些無雙門門徒對局勢並無多大影響。
三清三世的到來令袁何氏面色驟變,魏魁斗的底細她不十分清楚,而這一僧一道卻是名震西北的一等一高手。緣盡緣錯因爲誓約的約束,向來不針對無雙門做動作,這樣一來,大羅教除了護法之首星羅棋佈,幾乎精英盡出了。
袁何氏緊張之際,東面樹林之中忽然鑽出來一個青年。這個青年其貌不揚,穿着粗布衣裳,手持着烏鞘長刀,一臉倦意的徑向倒影塔塔門走來。
蕭溫菊眼睛一亮,他在袁何氏的耳邊迅速輕語幾句,袁何氏不禁面露幾分喜色,兩人竟任由那個青年抱刀靠坐於塔門的壁壘沉沉睡去。
宮無上關注着這個農夫般的青年,搖頭嘆道:“這人是誰?”
三清和尚道:“東南蘇州,神刀紅葉亭,夢中人蕭衍。”
宮無上皺眉道:“西北與東南好比日東月西,紅葉亭怎麼派人來此?”
這次三世道人接口答道:“恐怕是爲了螞蟻窩的殺手而來,螞蟻窩刺過紅葉亭的人,前段時間江湖深受其害的門派專門搞了一次針對性的滅蟻行動。”
“目標是高行天?”宮無上曼聲道。
三清三世一起點頭。
宮無上冷道:“那他不追蹤高行天卻跑到這裡多事,這就是他的錯了。”
魏魁鬥當即請戰道:“屬下願爲教主掃清倒影塔,掘地千丈,刨出李無憂這個縮頭烏龜。”
宮無上漠然的目光直越蕭溫菊,仔細端詳着清泉之中的倒影塔,沒搭話。
放出豪言壯語的魏魁鬥不自然的嚥了口唾液,顯得有點尷尬,他知道無雙門或許尚有暗手未出,譬如說宮無上懷疑的神秘部隊,可是就算加上隱藏的秘部乃至紅葉亭蕭衍,大羅教也不是沒有反制的力量。眼下應當先除掉蕭溫菊等人,再困殺塔內的李無憂,一戰可定勝負,還需要等待什麼?
魏魁鬥想不明白,轉向三清三世尋找答案。
三清三世低眉順目,只是含笑,像是兩尊廟裡堂前的神像。
魏魁鬥心裡暗惱,又不得頭緒,染血的雙手直接在赤裸的胸口揩抹着,今天他收割的人命接近二百人,殺得幾乎瘋魔,突然停頓下來,胸腔裡熾熱的殺心仍在劇烈的跳動。
宮無上已然閉上了眼睛,他呼吸勻長,袍袖無風自動,頭頂蒸騰起兩三縷白色輕煙,看上去虛無縹緲,彷彿降世的仙人。
三清三世對視一眼,一左一右的護在宮無上的身邊。
魏魁鬥亦看出宮無上正調息,不過三清三世防備的對象似乎連他一遭計算在內,這令魏魁鬥很是不爽。黑麪神悶不吭聲的挪到宮無上前方,也當起了護法。
清風吹不散那頂上的白色煙氣,圍繞着倒影塔的喊殺聲亦不絕於耳,宮無上仍自調養着元氣,不一時,南北向的林蔭道上赫然又出現了三個人影。
這三個人兩老一青,三人不像魏魁鬥、三清三世那般一旦出現就飛速趕至,他們從容而來,幾乎並排前行,只是兩位老者稍稍領前一點,年輕人略微拖後一點。
兩位老者一個鬚眉雪白,一個依舊發墨如漆,但是兩人的區別僅在於髮色,他倆年齡相近,容顏相似,穿的衣飾都有八九分雷同,均是葛衣輕帶,絲鞋無襪,兩人的氣度卻不因扮相的隨意而減低半分,二老的姿儀給人一種天生的雍容華貴之感,步步生威。
一個英武高大的年輕人緊隨着兩位老者,年輕人的態度恭敬有加,他的左臂纏着紗布,應該是帶着傷,年輕人沒有攜帶其慣用的丈六方天畫戟,可是因爲近來的一系列傳聞,場中人都認得出來,他就是方世家年輕一輩的小霸王方獵無,而方獵無陪同的兩位老者即是袁世家的長老緣盡與緣錯。
緣盡緣錯與方獵無出現令袁何氏的臉面失去了血色,作爲曾經的袁家人,緣盡緣錯的武功達到了一個什麼程度,她非常之清楚,那可是曾經竟爭過家主之位的人物。
白髮袁盡,黑髮袁錯。
這兩個與綽號諧音的名字早在三十年前就已揚威江湖。約莫二十年前,緣盡緣錯聲名大噪之際,兩人卻一齊離開了袁世家本部,加盟了大羅教,任職供奉,此事現在談來可能沒覺得怪異,但在當時可是一件非常特殊的事情。
須知世家等同於門派,又不同於門派,世家是依託血緣關係生成的江湖組織,它對於忠誠的要求更甚於門派,所謂生是某家人,死是某家鬼。世家子弟就是世家子弟,天生賦予的身份是很難改變的。想加入其他門派,就得徹底脫離世家,切割這一關是必須過的,也是極度危險的。一個世家核心級別的人物加入另外一個門派,同時還保留着世家的長老稱號,這不是世家行事的風格,尤其此事還是發生在四大世家的身上。
中原歷史悠久,幅員遼闊,武林家族的數量好似天上的點點繁星,其中足夠光輝閃耀能冠以世家稱號的家族卻並不多。而這些傳承古老的世家之中又有四個姓氏被江湖人比作世家中的世家、翹楚上的翹楚。
那便是“周正方圓”四大世家。
單純就實力而言,四大世家或許未必是世家的最強者,譬如說兵之祖金家,蜀州唐門,殺手一家衣家,控者薛家,乃至嶺南言家等世傢俱擁有着不輸四大世家的超凡能量。然而這些世家雖然風頭正勁,但是論起積澱,說起底蘊,細捋起潛滲在歷史塵埃之下的金絲血線,它們還是差了四大世家太多。甚至榮威千年,一度成爲帝室,號稱不倒不敗的翁世家都一朝轟然垮塌,與其同時代興起的四大世家卻依然枝繁葉茂,樹大好乘涼。長久的共存更使這四個世家慢慢達成了一種隱形的同盟關係,往往一家出事,三家傾救。幾十年前,袁世家內亂,落入了岌岌可危的險境,周、鄭、方三家便及時伸出援手,幫助袁世家渡過了難關。
宮無上頭頂白氣消散,傷損的元氣基本平復,他熱情的與緣盡緣錯、方獵無打個招呼,然後不經意地問道:“怎麼不見鄭小仙子?是鄭小仙子不肯賞臉,還是兩位供奉沒有把話帶到啊?”
緣盡緣錯的輩分高、地位尊,足夠代表袁家。方獵無近幾年名聲鵲起,是方家重點培養的對象之一,其所作所爲自然含着方家的授意。三人選擇在這個節點露面,並且站在大羅教一旁,表達了一個很清楚的態度。四大世家地位穩固,目前雖然遵從朱崖的喻示,不在帝都常駐,但其一舉一動依舊穩穩的釋放着朝廷的信號。這個信號對宮無上非常重要,因此四大世家只見其二,宮無依然覺得陣仗不夠。
方獵無搶先接過話頭,回道:“宮教主,本來譚心是要來的,不過她臨時收到王府軍師蘇豔邦的邀請,就先走一步,趕赴西北王的壽宴了。”
“鄭小仙子的面子夠大,今年王爺大壽據說安排成家族內部的聚會,老夫都沒有收到王府的請帖啊,不愧是鄭老太太最疼愛的孫女,哈哈。”宮無上大笑着,然後向緣盡緣錯道:“今天讓兩位供奉露面,不爲別的,只爲做個壓陣的見證,現在事已至此,那人若還不上來,除了腐爛於倒影塔中,再無其他解釋,二位不必擔心壞了規矩。”
緣盡溫言道:“他若是老死塔下,這個結局最好,我們回去跟家主也有個交代。”
所有的條件都已達成,宮無上回望倒影塔塔門前的蕭溫菊等人,臉色趨冷,殺機漫起。
趕盡殺絕?
亦無不可!
宮無上輕輕唸叨了一句:“婆娑呢?”
三清和尚謹慎的道:“婆娑小隊已經就位,隨時能夠發動。”
宮無上沉聲道:“那麼……”
他已準備下令,他便要開始一場清算。
這個時候宮無上的心情是野心勃勃又寂寞寥寥的。朋友易得,好的敵手難逢,宮無上暗歎像李無憂這般可堪琢磨的敵手,可能以後再也尋不到了。
因爲,從此西北將只有大羅,再無無雙。
然而待出口的肅殺之詞頓了一下,沒了下音,宮無上臉色凝重,卻看蕭溫菊手中的刀光高高拋起,接到暗號的倒影塔巍巍壁壘的敞頂忽然飄起了雲朵。
天空之雲,潔白,高遠,晴明。
壁壘之雲,黑暗,沉壓,欲雨。
此雲非彼雲。
黑雲甫一出現,就如一面驟然打開的巨大旗幟,瞬間籠罩了整個倒影塔與泉眼,之後黑雲的擴張速度才放緩。日頭高掛,大放光明,可是日光照進黑雲之中竟降不下絲毫的日影。地面陰影層染,但那卻是黑雲自身的造物。壁壘之上的黑雲垂直投下的影面不歪不斜,深黯黑濃,跟隨着上空的本體精密移動,一點點吞噬着泉眼周圍的小廣場。
陰影淹沒過的廣場只留下兩塊醒目的空白地,一塊是蕭溫菊與袁何氏的立身之地,另一塊則是蕭衍酣睡的地點。
魏魁鬥處於大羅教戰陣的最前方,全神貫注的盯着蔓延而來的陰影與雲。宮無上不發話,魏魁鬥不移動,倘使露怯動了,勢必臉面無光,於是黑麪神硬挺着,擺出一副戰鬥的姿態。
陰影距離魏魁斗的腳尖約莫有一丈遠的時候,廣場之上的黑雲停止了擴張。魏魁斗的額頭冒出了汗滴,因爲十分的接近,他充分見識了這黑雲的詭秘之處。
他聽到了那極輕微極細密的雨落之聲,他感受到了那極黑暗極冰冷的刺骨之殺意。
什麼影子啊,這其實是雨吧?
看不見的雨,落成了一地陰霾之影。
面對這陰影之雨,大羅教一方個個神色肅然。
緣錯皺眉,讚了一句:“高妙。”
宮無上亦讚歎道:“大手筆,這是……這是要模擬出一個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