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意高隔緲難尋

大倌一掌擊在龍捲之上,那龍捲自然動也不動,卻猛地一陣搖擺,已大倌真氣之強勁,也被它擺得頭暈眼花。她心下暗道不好,果然那支無比碩大的龍捲好像受了刺激一般,發出一陣嘶啞的嘯聲,突然就是一沉。這一下猛地粗了一倍,帶起的狂風攜萬不可擋之威力,如海潮決堤,向着兩人直撲而下。

大倌也登時心中一滯,急忙運起掌力,急推而出。但這等天地之威何等猛烈?只聽一聲嗚嘯,大倌就覺一股腥味迎面撲來,身子宛如騰雲駕霧般倒飛了出去。

耳中就聽凌抱鶴急道:“你怎麼樣?”

大倌猛地清醒,一咬牙,道:“沒事!讓我來!”猛然就覺自己乃是被凌抱鶴抱在懷裡,不由大羞,強掙着就要坐起,凌抱鶴道:“這等強攻是不行的,看我來對付它!”

也不待大倌反對,手臂一緊,抱着她竄了出去。他的輕功運開,宛如一道輕煙,繞開風勢凌厲的地方,向一股龍捲背後避了過去。那股龐大的龍捲猛撲而至,與他們閃過的龍捲撞在一起,立時便是一陣暴響,去勢稍緩。凌抱鶴又向着下一支龍捲奔去。這樣不住躲避,背後的龍捲卻越漲越大,到後來小的龍捲越來越少,凌抱鶴、大倌二人乘雲御氣,後面跟了一條大大的灰色沙龍。聽去雖然很美,但當時的光景,卻是兇險萬分。

突地就聽凌抱鶴道:“你相信不相信命運?”

大倌搖頭道:“我不相信。就算有命運,也要從我手中誕生。”

凌抱鶴看着她,臉上慢慢漾起一絲笑容,淡淡道:“我相信。我忽然有個奇怪的念頭,我也要說服你相信這一點。”

他仰頭望了望夭矯天空的灰龍,笑聲中竟含了種奇異的秘魔色彩:“所有的沙龍都聚在這一根裡邊了……我突然很想打一個賭,賭這沙龍並不能殺死我們。你相信麼?”

他的雙目中突然射出一陣瘋狂的光芒,大倌看得心中一寒,只覺身子一頓,凌抱鶴竟然住步不走,就這樣仰面對着那龐大到不可思議的龍捲,竟似乎在迎接着它的到來,要將兩人一起投身在這的暴風中心去!

大倌心下一陣大急,忍不住出力掙扎。但她兩臂被凌抱鶴緊緊抱住,穴道也隱隱受制,卻哪裡能掙扎得開?眼見那龍捲越來越大,灰色飄轉成墨色,終於轟然一聲,將兩個人一齊吞沒。死亡就在眉睫,而大倌突然覺得其實也沒有那麼可怕。

沙圈驟然擴開,然後突然收緊,這等劇烈活動所增生引發的巨力登時壓得鐵恨跟二小姐喘不過氣來。二小姐的嬌靨憋得通紅,只覺胸口一陣跳動,彷彿心臟都要從腔子裡跳了出來。鐵恨伸手入懷中,摸出了一個皮套,大聲道:“套在頭上!”也不管二小姐反對不反對,一揚手,給她套在了頭上。那皮套甚大,連二小姐上半個身子都蓋住了。鐵恨猛吸了一口氣,右拳轟然擊下。漠上沙土久經風沙,本就鬆軟軟地不甚結實,鐵恨這一下全力出手,當真有崩山壞嶽之能,登時就聽“卡拉拉”一陣大響,被他擊出了一人深的一個大坑。鐵恨更不怠慢,拉着二小姐就躍了進去。耳聽簌簌淅淅,噼裡啪啦地一陣響,大風捲起的沙土層層落下,登時就將他們兩人蓋了起來。

二小姐先前還一陣驚惶,但隨即覺得那沙石壓在身上並不特別難受,不是很重,手腳尚能微微轉動。尤其愜意的是鐵恨套下來的皮套中竟源源不斷地流出新鮮的空氣,雖被壓入地下,卻並不十分憋悶。那地面上大氣噓呼,龍捲肆虐,這一埋入沙中,卻什麼都感覺不到了。相較外面的衝突激盪,這地下可真是樂國了。

大倌就覺身子被用力摔了出去,高速的旋轉頓時讓大腦中一片空白。她武功雖高,終究天威難抗,當此之境,也不再掙扎,緊緊抱住了凌抱鶴。就覺凌抱鶴也同樣緊緊抱住她,身形微微顫抖着。大倌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悲。

本來幾乎已脫了風暴之災的,又被此人突發奇想,說了幾句狗屁的命運,就自行跳進了地獄之門。大倌忍不住破口大罵,但身體感覺到凌抱鶴輕輕的顫抖,猜想他從未見過此等塞上荒漠的天地之威,想必已經嚇得極了,何必再增加他的壓力呢?當下嘆了口氣,反而怕他一失手落入風暴中,轉眼就被絞碎了,當下抱得更加緊了一些。有心以掌力硬破龍捲而下,但這個龍捲實在太過巨大,一個不好,反而立即有生命危險。這個險,卻是萬萬不能冒的。好在按照歷來的推算,這次暴風沒有多久也就該結束了。只要捱過一時三刻,那便極有得救的希望。

當下不敢多耗體力,瀚海長風掌的內息緩緩吐出,將自己跟凌抱鶴護住,任由龍捲將他們兩個卷得越來越高。越卷得高,壓力便越強大,初時彷彿周身都被繩子勒住,到了後來,這繩子收縮成鐵箍,箍得兩人周身生痛。風壓逼迫,幾乎連口鼻都張不開了。

一時又升了幾十丈,大倌便覺神智也快給壓得散了,突然,似有似無之間,頭頂的天空似乎裂開了很小的一道口子,露出一絲湛碧的天色來。這一喜當真非同小可,急忙用力睜大了眼睛看時,那一道湛碧越擴越大,猶如春神降臨,風度玉門關一般,霎時席捲過整個天空。橫絕天際的龍捲彷彿毒蛇被一刀刺中了七寸,極力地掙扎了幾下,突然暴跌而下!

瀚海長風,起得快急,落得也快急。頭上的一痕青天才初露端倪,便如綢布撕開一個頭一般,稀里嘩啦,片刻已經完全晴白一片了。天氣一晴,那龐大的龍捲登時就如雪獅子向火,黯然消解下去。轟然烈震暴響中,疾旋陡然停止,就這麼如同萬丈高樓坍塌一般,垂直倒了下去!那被這龍捲捲起的沙土,何止千擔萬擔?

這一落下,就如天紳倒掛,黃莽莽的沙土布成一條几十丈的天路,層層堆跌,剎那間在大漠上堆起了一個百餘丈的高臺。且喜凌抱鶴與大倌被風勢吸得老高,此時埋得便不是很深,大倌掌力連運,擊開一個大洞,順手將凌抱鶴也拉了出來。

但見晴空一碧無翳,玉滑如洗。長風吹了多時,此時的天幕就如最通透的琉璃,再也看不到絲毫的纖塵。當中一輪虛恍的明月,孤正地高懸着,彩光灩灩,將大地照得一片通明。卻並見不到一顆星。這天地間彷彿只有這輪明月,此外再無一物。風聲既息,寥廓天地間便再沒有別的聲音,越發顯得這座天造地設的高臺孤獨而蒼茫,人在其上,就如木石化就的一般。

大倌走到臺邊,向下看了看,那沙臺極高,灰茫茫的幾乎看不到地面。壁立千尋,更如懸崖峭壁一般。

大倌耳邊忽然傳來一陣狂笑:“沒眼的老天!你有本事,怎麼不殺了我?你是個無能的老天,枉有人打着你的名號說什麼行善仗義,你卻絲毫烏都不敢露!你算什麼老天!快快滾出來,再吃我一劍!”

大倌搖了搖頭,知道凌抱鶴的瘋病又犯了。此人不知如何,行事有些顛倒錯亂,當其好時,那便風流蘊藉,濁世公子,說出的話來讓人說不出的歡喜;當其不好時,那就狂猛兇狠,滿身邪氣,卻又讓人心冷。大倌不由自主想起他在比武高臺上所說的話:“眉疏不畫,自青於黛,頰敞未掃,更赤於脂。外物不御,心正眸中,當真是天上之人。”他那時的目光清澈有神,自己莫名地便覺得他說的一定是真話,竟相信了他。哪知後來他突然轉變,難道竟是戲弄自己的麼?但看他後來瘋瘋癲癲的,似乎先前那個面色溫柔的凌抱鶴並不是他。究竟孰是孰非,大倌可越想越糊塗了。眼下高臺百丈,只有一輪明月與此狂人相伴,明月是高懸着不理人,凌抱鶴也是怒罵着不理人,大倌怔怔地看着她,想着自己的心事,不由得癡了。那輪明月的萬點銀輝撒下,照得她是孤零零的,凌抱鶴也是孤零零的。

大倌素以男兒自居,這等兒女情懷,可是從來未曾領略過。她在鐵木堡中久稱堡主,威嚴素著,哪有人敢對她說什麼風言風語?她的武功強極絕倫,鐵木堡又僻處塞外,見的人本就少,就算見了,也是當她一代女俠,誰敢失了半點禮數?是以她雖長到二十五歲,輕薄歡愛的話,卻是第一次從凌抱鶴的口中聽到。哪知竟是這輕輕的幾句話,加上一陣暴風,就此便打開了少女塵封的芳心。自然,凌抱鶴並不知道,大倌雖然有所穎悟,卻也並不是很知道。

蒼蒼茫茫的夜色中,凌抱鶴突然仰面摔倒。怒罵聲已絕,他仰面看着這輪冷碧的明月,竟似已看得癡了起來。一時兩人一個想着心事,一個望着明月,都是靜靜地一動不動。大漠之上,一片寂靜。

良久,凌抱鶴突然輕輕道:“今晚的月亮好圓啊……”

他的聲音竟然溫柔無比,大倌心中一動,難道他竟是對自己說麼?凌抱鶴一語說完,更不再說,依舊盯住那輪明月。大倌心思潮涌,突然就見凌抱鶴坐起身來,喃喃道:“三年大比之日就要來臨,我讀了一輩子的書,就是爲了等這個機會,不辜負了家親的期望,可是家中貧窮,無處籌借路款,這便怎生是好?”

大倌聽他說的奇怪,心下狐疑。大比之日?難道武林中有什麼別的比武大會,每三年就要召開一次麼?怎麼自己卻是沒聽說過?凌抱鶴年輕豪俠,怎麼會說什麼家中貧窮,無處籌借路款?一時百思不解。偶然與凌抱鶴相對,但見他兩隻眸子全陷於深湛的紫色,映着清冷的月光,幽幽深紫,妖異之極。大倌心中一沉,知道有些不好,但究竟不好在哪裡,卻也說不出來。凌抱鶴也不理她,慢慢在沙丘上踱着步,自己喃喃道:“這便怎生是好?這便怎生是好?”

大倌聽他轉來轉去,口中所說的盡是什麼大比、參試、期望雲雲,越聽越是糊塗。凌抱鶴目中的紫光越來越盛,所說的話也越來越模糊。突然,他擡頭對着大倌道:“你肯幫我麼?”

大倌見他滿面焦急地望着她,眼中盡是求肯之色,雖不明白他言下所指,卻不願讓他失望,當下柔聲道:“你只管說吧,只要我能做到的,我無不盡力。”

凌抱鶴嘴脣動了動,彷彿要說什麼,但終於沒有說出來。臉上的痛苦之容卻越來越盛。大倌道:“什麼大比?你是要錢?還是要我陪你去?你說吧,這世間的事情,還當真有我們做不到的麼?”

凌抱鶴突然打斷她道:“我沒有錢!”

大倌吃了一驚,只聽他繼續道:“我要把你賣給南村的洪大爺,他們一會就帶人來,你收拾收拾跟他們走吧!”

他閉着眼睛,彷彿在聆聽什麼,又道:“你不要怪我無情,我爲了上京趕考,只能出此下策啊!你要怪只能怪我們命不好,你好好跟着洪大爺過日子,他說了不會虧待你的。”

大倌聽得一片茫然,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凌抱鶴繼續道:“寶兒也跟着你去吧,我此去京師,也無法帶着他……等我有一天飛黃騰達,我自然會接他回去的。”

他這樣說故事似的自說自話,眼睛閉着,在清冷的月光之下,當真如鬼魂附身一般。大倌極少與別人談心,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好靜靜地聽他說話,凌抱鶴要說到什麼時候,她便聽到什麼時候。

突地凌抱鶴雙目睜開,直盯在大倌的臉上。他彷彿這才發現大倌這個人,又彷彿大倌是他十世的仇人,目光中盡是陰狠仇辣之色。

大倌給他看得周身不自在,強笑道:“你……你怎麼了?”

凌抱鶴一字一頓,咬着牙道:“我要強暴你!”

大倌又怔住了。她雖已認識到凌抱鶴行事大異常人,但卻沒想到他異常到這種地步。凌抱鶴飛身而起,一把就抱住了大倌,死死握住她的雙肩,往沙地上壓下。

大倌大駭之下,一時忘了抵抗,凌抱鶴手指用力,“哧”的一聲響,將她的上衣撕了一道口子。

大倌倏然擡手,右掌已然卡在凌抱鶴的脖子上,將他整個人提在空中,怒道:“你瘋了?”

她左右開弓,“啪啪”打了凌抱鶴兩個耳光,怒道:“你原來真是個畜生!”她此時心中怒氣勃發,並未刻意約束真力,這兩個耳光打了下來,凌抱鶴雙頰登時高高腫起。大倌突然出拳,轟然擊在凌抱鶴的胸前,怒道:“太讓我失望了!”

她一面怒喝,一面出拳,登時將凌抱鶴打得體無完膚,鮮血淋漓。凌抱鶴卻如突然怔住了一般,口大大張開,似乎想說什麼,卻一點都說不出來。大倌盛怒之下,也不去管他,一拳拳猛擊而下。凌抱鶴被她真氣衝撞,就如風箏一般,在長風中飄搖衝撞。

漸漸大倌的怒氣稍稍發泄,卡住凌抱鶴脖子的手稍微放鬆,將他的臉降下,先打了四個耳光,再喝道:“你現在還想不想強暴我?你若是能站起來,我不妨成全你!”

她這話若被另一人聽見,怕不嚇得屁滾尿流。但是大倌生性就是這樣,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凌抱鶴閉目不答,如同死去一般。大倌冷笑道:“看看你自己這副樣子!下輩子投胎再重來吧!”手臂運勁,就待將他拋出。

突然,凌抱鶴嘴脣**,彷彿說了什麼。大倌凝神靜聽,凌抱鶴這兩天被她一次次的重傷,雖然有不死神功護體,卻也已虛弱得很。其聲極爲細微,怎麼也聽不清楚。

大倌心中一動,俯身在他嘴邊,大聲道:“你有什麼遺言,只管告訴我,我必爲你辦理……”

凌抱鶴緊緊抱着她,似乎想從她身上感到一絲溫度。他的身體劇烈的顫抖,心跳的聲音極度虛弱又極度沉重。大倌眼中神光躍動,再不能推開他。

凌抱鶴嘴中吐出一串血沫,以極輕微的聲音道:“對……不……起……娘……對不起——”

大倌猛然就覺胸口一涼,她慢慢低頭看時,就見清鶴劍直沒至柄,已然完全插入到她的身體中去。大倌忍不住身體一陣顫抖,再也抱不住凌抱鶴,身子踉蹌後退,終於“砰”的一聲坐倒在地上。她的眼中閃過一陣傷痛或者是愛憐的神光,盯在這柄秋水一般的名劍上。銀色的劍柄在朗朗明月的照耀下,閃爍着難以捉摸的光芒,既明亮又陰冷,既燦爛又無情,一如剛剛夭折的少女頭上潔白的花冠。

大倌勉強想擠出一絲笑容,卻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來。

月色如水。

良久,凌抱鶴僵硬的身子突然動了動,他茫然地爬了起來,眼睛無神地環顧着這個虛茫的大地。他的目光終於停留在大倌的身體上。這一劍雖然凌厲,但大倌的真氣強悍之極,終於守住了最後的一處心關,讓大倌停留在彌留的岸邊。凌抱鶴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忍不住發出一聲淒厲地叫喊,在夜空中遠遠地劃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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