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一劍擊退袁獨,本應信心正足,精氣神無一不在巔峰,然而他卻只理了理兩隻髒得已見不到底色的衣袖,隨隨便便往牆邊一站。暖暖斜陽之下,他的身影說不出的慵懶、散漫,正如流浪四方的乞丐無二,但不知爲何,衆人心中卻隱隱涌起一種淵停嶽峙,高不可攀之感。
青麪人目光收縮,盯在他身上,目中光芒閃動,似乎在尋找這淵嶽的瑕疵。良久,他突道:“郭敖?”那乞丐微微一笑:“正是。”
庭中一陣聳然驚呼,那小姑娘更是叫得大聲。這個打扮得宛如乞丐的人竟然就是名動江湖的少年劍神?然而他一劍退敵的劍法、氣勢除了郭敖,當今少年英雄之中又哪還能找出第二人來?
青麪人嘆道:“既然你是郭敖,這劍我就不要了。”郭敖微微笑道:“你要不要這劍,跟郭某有何關係?”青麪人面上的青光漸漸褪去,露出原本脣紅齒白的面目,笑道:“只因真正的舞陽劍就在你手裡,這柄劍是假的!”
他這話一出口,庭中衆人一齊大譁。廳中端坐的老人倏然站起來,怒喝道:“你說什麼?這……這劍怎會是假的?”他又驚又怒,竟然有些口吃起來。
青麪人悠然望着郭敖:“你們若是不信,不妨問他!”衆人的目光一齊望向郭敖。郭敖點了點頭,道:“不錯,這柄劍是假的。”那老人衝了過來,一把從郭敖手中搶過劍,大叫道:“怎麼會是假的?這怎麼會是假的?你們看,這柄劍蘊有如此光華!”
青麪人冷冷道:“就是因爲它的光華,纔看出它的真假!你們有誰見過如此眩目的寶劍?”老人手中劍光閃動,依舊耀眼生華。可那老人的信心已經開始動搖,喃喃道:“完了、完了!”他突然大喝道:“就聽你們兩個一搭一唱,誰知道是真是假?”青麪人冷笑道:“究竟是真是假,你不會讓他拿出來比較一下?”那老人突地轉向郭敖。同郭敖散漫的眸子一碰,霎時就覺滿腔的話語全都衝回,竟然一個字也說不出了。
青麪人道:“真是沒出息的人,只會對我亂髮火,怎麼見了個厲害的,便什麼話也不敢說了呢?也好,我就再幫你一個忙。”說着,向郭敖抱拳道:“郭兄,能否借劍一看?”郭敖笑而不語,青麪人道:“莫非郭兄竟是個吝嗇小人,連劍都不肯一示麼?”
郭敖微笑道:“我的劍從不給人看,出鞘只怕必會見血!”青麪人笑道:“我也聽江湖傳言,從沒人知道郭兄的劍在何處,劍只在該在之處。小弟的眼光也算是好,竟也看不出郭兄將劍藏在身上何處。郭兄難道就不能讓大家開開眼界?”
郭敖盯着他。青麪人面上滿是笑容,目光一閃不閃,竟似說的是真心話一般。郭敖突然擡手,將假劍丟向青麪人。青麪人接過道:“我是要看真劍,不是這假劍,郭兄誤會了。”郭敖淡淡笑道:“只要你用這把劍施展出你的飛血劍法,我保證你立刻就會看到我的舞陽劍!”青麪人臉色變了。強笑道:“飛血劍法?這等邪惡的劍術,我怎會用?何況飛血劍法已絕跡百年,我卻纔二十不到。”郭敖也不答話,任由他說。
青麪人蹙眉道:“難道就沒別的辦法麼?”郭敖又笑了笑。他這一笑,身上隱隱帶着的森然劍氣就立即消失不見,他的人也像完全沐在沉沉夕陽之下,變得溫和無比。許久,他方悠然道:“若是你肯脫了衣裳讓大家看看,那麼我的劍就給你看了也無妨。”
那青麪人的臉色驟然變得鐵青。他的目光也彷彿變成了青色,惡狠狠地盯在郭敖身上。郭敖動也不動。青麪人臉色越來越青,簡直陰沉得都快滴下水來。他胸口起伏,似乎極爲憤怒,廳中衆人這才赫然發現,“他”竟然是位女子!郭敖目中蘊涵着一絲鍼芒般的笑意,直盯着這青面女子。
突聽“咯”的一聲響,演武場的石磚竟被這女子蹬裂了兩塊!她突然尖聲道:“姓郭的,郭敖!你真想我脫光了給你看?”郭敖搖頭道:“不想。”青面女子微微一怔,道:“那你想怎樣?”郭敖淡然笑道:“我只是不想別人將我當成傻瓜而已。”青面女子笑道:“你以爲你這樣就不是傻瓜麼?你若真想我脫,我就脫,反正最後吃虧的是你。”郭敖臉色微變,那女子卻不給他說話的機會,搶道:“現在你既然不想我脫了,那就趕緊拔你的劍。”郭敖沉吟道:“憑你方纔一句‘該殺’,我的劍就給你看看也無妨。只是別人卻沒這個資格。”
衆人一齊打起精神,準備看看江湖上傳言劍術第一之人於長空的佩劍,到底是何模樣。何況郭敖聲名響遍江湖,但從沒人見過他的劍,連他的敵人都沒有!他的劍只在該在的地方。上一個瞬間在他身上,下一個瞬間就在敵人咽喉!奇在郭敖身上永遠穿着一件破舊衣衫,猶如乞丐,周身上下沒有地方能藏住一柄劍。那劍究竟在何處呢?
只見郭敖長長嘆了口氣,然後轉頭問向那青面女子:“你看到了吧?”衆人都不明所以,那青面女子的臉色卻變了,喃喃道:“好劍……好劍法!”
難道方纔郭敖嘆氣的時候,就已經出劍,只是廳上廳下衆人都沒有看得出來?世間真有這樣快的劍麼?
郭敖笑道:“你有這等眼力,江湖上已經少有對手了。”青面女子冷笑道:“好了不起麼?不出一月,我必將舞陽劍奪過來!”郭敖笑了。這實在是種很好的挑釁。
微笑豈非是對付女人最有效的武器。現在這武器已然生效。
青面女子的臉又開始變得鐵青。她越生氣,郭敖便越是悠然,笑道:“你這人不但內功奇特,而且會江湖上失傳百年的飛血劍法,更知道我很多秘密,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是誰?”青面女子的臉上青氣突然全都褪去,她似乎很怕別人問到這個問題。郭敖的眼神卻漸漸銳利起來,這問題無疑是事情的關鍵。
郭敖的劍從無人見過,但這女子卻知道是於長空的舞陽劍,這實在是件很怪異的事情,也許怪異到要郭敖命的程度。
那女子突然道:“其實原因很簡單!”眼見郭敖一臉不屑,那女子繼續解釋道,“你知不知道花草樹木都有生命?它們能看、能聽,也能說。世人自以爲有各種各樣的秘密,卻不料這些秘密全都看在它們眼中。在它們看來,所有的秘密都不是秘密。也因爲世人的秘密太過惡毒卑鄙,所以柳長癭、楊生淚,槐樹歪脖、梧桐中枯,這都是世人的秘密害的。但幸好草木雖無情,卻不是無德,我這些秘密,就是聽它們說的。”
她這個解釋倒十足標新立異,郭敖也不爲怪,淡淡道:“哦?怎麼我沒聽它們說起過?”青面女子道:“那隻因爲你是有秘密的人,草木不肯與你共語。”郭敖道:“難道你就沒有秘密?”青面女子笑道:“你們的秘密是害人的、有毒的,我的秘密卻無毒無害,所以草木們才肯跟我說話!”
郭敖沉吟着。他竟似相信了青衣人的話。青衣人臉上開始展露出微笑,彷彿很滿意自己的一番言詞。廳中衆人卻已開始溜了。
那老人一眼瞧見,禁不住含淚大呼:“你們不能走啊!我十萬兩的銀子啊!你們幫幫我吧!”他這話不出口還好,一旦出口,衆人走得更快。不一會子,廳中就只剩了四人——老人、小姑娘、青面女子、郭敖。
青面女子游目四顧,道:“熱鬧場面趕冷了,我也該走了。”說着身子一晃,就到了牆頭。那小姑娘急道:“你們都走了,我們怎麼辦?”青面女子笑道:“傻丫頭,你只要緊緊抓住了他,還怕沒辦法麼?”說完,青麪人回眸朝郭敖一笑:“我會再來找你的!”人已如鴻飛冥冥。
小姑娘雙手緊緊抓住郭敖,臉上的表情卻恨不得飛身把那青衣女子抓過來咬兩口。郭敖苦笑道:“小姑娘,你抓住我作甚?”小姑娘兩手緊緊攥住他的衣衫,當真有死也不放的氣概,叫道:“你可千萬不能走!你走了,誰賠我們的劍去?”郭敖喃喃道:“你們的劍爲什麼要我賠?”小姑娘憤然道:“怎麼不要你賠?我們好好的舞陽劍,被你看了看,就成了假劍,不找你賠,難道找於長空?”郭敖一臉苦笑,卻說不出話來。
小姑娘見他不說話,更大聲叫了起來:“你敢說不是被你偷換了?你可敢讓我們搜上一搜?若是在你身上搜不出真的舞陽劍,我……我情願將自己賠給你!”郭敖通身武功,可給這小姑娘抓住了,竟似卻掙脫不開。
天下有一百個浪子,至少有九十九個都是對付女人的高手,但郭敖偏巧是九十九之外的那一個。
小姑娘仍然惡狠狠地揪住他:“你究竟賠是不賠?”郭敖道:“我能不能不賠?”小姑娘笑道:“不能!”
當下三人坐下說話,郭敖這才知道那老人乃是神威鏢局的總鏢頭,名喚“鐵槍震山河”上官雄。那小姑娘乃是她晚年得的女兒上官紅。幾天前神威鏢局接下了一注大鏢,自覺無力護送,因此纔想出了這個法子,想用舞陽劍換一位高手相助,將這批鏢貨運出四川。
郭敖笑道:“什麼樣的鏢,竟然要用十萬兩銀子來換?”上官雄嘆息道:“也沒什麼稀奇,就是些銀子。”
是沒什麼稀奇,也就兩百萬兩白銀而已。從成都運到雲南巨漉渡口,來去雖只三百餘里,但中間要經過莽腸山、官錦山、盧陵渡等險惡處所,明朝盜賊蜂起,這麼多銀子走在路上,當真是將羊往虎口裡送。
郭敖道:“你既然自知無力護送這鏢,爲什麼還是接下來呢?難道你不怕有命掙錢,無命享受?”上官雄道:“郭兄以爲我想接麼?這趟鏢乃是吳越王親自差下的,我豈能不接?”郭敖也不禁動容道:“吳越王?可是當今嘉靖皇帝的五弟,號稱權傾天下的吳越王?”上官雄黯然道:“就是他!”郭敖不禁嘆息道:“那你倒真是不得不接了!”
上官雄反手揮出,將身後高高摞起的木箱蓋震開,銀光耀眼,這箱子中全盛滿了大錠的官銀。上官雄嘆道:“那吳越王不由分說,就將兩百萬兩官銀堆到我家裡。這幾日我吃飯睡覺都守着這堆銀子,當真是熬盡了心神。”他以手撫摸着銀錠,苦笑道:“別人見了銀子眉開眼笑,我現在見了這堆銀子,當真是茶飯無味、心如刀割。人常說財色害人,以前我無論如何都不相信,現在卻不由我不相信了!”
郭敖道:“所以你就想出了這個劍神大會的主意,想用十萬兩來換兩百萬兩?”上官雄道:“吳越王給了我五萬兩辛苦錢,我自己的家底約有五萬,這十萬兩,已經是我最大的能力了。”他嘆道,“此事一了,我也該退隱了。江湖險惡,刀頭上哪能博來錢財?能平平安安活着就不錯了。”
郭敖沉默着。這件事無論在誰手中,都是個大麻煩,大到可能會將郭敖整個吃掉,他可一點都不想沾染。
小姑娘目光閃動,忽道:“郭叔叔莫非怕了?”郭敖淡淡一笑,這等拙劣的激將法,他中招的可能不是幾乎爲零,而是確確實實就是零。
那小姑娘見他並不上當,忽然跑上前去拉住郭敖的手道:“郭叔叔就可憐可憐我們,幫我們走這趟鏢如何?我知道郭叔叔是位英雄,一定不會將這種小事放在心上的。有郭叔叔坐鎮,還有什麼蟊賊敢動這鏢銀?郭叔叔若是肯答應,我就……我就親你一下,好麼?”她紅紅的小臉揚起,望着郭敖,雙目中盡是殷切的光芒。郭敖心下嘆息,他知道自己逃不掉了。逃不掉的事情,郭敖的處理辦法一向很乾脆。所以他點了點頭。
第二天,神威鏢局裝好大車,由十二個趟子手押送着,跟郭敖一起上路。上官雄老鏢頭直送到十里長亭,方纔叮嚀折回。上官紅卻跟着鏢車一同出發。郭敖極力攔阻,卻是攔不下。因爲“郭叔叔答應走鏢,只是賠了我們的劍,還沒賠我們的大門呢。”
遇到這等刁鑽古怪的小妖精,那還有什麼別的法子。好在郭敖也並非沒有自信之人,憑着身上變幻莫測的舞陽劍,除非魔教教主親至、華音閣閣主躬臨,倒也能保住個小小孩童的安全。也就不在意了。
時方暮春,川中風物,正是最爲清華之時。一行人出了十里長亭,沿着官道緩緩走去,看着遠處連綿的青山猶如天衣一般舒緩展開,山圍裡還是山,再近了便是綠樹飛花,鳥獸行舞其中,倒比人還自在得多。兩百萬兩白銀裝了六大車,由駿馬拉了,上蓋帆布,魚貫相屬,排開長長一列,看去頗爲壯觀。
郭敖跟上官紅合乘一騎,行在車隊的最前。上官紅執意要自騎一匹,郭敖不理。所以她這一路都嘟起小嘴,不肯理郭敖。郭敖倒也落得清淨。
又行了三十多裡,天氣漸漸炎熱起來。盤大的太陽孤懸在長天正中,將炎炎火箭不住投放下來。雖是暮春,但川中已甚爲炎熱,上官紅不住拿袖子擦汗,心下頗覺無聊。
忽地就聽前面一聲呼哨。馬聲得得,兩匹高頭大馬迎面走來。上官紅精神一振。她這時早就忘了厲害,長路寂寥,心中正盼着有些蟊賊來劫鏢,好尋些刺激。眼見馬背上兩人盡皆勁裝佩劍,雙目銳利,不由心下大喜。回視郭敖,卻見他微閉雙目,神色淡漠,就如沒看到一般。
那兩位騎士驅馬走近,突地左右分開,從鏢車的兩邊打馬而過。等到了車隊末尾,突又撥轉馬頭,緩緩綽在車隊後面。十二個趟子手臉色全都變了。那小姑娘見騎士並不動手,微覺失望。突地又聞一聲呼哨,又是兩乘馬緩緩自前方行來。到了車隊面前,也是左右錯開,行到車隊末尾先前兩位騎士的前面,突然轉頭,跟那兩位騎士兩前兩後,夾鏢車而行。
只聽呼哨之聲不絕,一刻鐘不到,已然行來了二十四騎,盡皆排成兩列,行在鏢車兩邊。小姑娘先還極爲興奮,此時卻不覺心頭戰慄。郭敖卻仍然閉目養神,不聞不問。
那二十四個騎士突地同聲長嘯,一齊驅馬,圍着車隊疾繞起來!這些騎士的馬術盡皆高絕,這麼多人前後相屬,疾馳繞行,竟然絲毫不亂,前後馬蹄也絕不絆繞。一時塵土飛揚,呼哨震天。
十二名趟子手再也不敢前行,趕緊勒住馬匹,停在當地。黑道規矩,只要不反抗,極少發生趟子手被殺之事。這十二人經驗都極豐富,一停下來,立即蹲在馬旁,雙目注視地面,將手中的馬鞭拋得遠遠的。
馬鞭也是武器。在這樣的情況下,手中沒有武器,反而是最安全的。但這豈非只是懦夫的安全?
十二名趟子手一停,郭敖的馬也跟着停了下來。是上官紅勒停的。郭敖眉頭皺了皺,道:“怎麼這麼吵?”他的雙目倏然睜開。
一名騎士正打馬從他面前衝過,突然就覺毛骨悚然,彷彿一柄劍貼在背上一般。他忍不住轉頭看時,就見一雙極爲冰冷的眼睛瞪着他。這眼睛也如利劍閃耀,施展的正是必殺絕招!
劍氣縱橫!那騎士只覺全身冰冷,手腳一陣麻痹,再也控不住胯下之馬。那馬也彷彿感受到這無形之劍的威力,突地一聲長嘶,人立而起,將那騎士掀翻下來!後面的騎士急忙收束馬匹,以免踩傷落地的騎士,二十四騎士組成的馬圈登時大亂。馬羣嘶嘯,奔開了車隊。
郭敖緩緩將眼閉上,曲肱枕於腦後,悠然道:“走罷。”卻聽一人緩道:“閣下好功夫,但是若就這麼走了,我們青天寨還如何號令黑道羣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