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於忠在江湖上不但有名,而且有名得出乎意料之外。三十年來他不但闖蕩過江湖,亦因雷傲候之故而見過當世最高的頂尖人物。因此他臉色不對,眼睛透出煩亂和驚恐情緒時,雷傲候就知道問題一定不小。
於忠默默將一疊款式顏色不同的拜貼遞給雷傲候。
雷傲候隨手放在几上,先喝幾口熱茶,廳子裡靜得連蚊蠅飛過也很吵耳。
雷傲候平靜地道:“我向來很少有朋友登門拜訪,如果是朋友,你不會如此緊張,看來一定是江湖上最難惹的人物,而且都是報怨報仇,是麼?”
於忠那張四十多歲卻有很多皺紋的面上,一點不曾感到寬慰,雖然雷傲候猜中了。他道:“老爺,這些人江南江北都北,又有些近十幾年來無聲無息,人人都以爲已經年老衰病亡故的老魔頭。例如‘午夜飛鉗’陸白、‘陰風”趙老甫、’‘白骷髏’常覺。這些都是惡人譜上的著名惡人。別外又例如無錫桃花溪劍道世家宋氏、淮陽大俠‘風雲一條鞭’應無求等等。唉,老爺你開始頭痛了沒有?”
雷傲候泛起苦笑,道:“我的頭不但痛,而且很大。”
於忠道:“何以這些人多少年來都不知道你與血劍嚴爺的關係!但現在卻忽然全部知道?會是誰泄露這個秘密?”
雷傲候道:“經過這幾天種種的事情,有可能知道的人太多了。我知道你一定猜想過甚至於查訪過,但你並沒有得到結論吧?”
於忠道:“是的,老爺。”
雷傲候道:“照你看,會是誰呢?”
於忠道:“嫌疑最大的就是陶正直,而小人剛打聽到陶正直的外號竟然叫做‘人面獸心’。老爺,這種人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他曾經出賣他的老師(他有好幾個師父),卻只不過爲了幾兩金子。他竟姦殺過嫡親嫂子,又曾經做過孌童,他自己也養過孌童。總之,這個人不但專拆爛污,同時爲了女色男色或錢財,竟可以無所不爲。”
雷傲候似乎不在意,道:“我老早瞧出他是這一類卑鄙無恥的人,但他一定不可能是我們要找的人。”
於忠道:“除了他之外,就只有兩個人可能泄密害你。”
雷傲候嘆氣搖頭道:“絕對不止兩個人有可能,而事實上你說的兩個人其一必定是南飛燕,你認爲她因嫉妒等緣故而修理我?我有沒有猜錯?”
於忠道:“老爺,你沒有猜錯。”
雷傲候道:“還有一個是誰呢?你一定是在這一羣人中用心查看。對了,一定是孟知秋,你一直認爲公門中人絕不能交朋友,必須步步爲營小心提防。”
於忠道:“是的,老爺。”
雷傲候長吁一聲,道:“我寧願猜測陶正直也不能相信是南飛燕和孟知秋所爲。而事實上這幾天得知嚴北蒲公望等和我在一起的大有人在。所以我們最好改個方向,最好調查這一個圈子之外的人。”
於忠道:“老爺,你從未猜錯任何一件事,所以小人不敢不信。但小人心中卻覺得陶正直嫌疑最大。”
雷傲候道:“他有這咱本事?”
於忠想了一下才嘆道:“唉,好象沒有。”
雷傲候道:“象陸白趙老甫常覺這等惡人,能找到一個已經很不易,何況還有桃花溪宋家,以及應無求這些人物?桃花溪宋家自從‘無痕劍’宋天星被嚴北殺死之後,現在又出了什麼人物?”
於忠一定查訪探聽得很清楚,因爲他立刻回答:“一個二十歲不到的瀟灑書生,就是宋天星的侄子,名叫宋去非,外號‘滄海月明’。聽說他的劍法至少不弱於無痕劍宋天星。”
雷傲候道:“滄海月明這個外號很雅緻,我已經可以想象得到他外表一定很風流儒雅!
當然他的劍法也一定能夠發揮‘瀟灑’的特點。這正是桃花溪宋家劍法的特點之一,這個人大概不好應付。”
於忠道:“淮陽大俠風雲一條鞭應無求只怕更難應付。”
雷傲候道:“用不着你提醒我。其實名列惡人譜上的那些惡人,哪一個是容易應付的呢?”
於忠現出憂心仲仲的神色,道:“老爺,你可有打算?”
雷傲候苦笑一下,道:“我海龍王的‘七尺飛紅’亦是當今武林一絕,亦不好應付的。”
於忠道:“如果對方有一百個人,你雖然戰勝殺死九十九個,但只要輸給其中一個,你就非常非常划不來。”
雷傲候道:“對的。我平生絕不做這種有可能蝕本的買賣。”他深深嘆口氣,又道:
“但可惜有時身不由已,所以有時只好認命。”
於忠放低聲音道:“老爺,難道就毫無辦法可想?譬喻說血劍嚴爺刀王蒲爺,他們難道對你的境遇都坐視不理?”
雷傲候道:“他們當然不會不管,但可惜這類保鏢我請不起,其實天下也無人請得起。
第二,現在一共八張名帖,但明天后天還有多少?消息一旦外傳之後南七北六一十三省的奇人異士,都會找上門來,嚴蒲二位能保得我這種鏢麼?”
他變成喃喃自語,道:“不,不行!但不想任何辦法應付亦不行。所以我只好使出最後一着了,誰叫我有一個兒子?誰叫我愛兒子更甚於自己呢?”
於忠面色也變得更難看,道:“對,老爺。咱們死了沒有關係,但還有少爺,如果您已準備好最後一着,小人希望你立刻使出來。”
雷傲候道:“我最後一着,只是三十六計走爲上策。我已佈置了幾個地方,隨時隨地都可以隱性埋名,他也不能象現在這樣吃喝嫖賭逍遙自在了,他肯麼?”
於忠也只能嘆氣,因爲他想起雷少爺雷不羣目空一切的樣子,也想起他沉湎於紙醉金迷的樣子,當然也想起他俊逸倜儻以至娘兒們都被其丰神迷醉的樣子。這樣的一個年輕人,要他爲了看不見的災難而隱姓埋名,要他過着村夫俗子的生活,看來倒不如殺死他更爲乾脆。
反正他一定不肯聽話,一定不肯一輩子默默無聞,與草木同腐。
本來很簡單的一件事情,以雷傲候的富有和謹慎遠慮,他所佈置的狡兔三窟,必定周密無比,就算叫神探孟知秋出馬,恐怕也找不到他。但現在由於拖了一條尾巴,簡單就變爲複雜,無懈可擊就變成破綻百出。
其實雷不羣的真正形象,跟他父親以及於忠所想象的有相當距離。外表上雷不羣俊逸且略帶傲岸,但其實他性格仁慈,心地忠厚。他不但樂於幫助任何在困苦中的人,而且他修養還真不錯,通常對人(尤其身份低卑者)總是和顏悅色,不過他這些好處都被一樣物事連累而被抹煞,那就是“酒”。
雷不羣喜歡飲酒,但他酒量卻不怎樣好。
他喝得醉醺醺時,當然多半是在風月場所,而風月場所正是最容易鬧事出事的地方。
所以雷不羣常常闖禍之後扶醉回家,他根本不知道詳細經過,更不會善後,因爲他已經醉了。而以後的事情大半是於忠甚至雷傲候親自處理擺平。
故此在他們心目中,雷不羣正是好酒貪色,驕橫欺人那種紈絝子弟的標準貨色。
如果雷不羣不是雷傲候唯一的兒子,只怕老早就被雷傲候趕到塞外蠻荒之地了。
幸而他不但沒有被放逐,而且一睜眼就有俏麗伶俐的小婢替他梳洗換衣。然後先是燕窩,繼而各式美點,果盤的香蕉葡萄等名貴水果散出誘人香氣,有時甚至有哈蜜瓜。
外面傳來潑刺水聲,雷不羣才記起自己敢情在秦淮河最有名的“縈香”畫舫中,敢情昨夜喝醉了所以沒有回家。
穿紅衣小婢輕聲問道:“雷少爺,你爲何每夜必飲?又爲何每飲必醉呢?”
另一個穿綠衣小婢笑道:“別多嘴,小心李大媽知道你問東問西打腫你的嘴巴呢。”
雷不羣喃喃自語道:“我爲何每飲必醉呢?”
紅衣小婢道:“難道雷少爺你也會有心事?難道你也有求不到的東西?”
雷不羣現在才注意着她,她只有十五六歲,白淨俊俏不在話下,使他心裡一動的是她眼中的關切柔情。
他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紅衣小婢道:“我叫小芳。”
雷不羣又問綠衣小婢,知道她叫小香。
當即拍拍手叫了李大媽進來,問過她們的身價,便付了贖身銀兩。
小芳小香好象做夢一樣,歡歡喜喜地去收拾衣物回家。
但雷不羣卻仍然好象失落在荒寂的原野上,世間的確有些東西不是財富可以獲取的。
他忽然聽見柔靡弦管清脆檀板以及婉約的歌聲,樂聲歌聲是從隔壁廳子傳來的。
雷不羣起身走過去,他撥開簾子,沒有人責怪他做出如此無禮的動作,李大媽還趕緊進去準備打圓場。
那個廳子內四個人圍着圓桌飲酒,另有兩名樂師和一個女人奏樂唱歌助興。
這本就是極平常場面,尤其是圓桌邊的四人共是三女一男,雷不羣已認識兩個女的乃是這“縈香”舫上的姑娘。
但雷不羣,態度使得氣氛奇異尷尬。因爲他居然不跟佔用此廳的主人打招呼,使得李大媽堆笑介紹的話只說一句就說不下去。
雷不羣直勾勾地望住那歌伎,但人人都看得出他並不是“看”而是在“聽”。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裡憶平生……
雷不羣深深嘆口氣。不錯,只有身爲人間悵惆之客,才能知道“你”爲何事淚痕縱橫。
唉!斷腸聲裡憶平生……
他終於回到現實世界,於是看見座中唯一男人,這人使他微感驚訝,因爲他不但英俊瀟灑,而且眼神極足,尤其是這種情況之下他居然全無絲毫慍色。
雷不羣立刻極誠懇地作揖道:“仁兄請寬恕在下失禮之罪,只因此曲使在下回憶起一些往事,所以不覺失禮冒犯。”
那瀟灑英俊的人微笑:“怪罪之心全無,但奉邀同飲幾杯之意卻有。”說話時也起身還禮,態度文雅而又誠懇。
雷不羣馬上參加,一口氣連幹三杯,才互通姓氏邦族,因而知道對方姓宋名去非,家住無錫桃花溪。
使他意外的是席上那個未見過的美麗女郎,看來最多十六七歲,態度卻很大方很世故。
她也敬了他三杯酒,纔回答他的問題。說道:“妾身沒有在秦淮楚館章臺平康待過,只不過秦淮河風月,膾灸天下人口,所以妾身隨同外子前來開開眼界而已。”
雷不羣面也頓時變成紅柿子一樣,把人家美麗年輕的妻子當作是陪酒鬻身的妓女,還當面問她是在那兒做?言下大有光顧之意,這種大意誤會當然非常尷尬。
幸而宋去非汪洋大度,一點也不在意,還取笑他妻子幾句。
所以雷不羣自己罰十杯之後,這場尷尬風波也就揭過。
喝了一點酒雷不羣反而頭腦變得清醒,他驚疑地注視擱在櫃檯上的長劍道:“無錫桃花溪宋家?你是宋家的人?”
宋去非道:“是的。”
雷不羣道:“聽說桃花溪宋家劍道江南第一,小弟今日居然認識宋兄,真是三生有幸。”當下連幹三杯。
宋去非微笑道:“雷兄文質彬彬,卻很清楚武林之事,只不知雷傲候前輩是你的什麼人?”
雷不羣皺眉道:“什麼都不是。”
任何人如果因爲“雷傲候”之故與他結交,他寧可一生孤獨,寧可沒有一個朋友。所以他在外面永遠不提到父親,亦不承認有任何關係。
但他並非看不起父親,又不是感情上有磨擦有衝突,他只不過想自己交朋友,不想愛聲名財富等影響而已。
宋去非的妻子黃氏問道:“你天天都來這種地方?你天天都喝酒?”
雷不羣又有點尷尬了,苦笑道:“嫂夫人,這種話題只適合男人之間談論。”
宋黃氏笑一下,那對眼睛明亮得使人心動。她道:“你不妨把我當作男人。其實我的想法,我的作風比男人還大膽,你不相信不妨去問問去非。”
雷不羣苦笑道:“你的意思仍然是要我回答你的問題?”
宋黃氏嫣然道:“正是此意。”
雷不羣看看宋去非的樣子好象沒有聽見,只好道:“對,我非來這種地方不可,也非得喝酒不可,尤其是秦淮河上的畫舫,是我唯一睡得着唯一能忘記煩惱的地方,我這樣回答嫂夫人你滿意麼?”
宋黃氏用那雙比着脂白玉還白的纖手,捧着一杯酒送到他脣邊,讓他喝酒,才道:“我十分滿意,因爲你已經是第七個把我誤認爲勾欄中人,而當他們發現弄錯,又發現我是桃花溪宋家媳婦,就全都態度大變,拼命阿諛奉承,拼命計好我們,但只有你不一樣,只有你還能保持本來面目。”
雷不羣仍然苦笑道:“這便如何?”
宋黃氏道:“這才顯出海龍王雷傲候的兒子果然不同於凡夫俗子。”
雷不羣大訝道:“你……你早已知道?”
宋黃氏道:“老實說只有我知道,連外子也不知道你竟是雷傲候的獨子。”
任何人娶得這樣一個妻子,保證必是苦樂參半,甚至是苦多樂少殆無疑義,此所以雷不羣以“男人”的立場同情宋去非的不幸。
宋黃氏又道:“你等一下回家麼?”
雷不羣道:“下午我會回去。”
宋黃氏道:“很好。”
雷不羣訝道:“很好是什麼意思?”
宋黃氏道:“雖然你喜歡偎紅倚綠,尋花問柳,雖然你逃避於酒國醉鄉,但你清醒的時候還會回家,所以很好。”
雷不羣只好苦笑,這個美麗的妙齡女郎如果是風塵女人,這一類話就會發展得很有趣。
可惜她不是風塵女子,她丈夫就坐在旁邊。宋去非插口道:“不好,雷兄你今天最好不回家。”
雷不羣又訝道:“啊!你叫我不回家?”
宋去非道:“是的,你留在此舫飲酒聽歌,內人也留在這兒陪你。”
雷不羣簡直大吃一驚,道:“你說什麼?”
宋黃氏呶起豔紅小嘴,道:“他叫我留下來陪你談天,陪你喝酒作樂。”
連雷不羣自己也覺得“苦笑”次數太多,肯定比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的苦笑加起來還多,他道:“宋兄很會說笑。”
宋黃氏道:“他講話素來很認真,他當真要我留下來陪你,但你卻不必向邪歪處想。他只不過認爲你有風度絕非胡作亂爲之人,所以也很放心。”
雷不羣仍然苦笑,道:“就算我很君子,也沒有理由叫我不走,又要你留下陪我?他到底想考驗你?抑是考驗我?”
宋黃氏笑容很嬌俏,聲音也很悅耳,說道:“都不是,他只想和你保持良好關係,說不定將來還可以做朋友,當然這只是他的想法,我卻不是這樣想。”
雷不羣不止苦笑了,而是大聲道:“你是怎樣想法?”
宋黃氏吃吃笑道:“別緊張,更不必往邪歪處想。”
但雷不羣實在很不放心,他有一個極鮮明感覺,這個年輕美麗的女郎很不簡單。
她對男人心事尤其瞭解透徹,似乎你動任何念頭,任何想法,她都能夠看穿,能夠了解。
這種美女當然十分可怕,尤其已經是別人的妻子,更加危險可怕。
“苦笑”幾乎已變成雷不羣的招牌了,他道:“宋兄,你不要我回家,到底爲什麼?”
宋黃氏卻搶先應道:“你要他講老實話,抑是假話?”
雷不羣道:“爲什麼有假話?我當然要聽真話。”
宋黃氏道:“如果他講了真話,第一件你不許生氣,第二件你答應下午不回家,你答應留下來讓我陪你。”
雷不羣想來想去,就算下午不回家,根本沒有什麼了不起。
另外,無論從哪一個角度推想,身爲男人的雷少爺絕對不會吃虧。所以他下了決心道:
“好,我不回去,我要聽實話。”
宋去非緩緩道:“因爲下午我要帶劍去見令尊。”
雷不羣除了苦笑之外,好象已經忘記其他任何表情。
宋去非仍然用緩慢又很清晰的聲音道:“我宋家有一個人死在血劍嚴北劍下,而現在我們才知道令尊和嚴北的密切關係,才知道有人通過令尊關係使嚴北出手,讓嚴北賺到很多血腥黃金。”
雷不羣頓時不會作聲,因爲關於他父親雷傲候和嚴北等人的密切關係,當然是不可能全無所知。
他可以不泄秘,甚至刀子頂住心口也絕不透露一個字,但要他睜着眼睛講謊話,把白的說成黑的,把真的硬說是假的,這一點他卻辦不到,他只能緘默,還有苦笑。
宋去非又道:“是非恩怨本來就不容易弄得很清楚。象你這種人品脾氣性情,我們很可能變成好朋友。但現在既然有了困難障礙,我只希望你不要在場,我們各交各的,賬也各算各的。”
雷不羣平生第一次居然會發出如此軟弱的聲音:“你不去找他不行麼?”
宋去非只嘆一口氣。宋黃氏卻道:“如果他力有未逮,如果無法贏得雷氏的‘七尺飛紅’,桃花溪宋家只好從此死了報復之心。”
但是,如果宋去非贏了,當聲殺死雷傲候呢?如果宋去非技藝不精功力不及,當場死於‘七尺飛紅’之下呢?
又如果雙方都暗中另有幫手,因而或者不光明磊落,輸者則死不瞑目,又如何呢?
總之其中問題甚多,豈是一言兩語就能概括?
雷不羣苦笑得嘴邊筋肉已經痠麻,他深深嘆息一聲,道:“家父知道他們去找他麼?”
宋去非道:“他當然知道,我已呈上拜貼,他說明拜見他的用意。”
雷不羣道:“你一向都是如此固執的麼?”
宋去非緩緩道:“如果你最敬愛的嫡親叔叔又是你授藝恩師被人殺死,你想不想報仇呢?”
雷不羣沉默一會才道:“我只希望你落敗,因爲家你從未殺過人。”
宋去非道:“我也是。”
但事實上高手相爭,到了勝負分出之時,也大抵是生死立判的關頭,這其間原來就是“一羽不能加”的境界。
有一千斤力量誰也不敢只用九百九十九斤,能夠刺入心臟之劍,絕對不敢改刺肩臂,這就是高手相爭的兇險可怕之處。
雷不羣搖頭道:“不行,我不能不在場,我可以狎妓飲酒縱情聲色,但我既然知道,便更不能不回去。”
宋去非聳聳肩,道:“好吧,如果我是你,我也不能不回去。”
雷不羣站起身拱拱手,道:“我告辭了。”但他的頭忽然暈得很厲害,不但眼睛花了,連雙腳也浮軟無力。
宋黃氏道:“雷少爺,你的答案我一看見你之時就知道了。”
雷不羣深深吸一口氣,勉強提聚真力,勉強使自己不倒下去。苦笑道:“所以這是你的手段,與宋兄毫不相干?”
宋去非訝道:“你們說什麼?”
宋黃氏眨動明亮迷人的美眸,嫣然笑道:“是的,他一點也不知道。我只不過用了三種不同派別,不同種類的軟麻藥物,如果你一定要回去,那不只好由我扶着你回去。”
雷不羣的苦笑根本沒有機會收起,道:“不行,你扶我回去,而你的丈夫卻要跟我父親動刀子拼命,這象什麼話?”
宋黃氏道:“所以你還是留在這兒比較好些,唉,其實這三種藥物應該給去非服下才對。可惜藥力再強,也只不過三十六個時辰,我總不能老是給他服藥使他天天不能動彈,所以我只好使雷少爺你暫時不能動了。”
雷不羣坐回椅上,長長嘆息。
他看見宋去非用銀盆盥洗,用香毛巾試抹,然後才從櫃上拿下長劍。
宋去非左手挾劍,說道:“雷兄,我的確不知道賤內會使用這一手,你可相信麼?”
雷不羣決定不再繼續苦笑,因爲他覺得兩邊嘴角肌肉已經僵麻不堪。“我相信或不相信,都不能改變局勢,也不能改變你的決心,所以已經無關重要。我只想問你一句話,希望你肯回答。”
宋去非道:“只要我答得出,我一定從實坦白奉答。”
雷不羣輕輕道:“你這位嫂夫人,從哪兒娶到的?你可感到煩惱?可感到後悔麼?”
原來這是簡單而又非常難以回答的問題。
宋黃氏眼睛都突出來,盯住那兩個男人。
宋去非想了一下,才輕輕道:“她是我宋家明媒正娶的媳婦,對於她的感想,我和你一樣,所以我猜你一定明白。”
宋黃氏大聲問道:“到底是什麼感想啊?”
雷不羣又不知不覺地苦笑,道:“宋兄,祝你旗開得輸馬到功敗,更希望你快快鎩羽而歸,把嫂夫人帶回家去。”
但當他看見宋黃氏目送丈夫離去時,眼中面上流露的無盡關切憂色,就忽然感到問題非常嚴重。
他也覺得忘記不了宋去非眉宇間那股冷峭孤傲的神色,這種自負高傲之人,必定是寧爲玉碎不爲瓦全之人。
所以他絕對不會輸也絕對不能輸。因爲“輸”的意思就一定是“死亡”。
只不知這一點那慧黠善解人意,那古怪手段甚多的宋黃氏知不知道?
他又忽然看見宋黃氏眼睛變得更美麗,散發悽豔的誘人魅力。原來她美眸中迷迷濛濛加上一層淚光。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羣何事淚縱橫……人世間無數迫不得已的生離和死別,又豈是一掬情淚、數聲悲歌就能形容得出的?
嘗過滋味因而心已成灰的人,當然知道你爲了何事而淚痕縱橫。
雷不羣一面暗想一面又感到內心之孤寂,似乎因爲宋黃氏的孤寂也疊貯於他心中,所以使他感到加倍的孤寂,感到命運的無可奈何。
冷落已久的歌伎檀板一拍,樂師們忽然奏出姑蘇古調,那是幾千年前吳國遺音。
歷史上吳國雄主闔閭曾經威震天下,只是兵兇戰危,最後也不免敗於越王勾踐手中,因傷而死。
其後吳王夫差崛起擊敗勾賤,亦是雄強威震中國的霸主,可是終於過不了美人關--英雄無奈是多情。
豔色天下無雙的西施人去樓空,曾經叱吒風雲號令天下的吳王夫差也兵敗自刎而死,吳國的宮殿樓臺傾圮荒蕪,只有那激越而又淒涼的亡國遺音至今猶存。
--君不見館娃初起鴛鴦宿,越女如花看不足。
香徑塵生鳥自啼,屜廊人去苔空綠。
換羽移宮萬古愁,珠歌翠舞古梁州。
爲君別唱吳宮曲,漢水東南日夜流。
那歌伎唱得極好,極好就是淒涼得使你懷念,便你掉淚,更使你勾起天涯海角萬千縷相思的意思。
如果你嘗過生離死別的滋味,你就會了解何以宋黃氏和雷不羣的感情如此脆弱?如此容易傷感了。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
巨大的廳堂內竟無一件傢俬,但巨大的楠木樑柱及光滑細緻潔白粉堊又顯出此廳造價不菲,地面也是堅美觀的櫸木地板。
幾名僕人迅速搬了四座兵器架進來,又迅速插滿各式各類的兵器。
然後,廳堂內只剩下兩個人--雷傲候和宋去非。
雷傲候銳利的目光審視對方,他看見宋去非冷峭傲岸的神情,也看見手中之劍。
雷傲候此生已不知道見過多少人手中拿着劍,這個宋去非拿劍姿式並不奇物,可是卻有一種瀟灑味道,使他整個人變得更儒雅也更冷傲。
“你就是‘滄海月明’宋去非?是‘無痕劍’宋天星的侄子和傳人?”
“我是!”
“看來你劍道造詣比令叔當年已有過之而無不及。”
宋去非的聲音很自信道:“如果不是這樣,今天我也不敢來了。”
雷傲候沉默一下,才道:“但你知不知道你還未達到劍道最高峰?”
宋去非道:“不知道,我已經盡力修練務求日有精進。”
雷傲候道:“你就算贏得我也必敗於血劍嚴北劍下,這句話,當年我也曾向令叔說過,你信不信?”
宋去非道:“不信!所以我一定要試試。”
雷傲候嘆口氣,道:“二百年來桃花溪宋家劍道天下知名,武林膺服,你不知道爲什麼?”
宋去非道:“魏晉清談誤了國事也誤了蒼生,所以我向來實事求是。”
雷傲候道:“年輕人,你聽我說,以你資質氣度,你可以承繼宋家劍道成爲天下無雙高手。不過你必須得到我的指點,因爲你已經犯了錯誤,這個錯誤是聚九州之鐵鑄成的大錯,不是一招一式的小小謬誤,所以你永遠不能成爲天下劍道的無雙高手,但如果肯聽我指點……”
宋去非冷峭的神情變成溫和的微笑,道:“雷前輩,難道一個活人的武功,竟然也象奇珍異寶,而你竟然能一眼看穿瞧透了?”
雷傲候道:“不錯,可惜我知道你不肯相信。”
宋去非答道:“如果我們再談下去,說不定我的信心我的決定會動搖,所以請勿見怪,我準備出手了,請小心提防。”
雷傲候徐徐脫下外衣,裡面裝束得甚是利落,左手卻多了一對短劍,晶亮光芒閃閃耀眼。每一把短劍長約八寸,柄端有一條極細烏絲繫住雙腕。
他一邊做脫外衣等動作,一邊說道:“滄海月明珠有淚,你外號‘滄海月明’,而你居然不反對不設法更改,僅僅這一點我已知道你對你宋家無上湛深的劍道未達巔峰了。”
宋去非退後兩步,躬身道:“請前輩不吝指教。”
雷傲候道:“桃花溪宋家劍道以空靈瀟灑近於無拘無礙之境界,但你想想看,‘滄海月明珠有淚’這區區七個字,哪一個字能夠超然物外?可有無拘無礙的境界?”
宋去非神色仍然很鎮定,只不過眼中射出敬佩仰慕的光芒而已!
他道:“縱然這是前輩危言欺我,縱然是無中生有的理論,但晚輩我仍然十分佩服。”
雷傲候苦笑一聲,道:“危言?無中生有?唉,年輕人,當年連你叔父無痕劍宋天星也不敢不相信我任何一句話呢,年輕人,你外表瀟灑不羈,其實內心每一尺每一寸都是拘束,你如果真能灑脫於無拘無礙境界,你根本不會呈遞拜貼,不會訂明今天約會時間。你想想看,如果你的劍法也受這許多觀念限制,你怎能突破凡俗界線?怎能達到揮灑自如的境界?”
宋去非面色微變:“前輩的教誨我永遠不會忘記。”
雷傲候嘆口氣,道:“人生如夢,何曾夢覺?人人都是這樣子,明知是夢(夢亦可改爲真理)卻不能亦不肯覺醒(不依照真理去做)。我對這種種愚蠢固執軟弱的現象已經十分厭倦灰心,亦無所顧惜。請出劍吧!”
宋去非內心感覺得出強大無形的壓力,此一壓力當然來自對方,最可怕的是“壓力”並非純武功的威脅,甚至可以撇開武功,那壓力其實淵源於“智慧”。
“智慧”能夠發生壓力根本一點不稀奇,如果你認爲一個賽跑或游泳健將能夠取勝,關鍵只在於體力,那你就大錯特錯了。
很少人知道任何一項運動要能出人頭地,竟然必須“智慧”,在競賽之時固然要智慧,在平時鍛練亦一樣!
所以任何傑出的運動名家,不但絕對不會有呆癡之人,簡直可以肯定必是聰慧之士。
“武功”以生死、榮辱爲賭注,在“適者生存”“強存弱亡”的角度來看,顯然是更尖銳更殘酷的淘汰方式。
所以武功超卓之士,內在智慧的修養必須與武功並駕並驅。
你由此可以甚至可以感受的壓力--敵人能把你看得清楚透徹,你豈能不驚心動魄?豈能不趕快動員你腦子的一切能力,設法找出正確的應付方法?
宋去非動作緩慢卻極爲優美地掣出長劍,劍鞘扔在一邊。
但扔鞘的動作除了優美舒徐悅之外,卻又透出淒厲堅決的意味。
顯然這個小小動作已透露出內心“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回”的決心。
他知道雷傲候絕對不會趁隙偷襲,所以不但動作從容,同時還能偷空想起不少事情,而首先閃現腦海中的面容,就是他的妻子!
她不但漂亮,而且心竅玲瓏,千乖百巧,但這都不打緊,令人擔心的是她專門做一些出乎人人意料之外的事。例如這次前來金陵,在秦淮河畫舫上召妓飲酒作樂,此舉在良家婦女來說,已經十分駭人聽聞。
誰知她還悄悄告訴他,這種神女生涯很有趣,尤其是將來萬一要她負起報仇責任之時,她一定會嘗試過這種生活。
因爲神女身份既有趣而又行事方便,打聽任何消息也容易得多。
她絕對不是嘴巴說說算數,宋去非不禁泛起一抹苦笑,如果我今天敗亡,她必定會替我報仇,而且我可以肯定她會用最奇怪的方式進行。她會投身娼門,等候報仇的機會。
她是不是故意作賤自己,故意斷絕一切關係,以便維持“復仇”的火焰呢?
宋去非的劍勢的確非常瀟灑美觀,當然絕對不同戲臺上的招式,而是真正能夠殺人而又悅目的招式,劍身上透出的內力,更是深厚強勁得出人意料之外。
可惜雷傲候卻不包括在其中,他一點也不感到意外,他雖然已屆微微發胖的中年人,但一切動作卻仍然快得有如迅雷閃電。
宋去非只攻了三招就知道情況不妙,因爲雷傲候似乎深諳桃花溪宋家劍道神妙秘密的招式。
所以每一招都能早一步躲閃或拆解,這種局面當然是有輸無贏,除非……除非拼命,除非決心同歸於盡,否則今日這一局不但輸定,而且輸得很慘--連性命也得輸掉。與其因輸而喪命,自是不如搶回一點主動,盡力撈一點本!
但見宋去非劍法忽然凌厲惡毒無比,尤其是一股慘烈氣勢使人泛起“瘋狂”之感!
當然你已不可能在他身上劍法上看得見絲這瀟灑味道,只有兇殘慘烈氣象。
這五招拼命劍法一出手就如狂風驟雨,又如萬軍衝殺,兇厲得絕對不能止步不能夠回頭。而且招招連續更無一絲空隙,但第三招剛使完第四招正要發出的一剎那間,一把短劍已經插在胸口!
所有動作突然停止,時間好象也忽然不會移逝。
宋去非的確感到難以置信,因爲這五招劍法近百來宋家秘密傳授,外間從無一人知道也無人見過。
就算當年叔父宋天星與血劍嚴北那一戰曾經施展過,雷傲候豈能記得,豈能找出破綻?
又豈能把握得住稍縱即逝的機會呢?
所以他一時沒有倒下,雖然明明感到短鋒刃已刺入心臟,他一定要弄清楚,否則真是死不瞑目。
雷傲候露出惋惜而又歉疚神情。道:“你年紀還輕,而且你很正派,所以我不想殺死你,何況你如果肯研究虛心改進,你一定可以成爲一代劍道大家。”
宋去非聲音堅定卻很虛弱,道:“你早已識得我這幾招劍法?也識得我宋家劍法?”
雷傲候道:“武功亦正如珍奇異寶,你如果有淵博的智識,又有足夠眼力,你就不難鑑定真僞及價值,你知不知道我這一對眼睛,曾經看見過多少劍法多少種奇異功夫?”
宋去非忽然想起美麗卻大膽放肆的妻子,她已扣住雷傲候獨生子雷不羣。
但他卻沒有利用這件事威脅雷傲候,如果她知道了,一定非常非常生氣。
不過你生氣與否已經毫不重要了,因爲我已經死了,已經沒有任何知覺,沒有榮辱,也沒有愛恨……
你可能在歲月瀑流中漸漸忘記我,但我卻馬上就會忘記你,因爲我已經“死亡”。
我不必再在人生歷程掙扎,我不必爲了技壓羣雄,不必爲了對付想殺我之人作永無休止的練劍,不過可笑的我終於因劍術未精而喪生。早知如此,從前何必白費時間,白費心力,又更何必冷落了你而苦苦練劍呢?
生命之火本來就很脆弱很容易熄滅,宋去非感到全身精力已經耗盡。只除了“意識”還存在,但似乎也已漸漸模糊,漸漸消失。
意識本是死亡過程中最後才消失的,只不過由於身體已僵冷,所以意識無法表達任何意思。
據說死者意識竟可存留世間七日之久,當然你決不會知道,因爲死者的意識沒有法子可以跟活人打交道,沒有法子傳達意思。
所以真正樂觀,真正瞭解有生必有死的死者,他一定極不希望有人爲他嚎啕大哭,因爲這會使他心亂而產生壞的和可悲的感應。
而且既然有生必有死,既然明知人生好象做一場夢,爲何夢醒離去時在悲哀,要痛哭呢?爲何不歡歡喜喜慶幸他逃出這無可奈何的大夢呢?
宋去非眼中忽然恢復神采,雙腿和身子有如鐵鑄石雕一樣硬朗,不肯倒下!
他前面出現一個人,象一枚黑色長釘釘住地面(因爲一身黑色衣服之故)。
黑色人相貌相當清秀,看來年紀不大,大約是三十歲?四十歲或五十歲?這一點似乎很難找出可靠答案。
他左手握着一把形式古雅長劍,劍鞘是老鯊魚皮還鑲着黃金,所以一望而知珍貴得很。
宋去非身子雖然挺直屹立如石像,聲音卻很虛弱,道:“你一定是當今天下劍道可以稱爲宗師的血劍嚴北?”
黑色人清俊的面龐上沒有一絲表情,微微頷首,道:“我就是嚴北。”
宋去非道:“我終於能見到你,總算不虛此行。”
嚴北道:“不錯,很少人尤其是武林中人能夠見到我。”
宋去非道:“時間無多,所以不說客氣話了,我想知道如果我請你指教,你是否也象雷傲候一樣,十招之內就能取勝,就能取我性命?”
嚴北道:“你相不相信,我現身出來,正是爲了回答你這個問題?我已準備好答案,這答案就是:多少招纔可以取勝,纔可以殺敵,根本無關重要,最重要的是結果--贏或輸。”
宋去非道:“答得好,我衷心感謝,不過以我這種情況,只怕已沒有時間可以慢慢體會個中深意了。”
嚴北道:“這話也是,不過事實上我所講的也是實話,你想想看,如果結局是贏,你一招就贏跟一千招才贏有何分別。”
他居然也會輕輕嘆口氣,又道:“你若是一眼就看得出對手的弱點,當然一招解決,但如果一眼看不出,纏鬥千招也不稀奇。”
宋去非仍然固執地問道:“我呢?”
嚴北只好道:“三招。”
宋去非嘆一聲,又問道:“刀王蒲公望呢?你對付他要幾招?”
嚴北搖了搖頭道:“不知道,我已經磨礪了二十年,他也一樣,但至今我仍無把握,當然他也一樣。”
其實嚴北這些話可以不說的,因爲宋去非已經忽然跌倒地上,閉上雙目,已經氣絕斃命。
但嚴北仍然一絲不苟地清清楚楚地講完,才轉眼望住雷傲候:“傲候兄,我們的秘密似乎已經泄露?”
雷傲候苦笑一聲,回答道:“你猜對了。”
嚴北道:“顯然不久的將來天下有名有姓的人物會來拜訪你,他們當然不是來找你喝酒的。”
雷傲候道:“你猜我知不知道呢?”
嚴北道:“你有何打算?”
雷傲候道:“我自從認識你那一天開始,已經有了打算,二十年之後你才問我這句話,你看會不會遲了一點?”
嚴北道:“對不起,我的確太疏忽大意了,但現在講的是實際問題,是關係到你生命和身家財產的問題。”
雷傲候道:“我早已準備好,卻也沒有什麼妙計,只不過來一記三十六着走爲上着而已,當然我有很多地方可以藏身,可以一輩子隱姓埋名也不必賺錢養家。”
嚴北道:“那你還等什麼?”
雷傲候道:“第一,等看完你與蒲兄那一場印證武功。”
嚴北不由皺了皺眉頭,問道:“第二呢?”
雷傲候道:“第二,我已接到八張拜帖,宋去非是第一個上門的,但第二個也已經來了,現下在另一間練武廳內。”
以“海龍王”雷傲候之富,府第內有兩間練武廳不算稀奇,事實上他有五間之多。
嚴北道:“好吧,第二個是誰?咱們去瞧瞧。”
雷傲候苦笑道:“不但第二個已在那裡等我,其實第三個也到了。”
嚴北道:“就算剩下的七路人馬全部到齊,你也不必擔心,不必苦笑。”
雷傲候訝道:“我不必擔心?應該是誰擔心呢?”嚴北答道:“我!”
另一個雄壯聲音接着應道:“還有我!”
人隨聲現,高大魁梧的“刀王”蒲公望大步走進來,他和嚴北一樣,都用一種奇怪的眼光望住雷傲候。
其實走入練武廳一共有兩人,只不過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身材矮小其貌不揚,所以跟刀王蒲公望走在一聲之時,很多人會忽略他的存在。
孟知秋居然也自告奮勇,道:“也還有我。”
雷傲候看看這三個人,稍微想一下,才苦笑道:“你們爲何都對我這麼好?你們是不是要我猜測。”
蒲公望道:“咱們是老朋友了,爲老朋友做點事情難道不應該?”
雷傲候道:“哼,老朋友?”他眼光轉投孟知秋面上。又道:“你呢?孟老師,莫非你也爲了老朋友的緣故,所以拔刀相助,所以肯放棄你一向公正執法、禁止私鬥的原則?”
孟知秋道:“難道我們幫錯了你?”
雷傲候道:“你絕不會幫我私鬥,而你們兩個……”他用手指指嚴、蒲二人,又道:
“你們雖會幫我,但一定等我開口求助才肯動手,絕對不會自告奮勇,替我擋災消難。”
嚴北不悅道:“不是等你開口求助才肯出手,而是等你開口之後纔敢出手,因爲誰也不知道你已經作了何等樣的安排?如果貿然出手豈不反而壞了你的計劃。”
雷傲候道:“那麼目前之事我開口求助了沒有呢?”
沒有人回答他這句話,因此雷傲候苦笑一聲,道:“瞧,我並沒有瞎疑心,沒有神經過敏,到底是怎麼回事?”
粗豪率直的蒲公望首先道:“對,是有點問題,但卻還不如你目前遭遇之事那麼嚴重。”
雷傲候微微變色,立刻問道:“有問題?問題是不是來自南飛燕?”
孟知秋說道:“正是,前兩天我已提醒過你,我可沒有說錯吧,女人一嫉妒起來,什麼事都幹得出,管你是天王老子她也不怕,但何以你居然沒有考慮她的反應呢?”
蒲公望道:“你可知道她製造了什麼問題?”
雷傲候苦笑道:“我當然知道,她深知如果能使我錯過了‘血劍’對‘刀王’這一場盛舉,我會覺得比死還難過,她目的就是要我難過,越難過越好,所以她根本不必動刀動槍,她是不是已經達到目的了?”
孟知秋道:“對,本來你還有一線機會,雖然這一線機會看來是不可能的,因爲除了嚴蒲兩位主角之外,南飛燕只邀請兩個人蔘觀並作見證,其一是大自然天醫李繼華,另一個人她沒有指定是誰?所以這是你的一線機會,不過我很懷疑她怎肯給你這一線機會,簡直全無道理。”
蒲、嚴二人齊齊頷乎,表示同意他的觀點。
雷傲候道:“既然我本是有一線機會,且不管合理不合理,我只想知道何以我忽然連這一線機會都消失了。”
孟知秋陪笑道:“這卻是我的不是了,你知道我也早就下了決心,不惜一切非參見這一場賽事不可,所以我用了一點不正派的手段,迫得嚴北兄不能不讓我去。”
雷傲候訝異問道:“他竟是被迫答應的?”
孟知秋道:“我老早已動用種種關係,預先調派數萬精兵沿江演習,其中當然包括水師精銳,所以如果我太空閒又太失望的話,很可能有上千的人丟了性命。”
丟性命的人數既然上千,當然就是嚴北“大江堂”的幫衆。
孟知秋動用如此龐大的官家力量,只求參觀這一場血劍刀王之鬥,的確可以稱爲不顧一切了,當然亦怪不得嚴北非讓步不可了。
雷傲候已感到事情無可挽回,所以唯有苦笑道:“孟老總,我確實棋差一着,萬萬想不到你會使出這一招。”他目光在這三位當世無雙高手的面上巡視一番,又道:“所以你們都覺得對我十分歉疚,都自告奮勇想幫我做點事。”
他們都緘默無言,對於雷傲候的抱怨誰有話可說呢?雷傲候又道:“說不定這許多人忽然會找上門來,也是南飛燕的傑作。”
孟知秋道:“不會吧?她不是這種人,絕對想不出種主意,如果你疑心是姓陶的那年輕人,我更相信些。”
雷傲候固執地搖搖頭,道:“不,陶正直爲人卑鄙,只是個可厭的小搗亂,何況他怎能識得這許多一流人物?除了南飛燕,我想不出別的人了。”
嚴北道:“就算是南飛燕吧,但你當務之急不是追究泄密害你的人,而是如何應付無窮盡天下高手的‘拜訪’。”
他望望蒲公望,又道:“蒲兄以畢生功力一刀拼掉呼延逐客,他本身也有內傷,所以他只可押陣,不可出手。”
蒲公望哈哈一笑,道:“雷老闆有你拔劍相助,天下還怕誰呢?”
雷傲候問孟知秋道:“你呢?”
孟知秋道:“我向來反對私鬥,任何事情、任何仇恨也應該經由法律途徑解決,但如果我必須跟嚴、蒲兩位離開此地,我怎能分身阻止那些武林人向你尋仇,向你報復呢?”
雷傲候道:“那麼你能做什麼?”
孟知秋說道:“目前我只有替你擋住從江北來的兩路人馬的時間,其次我只能夠忽然變成醉貓或者呆子,所以此地發生什麼事情我都不知道,其三,將來我回到此地,我一定替你查出到底是誰泄密來害你!”
蒲公望不以爲然地咆哮道:“在這種地方這種時間還有這些人物,老孟你還說什麼法律?乾脆聯手出擊,快快把老雷目前的問題解決。”
孟知秋嘆口氣道:“你們習慣了拔劍而起挺身而鬥這一套,你們根本不知道法律之尊嚴須得多少小我才換得來。”
血劍嚴北道:“傲候兄,我們還讓在這兒幹什麼?”
“我們”意思是眼前的四個人,他們俱是當代無雙之士,彼此身份名望都堪匹敵。
所以講起話來反而輕鬆爽快些,彼此不必咬文嚼字,不必禮數週全。
蒲公望道:“對,你眼前之事儘快打發了,我們馬上就要動身前赴巫山。”
雷傲候道:“這是怎麼回事?爲何你們要老遠跑到巫山,南京難道就不可以比武?”
孟知秋道:“南飛燕提供一個絕佳場所,當然南京不可能有這種地方,地點是一個極巨大的山腹中,洞口很小很隱蔽,入洞三丈左右,就突然極爲廣闊,一道石樑突出,下面是百餘丈深的幽壑,據南飛燕估計,下面幽壑至少有數裡方圓之大。”
雷傲候道:“你們當然不會爲了一個隱藏山腹內的幽壑而遠赴巫山。”
孟知秋道:“對,可是那幽壑有個很有趣也很可怕的名字,叫做‘不歸壑’,南飛燕說任何人若是掉下去,縱然不當場跌死也絕對上不來,不算輕功高明如她也毫無辦法,因爲那山腹就好象一隻碗反轉扣覆地上一樣。而那道突出的石樑開始時有一丈許寬,但到最尖端處只有半尺,這道石樑長達三十丈,南飛燕拿一支火炬在最尖端處,我和李繼華各持一炬在外面,當中就是嚴蒲兩位了。”
他雖然描述得很簡略,但已予人以極深的印象,總而言之,“不歸壑”是一處天險地絕的所在。
在石樑上交鋒拼鬥之人,一招落敗跌下幽壑的話,就算未曾負傷亦永遠不能回人間。當然這等險絕之地,才配得上“血劍”嚴北“刀王”蒲公望這兩個當代無雙的高手比鬥。
嚴北道:“這些內情雖然值得聽,但我仍然有一個感覺,雷兄你好象有意拖延時間。”
雷傲候用一聲苦笑抹掉想象中那幽暗險絕的地方,那驚世駭俗的劍氣刀光,他道:“是的,我必須先處理桃花溪宋家高手滄海月明宋去非的屍體,我正在等候棺木,當然要最好的楠木棺材,他胸口致命的那把短劍,也送給他做紀念。”
蒲公望皺眉,不滿道:“你幾時變成這般婆婆媽媽?死人還要什麼紀念品。”
雷傲候道:“除了你和嚴兄這一場比武之外,你猜我最關心的是什麼人?”
孟知秋立刻道:“你的獨生子。”
雷傲候道:“一點不錯,所以如果我錯過了比武,我一定要設法保全我那獨生子的性命。至於我自己的生死禍福,反而不是重要事,你們同不同意呢?”
誰也無權不同意,因爲天下父母愛子之心無微不至,古今一樣,所以人人只好同意了。
雷傲候深深嘆息一聲,說道:“但是,我卻必須做一件非常殘忍的事,唉,其實我並不是想殺死這個年輕人,可惜他劍術太好了,迫得我非殺死他不可,否則就不能取勝。”其他的人當然都明白這個道理。
孟知秋問道:“宋去非的屍體究竟要送給誰?”雷傲候疚歉地沉默好一會,才輕輕道:
“他的妻子。”
蒲嚴孟三人雖然很吃驚很迷惑,但面上卻不曾露出來。
他們見慣了千奇百怪的事,也明知世上往往有這種表面很不合理,而事實上卻非如此做不可的事。
所以他們只能把情緒隱藏心中,只能等雷傲候自己解釋,但他們卻一致相信一件事,那就是雷傲候必定有非如此做不可的理由。
所以,他們都很耐心等候雷傲候自己講出來,但如果他不肯講,他們也不會失望。
上好楠木不但帶着香味,而且特別沉重。
地點雖然也是在巨大的般舶上,卻已經不是香豔的“縈香”畫舫了。
船艙內霎時間瀰漫着棺木所帶來的香味。
香氣雖然是濃郁得奇怪,但楠木內更吸引所有人的注意了。
棺木內有沒有屍體呢?如果有,會是誰呢?假如是宋去非的屍首,何以用最好、最貴重的棺木送回來呢?
船艙地方倒也寬敞,所以雖然多出一副巨大的棺木,但雷不羣仍然可以躺在牀上,看看年輕美麗的滿腦袋古怪主意的宋黃氏,她仍然坐在長几邊,靜靜自斟自飲。
宋黃氏喝的雖是陳年花雕,酒性不烈,但若是喝多了,終究還是會醉的。
而她自從宋去非挾劍走了,她帶着雷不羣回到這邊船上,馬上就開始喝酒。
雷不羣那時本是陪她坐在幾邊光滑潔淨的艙板上,他不知道應該說什麼話,老實說他也很擔心父親的安危,所以他不但沉默得象一塊石頭,而且也陪她喝酒。
但只喝了九杯,十杯還不到,宋黃氏就使出她古怪的很多的本領,忽然過去氣勢洶洶地把雷不羣揪住按倒。
如果他們的性別互相調轉,那麼就算傻瓜也會認爲宋黃氏想“強姦”雷不羣。
宋黃氏雖然性別沒有改變,雖然仍是女人,但她動作粗暴有力,忽然已扯開雷不羣的外衣,並且硬是給脫掉。
雷不羣駭然道:“嫂夫人,你想幹什麼?”
他當然認爲宋黃氏大有問題,同時又知道她不但練過武功,而且練得極好,就算是全身氣力武功尚在,但若被她的五指拿住脈門,亦絕對無法抗拒。
宋黃氏道:“我要看看你一共穿幾件衣服。”
她雖然已經停了手,只跪坐在旁邊,但雷不羣絲毫不感到安慰輕鬆,仍然大爲震駭,問道:“爲什麼你要知道我穿幾件衣服?”
宋黃氏道:“因爲我要你通通脫掉,一件都不許剩。”
雷不羣一看她眼睛神色,一聽她聲音語調,就知道她絕對不是開玩笑,而是真要這樣做。
他唯一不知道的是她爲何要剝光他衣服?因爲不但那個孃姨李好--四十來歲,身體壯健,性情悍潑--隨時會進來,還有就是宋去非--她的丈夫,也可能每秒鐘挾劍回來的。
所以此時此地絕對不是脫衣服的適當的時刻,何況宋黃氏雖然年輕,雖然漂亮,但既然已認識宋去非,至少目前雷不羣沒有胃口,也沒有妄念。
宋黃氏盯住他眼睛凝視一陣,才又道:“你雖有浪子之名,卻實在不算是貪淫好色之徒,你的眼睛已告訴我了。”
雷不羣又掛上“苦笑”招牌,道:“我也猜想我不是的。”
宋黃氏道:“你想不想知道我爲何要脫光你身上衣物?”
雷不羣道:“想,簡直想得要命。”
宋黃氏道:“你又想不想知道我爲何要先查明你穿幾件衣服?”
雷不羣回答得比打針還快,道:“當然也想知道,但你肯告訴我麼?”
宋黃氏道:“如果我不肯告訴你,我何必問你。”
雷不羣苦笑道:“是,我錯啦。”
宋黃氏道:“你一定願意躲在被窩裡自己動手脫掉,對不對?”
雷不羣道:“對極了。”
宋黃氏道:“所以我必須先知道你身上穿有多少衣服,不然我怎知道你脫光了沒有,你說對不對呢?”
雷不羣心中用一句三字經加強語氣,所以整句答話本來應該是:“你他好的太對啦。”
宋黃氏當然聽不見他心中的三字經,於是平心靜氣又繼續他們的談話。
她道:“如果這樣一個大男人光着屁股,你敢不敢在光天化日下,跑到大街小巷?”
雷不羣瞠目而又苦笑,道:“當然不敢,你可不是要我這樣做吧?”
宋黃氏說道:“這倒是一個不錯的主意。”
雷不羣這時才知道人家本來想不到這一點,因此心中不禁直罵自己當真是混蛋加三級。
幸而宋黃氏又道:“暫時我不想這樣做,我只要你不敢光着屁股逃上岸就可以啦。”
所以雷不羣后來一直躺在牀上,而且用被子蓋得嚴嚴密密的,也一直只好用眼睛陪她喝酒。
現在一具名貴的香噴噴的棺材剛好放在他們當中,剛好隔開了他們。
李媽闖進來道:“送棺……送東西的人都走光啦,我已經吩咐船家開船……”
宋黃氏點點頭,不快不慢的啜飲杯中的陳年花雕。
李媽也一直靜靜地看她喝酒,這時才道:“少奶奶,你一定是想用酒忘記一些東西。”
宋黃氏嘆口氣,道:“是的。”
李媽道:“但你知不知道你想忘記,想逃避的是什麼事?”
宋黃氏道:“我當然知道。”
李媽的聲音很固執,堅決道:“不,你不知道,你只不過猜想而已,如果你已知道,你已打開棺蓋,我當然不會這樣說,但那時亦可能你根本不必逃避,不必忘記任何事。”
這番話連雷不羣也不禁大大喝采,真想插嘴助她聲勢,但他沒有作聲,因爲宋黃氏忽然站起身,步伐十分穩定地走到棺木旁邊,雙手搭住棺蓋。
她眼睛卻回望雷不羣,道:“我今年才十八歲,正當燦爛青春錦繡年華。我本來認爲人生多姿多采,所以我有許多幻想憧憬,但是現在卻忽然泛起這種想法很膚淺很無知的感覺,你覺得可笑麼?”
當然一點都不可笑,這正是活在“有限”的宇宙中的悲哀,在這個宇宙的人生舞臺上,一切事物甚至思想,都有起點也有終點,一切都在變幻而不是永恆。
雷不羣心中充滿同情憐憫,所以避開她冷澈如水的目光。“你現在在深沉巨大的痛苦,我也曾經經歷過,所以我能夠了解。”
“但我卻不能安慰你,也不能幫助你。每個人都必須獨自走完他自己人生的路程--既孤獨而又寂寞之路程。”
宋黃氏道:“我名字叫黃蓮,很多人都說名字不好,聽起來好象最苦的黃蓮一樣。但我卻一直很喜歡,我說‘苦’的滋味最好最有深度。我覺得這話好象很有詩意很有哲理,你覺得可笑麼?”
有些人在他一生某一階段本來就會狂放不羈,如此不切實際,當然一點都不可笑。所以雷不羣眼中露出嚴肅意思,微微搖頭。
黃蓮又道:“但如果棺內真是去非,而他永遠不會說話,不會微笑,不會擁抱我,我忽然覺得自己好象已走到懸崖盡頭而且摔下去,一切都變成粉碎空幻。唉,雷不羣,你告訴我,人生真的這麼悲哀痛苦麼?”
雷不羣一事實上早就深思觀察過這些問題。所以他答得很快:“不是的,事實上有快樂必有痛苦有痛苦也必有快樂。只不過我們人人都害怕悲哀痛苦,所以往往在醜惡殘酷痛苦的事情上,加上虛僞的美麗外衣。不但欺騙自己,麻醉自己,也欺騙別人,麻醉別人。於是很多本來是如此的事,便變成‘不應該’,你遭到不應該的事當然會痛苦,但如若你知道是應該如此,你就不會痛苦了。”
他看得出黃蓮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只停頓一下,又道:“死亡也一樣。只不過你認爲不應該那麼早就死亡,所以你悲哀,你痛苦,甚至憤怒。但如果你深入觀察,死亡是每個人的結局,本來是應該的事實。所以我們回到原先話題--人生並非那麼悲哀和痛苦,快樂也一樣。”
黃蓮沉思了一下,忽然用尖銳如錐子的聲音,提出尖銳如錐子的問題:“我揭開棺蓋,如果發現棺裡躺着的是你父親,你的道理能不能派上用場?你能不悲哀痛苦?”
雷不羣苦笑道:“不能,懂得道理是一回事,能不能奉行又是另一回事。”
黃蓮居然不生氣,道:“唉,知易行難自古皆然。”
雷不羣道:“不一定,事實上大多數時候是知難行易。”
黃蓮冷冷瞅住他,道:“你明知不該爲死亡悲哀,卻做不到,這還不是能知不能行麼?”
雷不羣道:“這正是因爲我們的確並非真正知道死亡是什麼之故。我們只認爲我們知道而已,尤其是在實用知識,在技術的範圍內,應該是知難行易纔對。”
黃蓮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雷不羣道:“譬如你天天燒開水,你能做得很好,但你卻不知道何以用火澆水而水就會沸騰的原理。你可以回答說因爲火是熱的,水遇熱就會沸騰,那麼何以‘熱’能夠把水煮開?”
黃蓮道:“我不知道,你知道麼?”
雷不羣道:“我也不知道。但我卻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如果欠知道何以用火可以把水燒開,何以用火可以煮飯燒菜的原理,你一定可以找出其他辦法,不必用火(例如用光波或微波)也可以做到同樣的事。”
黃蓮道:“理論總是空洞而不切實際,你自己也不能照理論去實踐,理論有什麼用?”
雷不羣苦笑道:“我雖然不行,卻不代表也不能證明理論沒有用處……”
他本來還有說話,但看黃蓮已緩緩揭開棺蓋,頓時噎住發不出一點聲音。
棺蓋才掀開一點縫隙,整個船艙內香氣更濃。
這時,連站在艙門的孃姨李媽也懷疑地掀掀鼻子,說道:“奇怪,爲什麼這麼香呢?”
黃蓮冷冷道:“雷傲候甲富天下,如果他覺得心裡有愧,多用些香料又算得什麼呢?”
李媽聲音也冰冷刺骨,道:“小姐,我先綁住那小子,我覺得事情有點不太對勁。”
黃蓮道:“不要緊,那三種使人軟麻無力的藥物最少要三十六個時辰(即三晝三夜)才消散!何況在大江當中,插翅難飛。”
雷不羣苦笑道:“如果我能動彈,在大江中的形勢對我恰好有利。因爲我水性比陸上功夫還好幾倍。”
黃蓮眼睛一直沒有望向棺中,雖然棺蓋已揭起逾尺。因爲她一眼望下去,一切都有個決定結果。
她道:“別吹牛,你的水性怎會好得過陸上功夫,全然沒有這種道理。”
雷不羣嘆口氣道:“家父當年堅持我必須精通水性,而且必須精通到高手地步,在他嚴格督促訓練下,我在長江論水性就算不是第一至少也是第二了。家父說過一句話,他說你必須精通一種別人想不到的功夫,我問他爲什麼?他說因爲你是我的兒子。”
船艙內靜默好一陣。雷不羣又苦笑道:“他思慮周詳深遠,本來這一着果然可以使你們措手不及,我只要往河裡一跳就行啦,可惜他當年卻沒有想到我會被三種麻藥制住。”
李媽的嚴悍的面龐上泛起一點笑容,因爲覺得雷不羣不是作僞說謊的那種人。
黃蓮將棺蓋再掀高一點。
她的面龐雖已慢慢側斜向着棺木,但眼光卻沒有隨着面龐移動,沒有透過那道空隙望入棺內。
她的眼光仍然凝定於雷不羣的臉上,她是不想揭曉?抑是不敢?
但不論是“不想”抑是“不敢”,黃蓮總不能永遠瞧着雷不羣而不把謎底揭曉的。
只不過當她要移開目光的剎那間,雷不羣發覺她眼光很奇異,奇異得能教任何男人心靈震撼。
黃蓮的眼光只離開雷不羣一下,馬上又回到他面上,並且輕輕放下棺蓋,好象生怕驚醒長眠於棺材內的人。
雷不羣嘆口氣道:“你現在想殺死我嗎?”
黃蓮聲音平靜得出奇,道:“是的,這是一了百了最簡單最直接的方法。既然你父親不但殺人,還把遺體送回來示威,我也只好學他的手法,將你送回去。”
送雷不羣回去的意思當然是送“屍體”回去而已,當然不是釋放活生生的雷不羣回去,雷不羣當然也不會誤會。
雷不羣道:“我絕不怨你。而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家父也會殺人,所以我想知道你怎會知道宋兄乃是死於家父手中?”
黃蓮道:“他胸口插着一把短劍,劍柄還殘留着數尺紅絲線,這會是誰的兵刃?”
雷不羣道:“聽來已是寒家秘傳的‘七尺飛紅’了。”
李媽發出尖厲可怕的聲音,道:“小姐,不必多說了,快殺死他。”
雷不羣道:“假如你今天沒有殺我,你將會怎樣做?”
黃蓮道:“我實在不願看見這種情況發生,因爲你將來有一天忽然發現,發現你倒不如現在死掉更好。”
雷不羣打個寒噤,道:“你心志的堅決,你眼中的怨毒太可怕了,你的柔情蜜意以及你的旖旎纏綿風致,到哪裡去了呢?莫非仇恨一旦充滿心中,別的任何情致都被擠出去?都不能存在?”
黃蓮道:“是的,我很抱歉。”
她何須抱歉?殺夫之仇本來就不共戴天,無論她使出那一種惡毒手法,都是應該的。她爲何要說抱歉?
雷不羣道:“但事後的報復總是將來之事,眼前的生死存亡,必定比將來尚未可料的事更重要,也更爲緊急,所以也很抱歉,我只好設法逃生。”
黃蓮真是聰明絕頂,立即醒悟,瞠目道:“一定是這具棺木的香氣有古怪,誰能夠利用棺木傳香,便能夠解去三種麻藥的力量?當世之間只有‘大自在天醫’李繼華,唉,一定是他。”
雷不羣突然連人帶被撞破船艙壁,“砰匐”聲中,木屑紛飛,跟着又傳來重物墜水的聲響。
黃蓮奔出船頭,只見大江茫茫中,那張繡被浮在水面。
黃蓮似乎是喃喃自語,又似乎是在說給跟緊在身邊的李媽聽。道:“雷不羣一定很驚喜,因爲他忽然發現不是落在秦淮河而是長江中,因爲他的水底功夫更加可以派上用場。”
李媽遞給她一張長弓,那是兩端鑲金嵌玉,當中卻是鐵胎的硬弓。
她另一隻手平胸伸出,手中拿着箭壺,箭壺中只有六支箭,箭翎顏色分爲金色銀色兩種。
黃蓮接過硬弓,又喃喃道:“但雷不羣你卻萬萬想不到‘射潮弓’竟是在我手中,我的‘沉魚落雁箭’可以射死水底兩丈深的小蝦……”
大約八丈遠的水面忽然冒出人頭。
黃蓮又喃喃道:“太近了,雷不羣,你不妨再潛泅一次,我最喜歡的距離是二十丈。”
她已抽出一支金翎長箭,搭弓作勢。
李媽露出冷酷笑容,道:“當他忽然發覺有一枝箭射透尋丈江水,深**入他的身體時,他一定十分驚詫,我好希望能夠看見他的表情。”
弓弦“錚”地一響,金翎長箭宛如電光一閃即隱,遠遠沒入十六丈外的滔滔江水中。
水面上忽然浮起白皙軀體,旁邊一圈血紅色的顯然是血水。
當然任何人都想不到潛泅於水中尋丈深處,還會被弓箭射傷。通常最強勁的矢石,入水尺許就完全失去勁道。
所以,精通水性的人都知道只要潛下兩尺就安全了,誰知……
但那白皙的身體居然還會動,一下了就沒入江水深處,失去影蹤。
李媽搖搖頭,不滿意地咕嘀道:“小姐,雷不羣的爸爸殺死姑爺,而你卻只射傷他的腿,若是被宋家的人知道,他們會怎樣想?”
黃蓮輕輕道:“如果我一箭射死他,以後的日子我還有什麼事好做呢?所以我留下他性命,我要慢慢收拾他。”
李媽道:“大江茫茫,波浪滔滔,你怎麼知道他逃到哪處去?你怎能夠找得到他?”
黃蓮哼一聲,道:“如果他從此逃走隱姓埋名,當然很難找到他。不過我仍然有辦法,最了不起我去做妓女,遲早一定會碰到他。”
李媽並不吃驚,但露出不以爲然的神情。道:“如果八年十年還未碰見他,但你卻已經老了,小姐,人老珠黃就絕對不能混這一行,那時候你怎麼辦?”
黃蓮冷笑道:“我做鴇母,我開一家秦淮河最好的娼館,用最華麗的畫舫,最漂亮的姑娘,我絕不相信他不來光顧。”
如果你問黃蓮,究竟是爲了怕生活單調枯燥,抑是當真爲丈夫報仇,才這樣做?她一定回答不出。
如果雷不羣的水性稍差一點,他一定已經淹死!因爲他一條左腿已經不會動彈。那支金長翎箭貫穿大腿,痛得他幾次幾科昏厥。
在陸上昏厥十次八次沒有關係,但在水裡卻是一次也昏不得的。
因此他爬上岸時,真有再世爲人之感。不過他已沒有時間唏噓嗟嘆,因爲心力一懈便會昏迷,不會動彈。
幸而他昏迷之前已經用雙臂鎖住一叢灌木的根部,所以雖然他下半身仍然在水中,仍然隨着那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波浪飄擺,飄擺得象海藻一樣,卻仍然沒有隨波逐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