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劫多人命賤 言重黃金輕

破廟還是那麼破舊,那麼雜亂,但淨意和尚威儀卻大不相同。

他已由頭到腳用熱水洗得非常乾淨,鄰村剃頭匠替他刮光了頭和鬍鬚,身上換上月白色比丘便服,更顯得乾淨清爽。

使人稍感可惜的是沈神通沒有看見他,因爲剃頭匠和衣服都是沈神通替他辦妥的,卻想不到那污垢瘦弱的和尚忽然變得甚是清秀好看,也一點兒都不土氣了。

他並非孤單一人就能夠做完這些事,例如當他剃頭和刮鬚之時,熱水必須有人照顧柴火,因爲煮很多次纔夠他洗頭洗面洗澡,而柴火也必須有人不斷供應不斷挖掉灰燼。

這個幫忙的人身材健壯高大,面貌卻顯出很稚嫩,大概最多十七、八歲。他寬厚的肩膊胸膛,粗壯的雙手,以及矯健沉雄的動作,再加上豹頭環眼外型,使人一望而知這少年必是力大無窮而又性如烈火的那類人。

瑣屑俗事總算弄妥,淨意法師捧着熱騰騰的香茗,舒一口氣,那表情好像已經完成一件非常偉大的任務一樣。

“林長壽。”淨意和尚聲音中居然含有感情,“我猜想你的父母根本不知道你跑到我這兒來。”

林長壽聳一下寬厚有力的肩膀。“我當然不講,他們不准我來,他們說很想來探望你,可是如果這樣做了,林家村就會發生很大的災禍,他們不肯告訴我什麼災禍,就算告訴我,我也不相信,師父你會替人帶來災禍麼?”

淨意法師記起沈神通分析過的話,他看法不錯,如果餓死了會煉藥的和尚,誰也不必負責,所以林家村受到警告受到威脅是十分合理之事。

“我不相信,所以我還是偷偷跑來了,不過我還是要趕快回去,免得爸媽他們發現。”

淨意法師還未表示出贊成意見,林長壽已經邁開長大步伐向門口行去,淨意和尚微笑一下,這個孩子性情猛烈急躁,由此可見了。可是林長壽沒有走出這間後殿,反而忽然停步,那是因爲門口出現了兩個人攔阻了他的去路之故。

那兩個漢子都是二十多歲身體健壯的漢子,從他們的裝束神情動作看,一望而知是地痞流氓,縱然他們不是流氓,也一定是以欺詐凌迫良民爲生的不良分子。

左邊那個咧嘴而笑時露出不齊整的黃色牙齒,他斜睨林長壽(其實大可正面而視,但這類人卻喜歡斜着眼睛瞧人):“我是程傑,他是李威,你最好牢牢記住。”

林長壽愕然問道:“爲什麼我要牢牢記住?”

程傑仍然咧嘴巴,做出使人討厭和害怕的笑臉。他又道:“因爲你不聽我們的警告,竟然膽敢跑到這兒,所以連你父母也一定要記住我們的姓名才行。”

林長壽仍然不懂:“爲什麼要記住你們?”

“你們已經活不了,已經沒有機會上衙門告狀,如果不記住我們姓名,你們到了閻王爺那兒告誰好呢?”

林長壽勃然大怒,他原來就很容易發怒,所以這次發作得更快,他發怒時從不多言,只用拳頭髮泄。故此程傑、李威兩人被他一拳迫得同時退了五步之多,程傑那副齜牙咧嘴樣子顯然吃了虧,至少招架的左臂一定十分疼痛。

淨意法師大聲道:“他不是第一個來瞧我的人,昨天還有一個,你們爲何不去找他?”

李威大概已發現程態正在忍痛不便說話,所以出聲回答:“那人是沈神通,不但我們惹不起他,別人也不行。”

他們動作很快,而又很整齊,從靴筒拔出尺許短刀,刀鋒光芒四閃使人心寒膽怯。

林長壽不覺連退好多步,所以程傑李威已迫人殿中。

淨意法師嘆口氣道:“別傷害那孩子,我聽你們的,你們想把我怎樣都行。”

李威道:“你爲何不早點餓死?省得我們多費手腳,何況結果你還是免不了一死。”

他聲音之冷酷顯示出絕非虛言恐嚇,他們要殺死淨意的決心連林長壽都聽得出來。故此林長壽大怒,他暴喝一聲,拳出如風連環擊去,呼呼拳風,顯出力道沉雄勁厲,非同小可,而拳法招式也兇猛精妙,一下子便把那兩個人迫到了門口。

程傑和李威全都駭然變色,手中短刀兩三次幾乎被擊落,但他們忽然齊齊叱喝一聲,刀光連閃幾下。

林長壽蹬蹬蹬一直退到淨意法師面前,還轉過面孔望住淨意,面色變得慘白:“師父,我好像已經受傷?”

淨意和尚伸手按住他肩頭,柔聲說:“坐下,不要用力,你的確已經受傷,而且傷得很重,你左後背已被刺了很深很深的一刀,所以你的左手絕對不可以動。”

他瞧也不瞧李威、程傑他們一眼,運指如風在已經坐下的少年背上點戮閉穴,阻止流血,同時又極快取出一些藥粉灑在傷口上。

程傑冷笑兩聲:“喂,和尚,你覺不覺得這樣做法多餘了一點兒?你死了之後我們還是不會放過他的,你何必替他上藥治傷?”

淨意和尚這時才擡頭瞧看他們。

他面孔清秀斯文如故,可是程傑、李威卻都忽然感到一陣心悸,因爲這和尚的眼光太可怕了。

他們耍慣訛詐欺凌那套流氓功夫,擅長觀察風韻,若是碰到真正胸懷殺機的人,他們寧可抱頭鼠竄絕不挺身硬碰。“殺機”跟“憤恨”有很大不同,當你憤恨時你可能氣得想殺死對方,不過未必真正有此決心,更不一定有殺人的能力,但殺機卻具有殺人的氣勢以及決心。

所以程傑、李威都大驚後退,程傑已經不知道自己胡言亂語些什麼,可是淨意和尚卻聽得清楚,那程傑居然質問他是不是真的和尚?程傑又說如果他是真和尚怎可能生氣,怎可以有想殺人的念頭?

淨意和尚不覺愣住,程傑的確沒有講錯,我既然真正皈依,真正奉行大乘菩薩道,莫說揮刀殺人,就連殺心也是不該生起的,又既然業力如此深重,以至今日非把他們殺死不可,這也不過是在無盡相繼生死流轉過程中,了卻一重因果而已。世人莫不惜生怕死,主要原因是他們認爲只有此生纔是真實的,一旦死了就有如永遠絕滅,所以總是想抓住表面真實,而其實是虛幻的一生。

但歷史已告訴我們,生命只是虛幻現象,古往今來誰也抓不住的。

另一方面生命含攝死亡,死亡也含攝生命,這原是變幻現象的兩面,由於生和死永遠找不到開始,也找不到終點。所以好像輪子一樣不停流轉循環,至於推動的力量,就是我們親自做成累積無量的因果,形成無限巨大,無限複雜的業力。

人類智慧還不能計算,也不能洞曉每一個因果的關係,所以對未來之事,既無法避免亦無法前知。於是看來命運好象早已註定,好像無法更改,但從另一角度看,因果既然都是我們自己做的,豈不是等如命運也是自己註定的?

淨意和尚忽然發覺程傑、李威已迫前數步,都舉着刀帶着獰笑,當下已知道弱點被他們抓住了,現在無論如何殺機都已激發不起,但不要緊,我還可以抵抗,只要打倒他們,並不一定非得殺死他們不可,不過我得找件兵器,最好是木棍之類。

他眼光四下一轉,忽見門口不知何時出現一個英俊青年,左肋下挾着一把形式古雅的長劍。微笑說道:“你是不是想找一根木棍防身?”話聲中居然拋了一根三尺的短木棒過來。

淨意和尚一手接住,訝問道:“你是誰?”

程傑、李威一聽他們互不相識,當然想先知道來人身份,所以也不作聲,只擺出一副流裡流氣的兇惡形狀。

英俊青年的笑容似乎很坦白純潔:“我叫陶正直,只是個過路人。”他說:“我不明白你是怎麼回事,你明明掌心裡已扣着暗器,爲什麼不出手?你真是不肯殺人?”

淨意和尚輕輕嘆口氣。

陶正直又說:“你難道不知道如果你不殺死他們,他們會殺死你?何況還有你那個徒弟,更何況你徒弟還有家人。”

李威冷冷道:“姓陶的你莫非沒有家人?”

“老兄你用不着威脅我。”陶正直笑容也變得冷冷的:“你們知不知道這和尚是毒藥暗器高手?他暗器上的毒一定厲害無比,至少可以見血封喉,他可能手上剛好沒有解藥,所以不敢使用,因爲他不想殺人。”

淨意和尚大驚變色,喃喃道:“陶正直,陶正直,我好像沒有聽過這名字?”

林長壽瞪目大叫道:“師父,殺死他們,不要怕,快殺死他們……”

這是因爲陶正直提起家人,而程、李二人也並不隱瞞會向他家人報復之意。

陶正直的話很奇怪,使程傑、李威二人都暫時忍住不動手。他說:“這和尚還有秘密,你們想不想知道?”

“他的秘密就是他很虛弱,如果他三棒打不倒你們,他就只好跪下認輸,任憑宰割了。”

淨意和尚的表情等於用言語證明一樣明白,我只想不通的是陶正直究竟想怎樣,陶正直外表聲音笑容都使人覺得坦白純真,使人覺得是個好人,但何以又好像生怕程、李二人殺不死我,所以特地指出我心理和生理的弱點?

程傑、李威都咧嘴獰笑,笑得既可厭又可怕。

但突然笑容凍結變化,李威似乎還不如何使人覺得,程傑卻變得極之劇烈,由於本來獰笑時嘴巴略略張開,所以連舌頭已掉出來竟也不知道。

程傑是忽然看見一件萬分奇怪也萬分恐怖的事,奇怪的原因是看見李威胸口忽然出現閃亮劍尖,劍尖由衣服裡透出,足足伸出大半尺才停止。任何人當然都不可能由胸口往外面生長出鋒利劍刃,所以絕不是像樹木一樣長出來,而是這把劍從後背刺人,穿透了身軀才由前胸突出。

假如此劍從別人身上透出,那倒沒有關係,程傑不是沒有殺過那種好人,絕不會見到殺人場面驚駭昏倒,可是從李威身上生長出劍刃意義就不大相同了。

李威毫無疑問必是瞬間就完全死亡,故此面部還殘留着僵硬笑容。

陶正直聲音溫和有如朋友閒談聊天,清清晰晰送入每個人耳中:“和尚不敢殺人,但我卻敢,你們難道都想不到這一點?”

他稍稍停歇一下,又說:“我不但敢殺人,而且最喜歡殺壞人,你們連和尚都欺負,我猜想定是壞人,你們是不是呢?”

程傑雖然自知是百分之百壞人,但這時決不可以承認,但他搖頭動作還未做出來,背心要害感到一陣尖銳劇痛,他甚至能感到劍尖刺過肌肉骨骼內臟等而由胸口透出。

他果然看見胸口也長出劍尖,這一剎那他已帶着驚恐進人杳冥死亡國裡去了。

陶正直一腳就將兩具屍體踢出殿外天井,提着還滴血的劍微笑着走近淨意和尚。

看來他等着接受淨意和尚的道謝,但淨意和尚決不能讚揚他殺人,所以只好含含糊糊地說:“謝謝你解圍救難。”

陶正直笑容一點也沒有變,但手中劍光一閃,忽已刺中林長壽右眉,林長壽痛得大叫時,陶正直已經一腳把他踢出六七尺之遠。

林長壽雖是痛得頭昏眼花,但同時也憤怒得全身冒汗,大喝掙扎而起想要拼命,誰知喝聲既低沉微弱,全身也沒有氣力,連坐起也不能,更休提出手拼命了。

“我若是一劍一劍慢慢刺死他,你還敢不敢殺人呢?”

淨意和尚嘆口氣,但覺這個外表英俊說話溫文的青年根本不是人而是惡魔,以佛門戒律來說,殺死惡魔當然不同於殺人。

七位一組的毒砂悄悄由袖管跌落掌心,唉,可惜我多年已疏於練習,更可怕的是現在全身外勁內力都很有限,所以威力一定比不上從前一半。

但他短棒出手時仍然極爲迅疾,棒尖直向陶正直小腹戮去,當然他的殺着是在左手中的七粒毒砂。

短棒居然順順利利戮中陶正直小腹,不過想不到的是陶正直的劍也有如毒蛇在同一時間刺中他左掌,因此淨意和尚當然撒不出毒砂了。

陶正直的微笑和聲音仍跟剛纔一樣。“我識得的獨門暗器手法至少有二十種,聽說小幻天家派毒藥暗器雖然厲害,但卻只有‘含沙射影’手法可以跟神女宮九種暗器手法相提並論。”

此人越來越像惡魔化身,因爲他不但能笑着殺人,不但腹笥淵博,而且劍法之精妙惡毒也幾乎當世無匹。

“我既然看得出你起不了殺機,自然也就看得出你動了殺機,我瞧得出你身體虛弱,同樣也瞧得出你右手木棒力道極爲有限,因爲你只能把全力運聚左手發射暗器。所以我早一步發劍解除威脅,這是我平生原則,我就算能接住你七粒毒砂,我若有其他方法可想,我決不肯冒險接下毒沙的。”

根據陶正直的話,淨意和尚簡直比驢還笨十倍,也因此陶正直忽然一劍刺中他胸口,他居然不會躲閃也就不足爲奇了。

淨意和尚雙腿軟得有如棉花,不由得跌坐地上,但他同時也發現原來笨有時也有好處。

例如如果他聰明得會躲陶正直這一劍,剛傷口便應該在心臟而不是靠近肩胛這一邊了。

陶正直搖頭很不滿地嘀咕:“想不到小幻天家派出身的人竟有如此膿包的。”其實他不怕膿包,更不至於不殺大膿包,不殺無力反抗的人,而是有時會覺得少了許多刺激樂趣。

淨意和尚連受兩傷流血不少,虛弱得連坐也坐不住向後便倒,偏偏背後就是供桌,把他身軀擋住,使他連躺下也不能。

陶正直忽然慢慢轉頭望去。

殿門外天井裡有個黑衣大漢,用腳撥動程傑、李威兩個屍首,像驗屍官一樣前後上下都瞧過,然後入殿,眼光先掠過淨意和尚和林長壽身上傷勢,也辨認一下這兩個半昏迷狀態的人的面孔,最後才注視陶正直。

陶正直的笑容經常使人失去警惕,任何人都很難對一張年輕英俊充滿善良坦白笑容的面孔懷疑警惕,就算有懷疑,大多數也是向好的方面。例如你暗想:這些惡事不會是他做的吧?不過當你這樣想的時候,他的劍可能趁機已刺人你的心臟了。

黑衣大漢似乎沒有懷疑他,但渾身發散出豹子般的機詐和殺氣。

這個人不簡單,一定是很可怕的敵手。他大概是黑夜神社的人吧?他雙腳一動一靜都顯出下盤極穩,雙眼目光凝聚凌厲,長刀窄而長。如果拔刀對準敵人,必是一招就可分出生死的刀法。

“你是奇異可怕的人。”陶正直謙卑鞠躬:“我寧可做你的僕人,也不願做你的敵人。”

“你報上名來。”黑衣大漢沒有絲毫被軟化跡象。

“我姓陶名正直。”他鞠躬得更深,表示更大的謙卑順從意思,“如果你想殺我,務請你把原因告訴我。”

黑衣大漢直到這時總算有點表情,卻也只是略皺眉頭:“外面的人是我手下,不是你殺死他們的?”

陶正直連忙又鞠躬:“是,是,但我不是想殺死他們的。”

“哼,他們欺負人所以該死?”

“不是,不是,是這把劍。”

答案宛如奇峰突起,黑衣大漢又露出表情。

“請你先看看,那和尚的徒弟也被這把劍刺傷,大概快要死了。”

“我已經看見。”

“你的手下好像是來對付他們的,如果我是因爲幫助和尚而殺死他們,又怎會轉回頭殺傷和尚呢?”

的確不合情理之至,好像是虛幻夢囈式的情節,不過事實卻又擺在眼前。

“你究竟要說明什麼?”

“這把劍很古怪,你親自瞧瞧就知道了。”陶正直把長劍掉轉,兩指捏住劍尖遞出去,一面還不忘記連連謙卑鞠躬。

黑衣大漢走近一伸手就抓住劍把,現在只有他能用這把劍刺攻對方了,陶正直只捏住劍尖,就算指力強絕,最多也不過能做到雙方僵持地步。古語說:“太阿倒持,授人以柄。”

就是這意思。太阿是古代名劍,鋒利無匹,你若是將這劍柄交到對方手上,當然你就只好被威脅被挾持了。

可是此劍不但不是太阿劍,而且是最要命的一點這劍是陶正直的。

黑衣大漢突然感到手中一輕,銳利目光剛剛看見只剩下一個劍柄還握在手中之時,胸口要害已經一陣疼痛,全身氣力突然消失。

卻原來那劍柄也不過是形狀不同的劍鞘而已,所以陶正直等於在他胸前拔劍而隨手刺中了他而已,一切動作簡單又自然,簡直平淡輕鬆得不必再談及。

黑衣大漢目齜盡裂,顯然內心之氣憤難以形容,但陶正直從他掌中拿回劍柄之時,他根本連怒罵一聲也辦不到,就已被陶正直一腳踢出殿外天井裡了。

陶正直惋惜地嘆了一聲,喃喃自語道:“他的刀法,會不會像他腦子那麼糟糕呢?”

這句講給自己聽的話居然有人回答:“我保證不會,但可惜已無法證明了。”聲音含氣斂勁,絕不會是重傷垂危的和尚或林長壽說的。

殿後角門走進一箇中年人,相貌清秀,態度斯文。“但坦白說我的腦子也不大靈光,我也不懂和尚和那孩子爲何傷於你老兄劍下?如果我弄不清楚,將來必定日日夜夜尋思這件事,所以我就大膽跑出來請教你了。”

真真可笑之至,居然敢跑到我陶正直面前裝模作樣?你想裝蒜我偏偏叫你開朵花看看。

“你的腦子果然不行之至。”

陶正直邊說邊把長劍裝好收回鞘內,動作既慢條斯理,口氣神色也十分高傲狂妄。

“要弄清楚這些問題。”陶正直好像在教訓小學生,“第一步當然要了解我跟這許多人的複雜關係,第二步便要知道我什麼時候會殺人,什麼時候絕不殺人。”

那中年人連連點頭說:“高論,高論,我只聽見你是陶正直……”

“對了,不過我這名字對你有沒有其他意義?例如說,你以前聽見過沒有?在哪兒聽過?聽誰說的?”

中年人露出很感興趣的樣子:“我應該聽過你的名字嗎?過分高傲和過分謙卑據說都是面具,你想掩飾什麼?”

雖然是閒話,但中年人好像並不期望得到任何答案,因爲他又說道:“如果時光能夠倒流,如果我能夠像你那麼年輕就好了。”

陶正直心裡隱隱覺得不大舒服,可能是因爲那中年人忽然使他泛起完全無法猜測之感吧?

“我想變回年輕人,並不是不滿現實也不是追悔過去,而是不喜歡有太多人生經驗,我不喜歡猜測得出別人心裡的念頭。”中年人講得很認真:“像你那麼年輕的人,就算非常非常聰明,但有些事情還得想一想才明白,可是當你累積了很多經驗之後,你根本不必想就知道許多事。”

陶正直聽了訝道:“這樣有什麼不好呢?”

“當然不好,簡直是大大的不好。比方說,你的態度,你的沒有真正內容的言語,我連想也不必想就知道拖延時間,當然我又連想也不必想就知道拖延時間一定對你有利,有好處,絕對不是爲我或爲別人着想,這一來就發生一件可悲的事,或者叫做結論吧,那就是我不可以相信你任何一句話,人與人之間完全沒有互信,你敢說不是很可悲麼?”

如果世上有些話能使得聽者好像掉在漿糊缸裡,這一類就是了。

陶正直搖搖頭道:“你是奇異可怕的人。”

中年人微微而笑,道:“我記得這句話剛纔你也對那黑衣人說過,難道你竟沒有別的形容詞表達這意思麼?”

“你究竟是誰?”

“我的經驗告訴我,你現在才確實把我當作敵手,所以才問我的姓名。”

“你的確是值得重視的敵手。”

“我不必太謙虛,所以我不否認,當你設法使黑衣人分散那股可怕的專心一志,你兩次成功地使他露出表情,於是你有機會也馬上出手,我卻替你設想,如果黑衣人心神毫不分散,那你又怎麼辦呢?”

陶正直不覺退了兩步,他的確是由於心頭巨大震撼,而下意識地做出逃避動作。

“陶正直,”中年人提高聲音,威嚴地說道:“難道直到現在你還猜不出我是誰嗎?”

陶正直如夢初醒,恍然瞪着他:“你是沈神通?對,是沈神通。唉,我一直太低估你了。”

世上居然有人敢低估沈神通。原是不可饒恕不可補救的錯誤,不過發生在陶正直身上,反而情有可原,因爲陶正直認識何同,他對何同評價大概並不太高,所以既然連何同也能暗算沈神通,陶正直的錯誤判斷就不足爲奇了。

“聽說你已經娶了麻雀,但何以新婚期間就遠離嬌妻?難道你不喜歡麻雀?”

陶正直不由得皺起眉頭表示心中甚是困惑,沈神通他到底知道多少?難道他真的有如江湖上傳說那麼厲害?他提起麻雀名字之時,何故也流露出一種奇怪感情?正如“割愛手”顧慈悲,“擂地有聲”袁越以及“萬里雲雁”吳瀟瀟他們一樣?看來有關麻雀之事最好少提爲妙,所以我只好找別的話題吸引他的注意力了。唉,小麻雀,我真想不到你後臺這麼硬,勢力那麼大。如果我早知道的話,我絕不自告奮勇替嚴溫背這個黑鍋。

“我本來也捨不得丟下麻雀,她實在很可愛令人迷戀,可是我又急於想知道‘悲魔之刀’的下落,所以星夜趕來天津。”

“悲魔之刀”幾個字果然很成功地轉移了沈神通的注意力。

“如果你願意說,我就聽。”

“呼延逐客只有一個兒子,叫做呼延良,在天津衛有幾家店鋪,也算得是富裕之家,但昨天橫禍從天而降,呼延良一家七口都被殺死,毫無疑問是悲魔之刀帶來的災禍,但現在悲魔之刀究竟落在何人手中?”

“你問我?我問誰?”

“這話說得也是。唉,那悲魔之刀真真是一件寶物,而呼延逐客也當真是一代刀法大家,雖然他最後仍是敗亡於刀王蒲公望的橫行刀之下,但我仍然認爲他的成就很傑出,很了不起。”

他話匣子打開了,滔滔不絕地把呼延逐客前後兩場拼鬥經過情形詳細說出。

他雖然天性狡詐,平日難得講句真話,但敘述呼延逐客兩場戰役卻報導得很公正也很生動傳神,使人彷彿看見那些當代頂尖高手們的俊發英姿和激烈壯懷,還有那凌絕天下超邁古今的風度氣概。其中當然還夾雜着嬌美動人的水柔波和南飛燕的媚麗風姿,使得那引起金戈鐵馬硬梆梆場面中又有柔情香豔之回味。

“你的眼福實在使人豔羨。”沈神通衷心喟嘆一聲。

當然他也很想探詢後來嚴北、蒲公望等五大高手命運究竟如何?這是嚴溫向他透露的,當時嚴溫也說很想知道那當世五大高手逃得過逃不過陶正直的毒手?

雖然那當世五大高手之中包括孟知秋在內,但就算他們全部被害,沈神通也不會存有爲師報仇那種狹窄又不合法的觀念。沈神通會盡力將陶正直繩之以法,如果有證據的話,但如果採取報私仇方式,他知道連孟知秋也一定不會贊成的。

“陶正直,你刀法雖然練得不錯,但你終究是以劍法爲主。如果我沒有看錯,我很想知道你爲何對悲魔之刀的興趣這麼大?”

神探孟知秋最膾炙天下人口的絕技就是這種不可思議的觀察力,尤其在武功方面,沈神通使出這種嫡傳本領,果然使陶正直爲之目瞪口呆。

“你一身武功不論劍是刀,或者暗器,都走陰柔詐變路子,那悲魔之刀聲名響亮,還未亮出來人家都會知道,所以別人得到此刀有用處,獨獨你得去了反而對自己不利,你肯做不利於己的事麼?”

“在你面前我不講假話,我就算得到了悲魔之刀,我也決不留在身邊,我會讓它永遠沉埋在黃河裡或者渤海中。”

沈神通微笑點頭:“很合情理,但如果那刀落在我手中,你將來一定比現在更沒有名氣,因爲我將把此刀託付給一個人,此人必可能成爲天下一流高手,他也必定會答應我盡力誅殺你爲世除害。”

陶正直聲音好像在呻吟:“你爲何這麼恨我?”

沈神通面色一沉:“我們之間一定有很多帳要算,如果我現在不是忙得不可開交,我一定全力逮捕你送官法辦。”

林長壽忽然發出咆哮聲。

他本來已經要死不活,但現在,聽聲音卻好像已經可以動手打鬥了,所以陶正直十分驚異地向他望去。

只見林長壽壯健身軀已經挺直站起,憤怒的眼光當然是射向陶正直,看樣子現在三兩個大漢也恐怕不是他的敵手了。

啊呀,我明白了,怪不得沈神通揶揄取笑我拖延時間之舉,原來他早就知道我想等到和尚和這少年奄奄一息萬萬救不活纔對付他的心思,而他當然也早就想了辦法,所以拖延時間,至少可以再取笑我……

陶正直此生第一次真真正正涌起恐懼,所以腳下不覺連退數步。

淨意和尚忽然也恢復生氣,聲音朗朗:“長壽,不準動,如果要殺人,沈老爺比你更會殺人。”

林長壽雖是性子兇猛暴烈,但道理仍然是明白的,所以退回牆邊不再哼聲。

陶正直向沈神通拱拱手:“小可告退了,我希望永遠不再見到你。”

這個人一定在逃走方面曾經痛下功夫,所以不知如何已經失去了蹤影。

殿後角門又進來一個人,是個年輕男子,玉面朱脣眼如朗星,比之陶正直還俊美得多。

他滿面疑惑望住沈神通,問道:“你的確名不虛傳,無怪天下黑道高手聞名喪膽,但你爲何縱他逃走?即使陶正直武功很高明又很惡毒可怕,但有我埋伏一旁,幫不了大忙也一定可以幫個小忙,你爲何不動手?”

“唉,天下有很多事情不是動手拿人就可以解決的。”

“好吧,我相信你必有極堅強理由。不過我不明白何以你不許我露面?老實說,我劉雙痕還不至於怕他。”

沈神通笑容很深沉莫測:“你一定試過被不少女孩子單思苦戀吧?”

劉雙痕微現尷尬,道:“是的,但我已盡力避免。”

“但是,你可曾試過被男人單思苦戀的滋味?”

“別開玩笑,有那種事我幾個巴掌刮過去,包他頭腦清醒。”

“女人的單思好辦,但男人的卻大大不同,尤其是武功高強而又奸狡惡毒之輩,陶正直就是這種人了。”

劉雙痕重重吸一口氣,才道:“那麼我真的非常感謝你。”

他們一齊動手替和尚以及林長壽包紮傷勢,很快就完成了任務,四個人坐在一起。

沈神通用手勢阻止和尚說話,然後道:“不必謝我,我在屋頂丟入你們嘴巴里的靈丹是劉雙痕的,揚州春風樓的春風丹天下馳名,果然可以止血,也可以恢復體力。”

劉雙痕也學他阻止和尚開口,然後道:“你也不要謝我,因爲我想知道寒家的大自然劍法怎樣修習才贏得你小幻天詭秘武功?換言之,我怎樣纔可以突飛猛進?怎樣纔可以迅即突破我現在的造詣境界?”

淨意和尚聽得一時愣住,瞠目望着劉雙痕。

在武林中各門各派不但秘技自珍,而且向互克的對頭門派探問破法,可真是千古罕見的奇事,當然也是大忌。

任何武林人都會把對方看成白癡,否則他怎會提出這種要求?而跟着免不了大笑拍拍屁股走開,就是不能走開,至少也會譏諷取笑幾句。

淨意和尚的反應正如天下所有武林人一樣。

但請別忘記他另有一種身份--是真真正正的出家人。

因此他忽然微笑,忽然恢復安詳平靜就可以理解了,因爲他現在早已不是江湖上爭雄鬥勝的武林人物。

“在這個有限時空的宇宙之內,一切的事物和觀念都是相對的,並沒有絕對存在。”

淨意和尚微微瞑目,聲音平和穩定而又清晰,當他開壇講經說法之時,大概就是這種親切而又莊嚴的樣子吧?

“小幻天家派內功秘要分爲男女兩途,總名都稱爲‘動心忍性’。但女徒衆修習的路數方法以及成就其後都與男徒衆不同,所以女徒衆修習的內功以及外功又別稱爲‘搖魂奪魄’。她們個個都能保持青春豔麗,甚至還多添了極強烈之魅力,足以挑動男人情慾,使男人爲之狂亂,但另一方面,當她本身功力達到某一點,自身也有很大危險,她會倒行逆施做出種種可怕事情,以致招來殺身之禍。”

人人都靜默專注地聆聽,雖然個個都是男人,卻也都能瞭解女人有勇氣修習這種危險功夫的心情,青春誰不想挽留長駐?魅力更是夢寐以求之物,有此兩者,就算更艱難更危險,天下女人也不會退縮。

“現在講幾句題外話,我在此兩年多時時煉藥,其中有一種就是給呂驚鴻,使她不至於魔火焚心而遭慘死。”

但我爲何還要替她煉藥?我難道還拋撇不掉這個女人?我真的本着菩薩慈悲心腸來救她的性命?淨意和尚苦笑時想一下,面色才又漸漸恢復寧靜。

啊,我本已明白,我和她的情況及發展,正是命運之中那無可抗拒的一部分,我曾經和她非常親密,也曾經非常愛她,雖然現在已不親密已不愛她,但那種關係卻已經存在過。那就是我親自種的“因”,現在種的卻是“果”的部分了。

“讓我們回到題內話。”淨意和尚緩緩說道:“我不是說過宇宙內一切都是相對的,都是二元的麼?情慾和理智正是一個好例子。當你身心都被情慾之火燃燒之時,你決找不到一絲一毫理智的影子。反過來說,當你極爲理智之時,情慾也決不會擡頭,小幻天家派正是專走情及欲的路子。而揚州春風樓劉家卻是理智路子。情慾理智雖然是互不相容的,但亦互不相剋,這兩種東西雖然可以同時存在你一身之內,但此長則彼消,卻也是我們經驗中顯而易見的事實。”

“劉家武功心法講究的是無善無惡,無愛無憎,無喜無懼等等原理,完全要合乎自然運行之理。這意思就是說必須盡力排除,盡力摒棄一切情感和慾念,所以稱爲大自然劍法。”

沈神通直到現在才插口:“這些理論分析雖然很精闢高妙,但我懷疑實際上對劉雙痕有沒有幫助?”

“表面上看來好像沒有幫助,但理論是實行之母,我們必須先從理論上找尋推究,才知道我們要克服的是什麼障礙。”

淨意和尚看看他們表情,發現他們完全沒有反對,沒有異議的意思,才又說道:“在先天上,情慾力量比理智大得多,所以小幻天家派的武功成就既快又高,可以歸入速成武功類型內,但大自然劍法卻相反,正如世上盡多十幾歲少年就已經是染有許多不良嗜好的壞蛋,但十幾歲的聖賢卻是罕有稀聞的事一樣。我們不妨從這方面加以推究,相信可以找出對劉雙痕有幫助的辦法。”

沈神通和劉雙痕都聳起耳朵聆聽,他們當然也瞭解淨意和尚並非早就胸有成竹,只不過利用交談方式一步步找尋而已。

“據我看天下一切宗教聖者,一切倫理道德的賢哲,他們首先必須能夠控制情慾,每一種情慾都是一個難關,也可以稱爲魔劫,你若要破關祛魔,只有一個方法,就是面對魔劫,決不能躲避也不能找另一條路企圖繞過去。”

和尚大概已經找出方法,所以眼光更見湛明,微微而笑。

“我的意思是說劉雙痕不但要面對情慾劫難,還要進一步主動去找尋情慾險關,這是唯一可以幫助你突破的法門,你所懼怕的敵手既然是呂驚鴻,當然不可以找她。以我看來,陶正直是一個很理想的人選。”

沈神通倒抽一口冷氣,和尚找的人選果然很對,但只怕找得不太對了,只怕劉雙痕過不了這一關,天知道“人面獸心”陶正直有多少變態古怪手段?嚴溫和陶正直關係極之密切,所以只要看着嚴溫爲例就足夠了,劉雙痕若是變成第二個嚴溫,那是多可惜多可怕的事。

除了林長壽不時握拳咆哮,神態悍猛之外,其餘三人都不作聲,看來也都很平靜安詳。

和尚既然是真正出家人,一旦進人空境,任何雜思妄念都污染他不得,沈神通多智深沉,內心情緒向來不露諸形色。

但劉雙痕居然也能夠很安詳,以他的年紀閱歷,能有這種胸襟修養實是難得之至。

沈神通想起有關劉雙痕四件小事。

一是花月樓崔家雙生姊妹美麗可愛得叫人移不開眼睛,但劉雙痕與她們同行數千裡,竟好像不受任何影響,縱然其中另有內情,但在男人立場看這件事,卻仍是不能不佩服劉雙痕的。

二是劉雙痕也曾看見李紅兒的“銷魂手”,當時他好像也不怎麼困難就移開眼睛。

三是他們躲在破廟屋頂向下窺看一切情形,沈神通伸手向他討取春風丹,劉雙痕既不多問也無吝嗇,一給就給了兩顆。

四是阻止他不可和陶正直見面,他不但真沒露面,而後來聽了解釋理由,竟然還表示感謝。

而現在他不但很安詳,甚至那微微笑容也都顯示謙虛的信心,他不但對他自己有信心,而且有慧眼,因爲他顯然正在等候當世智者的忠告。

希望我沒有看走眼,沈神通在心中對自己說。如此博大謙虛胸襟,加上家世武功和堅強自信,卻居然還有如此俊美容顏,老天爺是怎麼攪的?我平生見過不知多少俊俏風流人物,卻毫無疑問數他第一。

“祝你成功。”沈神通終於說。“若果失敗,你此生不是陶正直的奴隸就是呂驚鴻的了,這種後果當然非常之糟糕。”

“是的,我會非常小心應付,我現在只有兩個問題,其一是陶正直的下落你知道麼?”

沈神通點點頭。因爲當世無雙的扒手大王司徒拙已經替他辦妥最重要的事,線索原本來自小飯館夥計老黃,得知化名郝老爺的何同曾經走入一家師姑絲繡作坊。那老尼還曾送出門,所以沈神通叫司徒拙將老尼姑身上所有東西扒到手找尋新線索,果然發現有封密緘柬貼,寫着呈交郝老爺親閱。

老尼姑身上所有物件包括柬帖立刻又回到她口袋及袍袖內,司徒拙還跟蹤來取柬帖之人回到住處,料是何同無疑。

詳情剛剛飛報與沈神通,跟着又派人飛報說何同已出門往這邊方向前來。

沈神通正好要帶劉雙痕去見淨意和尚,便一道走出野趣園,但遠遠看見陶正直人廟,又看見黑衣大漢蹤影,所以也跟去了。

如今沈神通當然知道那司徒拙以爲是何同的人,其實卻是陶正直,至於何同是否住在一起?抑或又已經躲到別處尚未可知。

“我第二個問題是,如果陶正直實在太可惡,我能不能殺死他?”

沈神通苦笑一下,陶正直這條線索得之非易,假如又斷了,想摸到何同蹤跡,只怕比在大海撈針還難了(你剛纔肯出手截殺陶正直,便因此故)。

劉雙痕微笑道:“好,我一定忍耐,我也會幫你留意,雖然我還不知道你想從他身上查出一些什麼。”

沈神通居然把一切遭遇說了出來。

現在連淨意和尚也不禁流出同情神色,當然也無限欽佩,一個人遭受這麼多折磨打擊,到現在還未找回妻兒,但卻仍然那麼堅定那麼冷靜……

林長壽卻驚訝道:“你兒子不該取名辛苦的辛宇,這個字很不好。”

沈神通馬上將注意力轉到他身上:“你住在林家村?你爸爸叫林貫中?”

林長壽道:“是。”

沈神通冷笑道:“林貫中只怕不是你親爸爸吧?”

連淨意和尚、劉雙痕兩人都大爲驚愕。但林長壽那麼烈性子的人,竟然沒有爲這句侮辱性的話激怒,只瞪大雙眼瞪住沈神通。

“爲什麼你不發怒?以你的脾氣應該一拳就打過來?”

“我是很想給你一拳,可是我忽然想到你絕不是亂講話的人,何況你又是師父的朋友,你救了師父也救了我,現在,我只想知道你說那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如果我爸爸不是我親爸爸,那麼他是誰?”

“你的確不知道你自己是誰?”

“如果我不是林長壽,那我就不知道了。”

“你性情雖是猛烈,但並不魯莽,也有腦筋,剛纔如果你一拳打過來,我就暫時不向你說什麼話了。”

沈神通不論在任何地方任何時間,總會帶給人許多驚訝意外,好像他身上有個專門收藏秘密的庫房。

“你親生母親當你三歲時去世,你親爸爸一來不會撫養小孩,二來要完成平生壯志,便把三歲的幼子交給比你大二十歲的大兒子,這時你大哥已娶了親,所以只須改個姓搬到別處,對外就可以說你是他的兒子,另外你親爸爸深謀遠慮,生怕從前或將來的仇家查出你們下落,所以用一名廝僕頂替你大哥姓名繼續住在城內。”

大家都有些明白林長壽可能是誰,但還是要等沈神通親口說出纔可以算數。

“你親爸爸就是當代著名刀法大家呼延逐客。”

沒有人作聲,連林長壽(現在應改爲呼延長壽)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其實我會上你這兒來。”沈神通向淨意和尚說:“是因爲我暗訪林家,聽見長壽的哥哥嫂嫂禁止他來看你。話中提起你會武功,又與金家有關係,叫長壽不必替你擔心,後來我與金算盤牽扯上,便趕快來看你,想不到買給你好好的幾件衣服,你連一天也穿不了,已經弄得又是破洞,又是血漬。”

淨意和尚只好苦笑,這種時候這種心情,沈神通居然還能夠講笑話,唉,真不明白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但原來沈神通還有下文:“所以和尚你只好跟我到野趣園,向金算盤募化幾件乾淨衣服,順便養傷,那兒有吃有住,一定不會餓死。”

劉雙痕瞧出淨意和尚的猶豫,便代他問道:“假如金算盤不肯供養呢?”

“他一定不肯殺他,只不過被手下遮瞞,所以不知道有人想餓死淨意和尚,看來連呂驚鴻也不知道呢。”

沈神通凝望劉雙痕俊美臉蛋,好一會兒才又說道:“你回去就找金算盤、呂驚鴻,你最少也要爭取七天時間,由於你們這一來不會跟別路人馬聯手,他們必定樂得答應。”

“至於你,”他轉向呼延長壽,“回去告訴你哥哥,你爹遺言希望呼延家的後代,用悲魔之刀跟用橫行刀的人再較量一場。記住,不是報仇,所以要光明正大,我如果能取回悲魔之刀,我會送去你家,如果我無能爲力的話,那就要你們自行設法了。”

他無能爲力當然就是敗亡之意。

“呼延長壽,回去記得拼命用心修習刀法,否則你們就很難長久保存和擁有此刀,此外,當日家師孟知秋留下的密函共有兩封,何同只得其一,所以他不知道悲魔之刀刀身上鐫刻的秘訣。”

他遞一封柬帖給呼延長壽又道:“這就是海龍王雷傲候親自翻譯,親自寫下的‘魔刀訣’,一共有五頁,我不論能不能親手把悲魔之刀交給你們,但刀訣卻應該先付與你。”

這樣將來呼延子弟奪回寶刀的話,便有刀訣修煉,那刀訣雖是鐫在刀上,但中土識得“巴利文”的人少得有如鳳毛麟角,得刀之人縱然明知刀訣在刀身上,卻也只好望刀興嘆,所以此刀居然會碰上雷傲候,實在可說是異數了。

一輪明月已經高掛在樹枝梢頭,小院子裡清光遍地,桂花香味也瀰漫寒冷空氣中。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本來是旖旎風流勾當,但主角若是沈神通的話,便使人心生懷疑,這事恐怕不是風流事情了。

沈神通在院子裡賞了一會兒月亮,踱回小廳,點燃燈火。

他算得很準,果然頃刻間就傳來兩個人的腳步聲,一直走入院子。

但只有一個人登階人廳,是個中年僕婦,面貌粗陋,不過那對小眼睛卻閃動着狡黠光芒。

她低低啊一聲,說道:“沈老爺,幹這種事情還點燈亮火,你敢是怕沒有人曉得?”

沈神通微笑盯牢她眼睛:“不必怕,這地方很好,雖然離你們金老爺、呂夫人太近了些,但他們反而不會發現。”

他看看提到金老爺、呂夫人之時這個叫做李嫂的中年僕婦眼中閃過驚懼,所以他覺得滿意,因爲如果李嫂出賣他的話,她本人何須驚恐畏懼。

“何況我要付給你不少黃金,雖然每一塊只是一兩,但很多塊加起來就是很多兩了,你難道不想在燈火下瞧瞧清楚每塊黃金的成色?”

貪婪渴望的神情已完全祛除恐懼,李嫂立刻說:“你要的人已經來了,她叫小瑞,人家只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你可千萬別駭着她纔好。”

從以上這些對話聽起來,沈神通顯然正在做偷香竊玉的風流勾當,不過任何事情發生在沈神通身上往往會有意外變化。

名叫小瑞的少女被叫進來。

她在燈下一露面,任何風流旖旎氣氛都沒有了。

這是因爲女孩子長得實在太難看,扁平寬闊黝黑臉龐上,鼻塌脣厚,身材膿腫,如果沈神通會看上她這種人才,還要千方百計花很多黃金約她幽會,說出去一定誰也不敢相信。

沈神通打量過她身上丫環裝束,才道:“小瑞、李嫂,我們今兒晚上見面的事,大家永遠都不再提起,這是爲了你們着想,所以希望你們不要忘記這一點。”

李嫂答應道:“我們當然會牢牢記住的。”

小瑞也應一聲,嗓子很粗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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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神通拿出一個脹鼓鼓的布袋,兩指從袋裡拈出一塊四方扁形一兩莊的金塊,燈火照映之下,燦爛奪目。

李嫂實在不必把小眼睛睜得那麼大的,因爲這神通已經將金塊放在她掌心。

“小瑞,你和李嫂本來都是金老爺的下人,所以你們都不滿意呂夫人?”

小瑞應一聲是,李嫂就把金塊趕緊塞入肚兜。

沈神通果然不是做偷香竊玉之事,他正在蒐集情報,這種手法本不稀奇,只不過能夠找得到適當有用對象,就不是那麼簡單了。

“你知道不知道有一個叫做何同的人呢?”

小瑞搖搖頭:“不知道。”

李嫂雖然又塞一塊黃金入肚兜,卻不禁微現失望之色,因她跟沈神通約定好每問一句話就是一兩黃金,如果小瑞知道得越多,當然賺得黃金就越多,相反的,如果小瑞知道得少,自然賺得黃金就少了。

不過沈神通顯然全無吝嗇黃金意思,所以他問了幾句廢話。例如:你家裡還有什麼人?

你想不想贖身回家?這兩句當然完全是題外話,又例如:現在野趣園共有多少家人婢僕?其中有多少是呂夫人帶來的?

後來的問話其實也是多餘,不過李嫂卻絕不同意,因爲她已經一共揣起七塊黃金,任何問題對她來說決不是多餘的。

沈神通拈出第八塊黃金,小瑞微笑着瞧他,大概覺得這個人很有趣而且很大方,說不定他真肯付黃金給主人,替她贖回自由吧?

一時氣氛變得輕鬆而親切。

“小瑞,你小心想一想,最近金老爺和呂夫人在一起之時,有沒有說過些特別的話?”

小瑞立刻點頭:“有,我第一次看見老爺板起面孔跟呂夫人講話。他說那個女人不是普通女人,你或者任何人都不許動她,呂夫人忽然掉下眼淚,但老爺仍然很嚴厲地說,我寧可對一百個人失信,決不可欺騙沈神通……”

小瑞娓娓道來,倒也生動。

而沈神通那副全神貫注的樣子,任何人都一望而知這些話對他極有價值。

正因此故,李嫂纔會暗自頓足嘆氣。要是小瑞老練一些,保證最少有五六塊金子入手了,她直到現在才發現沈神通有一條約定非常可怕,那就是當他們交談時,李嫂絕不許插一句嘴,否則追回全部金子。

這條約定很可能鬧出人命,如果李嫂真看不開的話。因爲小瑞又繼續道:“呂夫人沒有說話,只靜靜地淌淚,那樣子真是可憐極了,連我也覺得很不忍心,老爺後來嘆口氣說,老實說就算我肯失信於沈神通,但眼前仍要忍耐,絕對不能動那女人。呂夫人這時纔開口說,那麼你是答應不論沈神通過得過不得關,那女人仍然要給我了?老爺說……”

李嫂已快要昏倒,但覺平生所識所見的人,以小瑞最愚蠢了,這些話每一句絕對都值一兩黃金,但她卻好像對黃金有仇似的,竟然往外推去,莫非她忘記二一添作五,有一半黃金是她的嗎?

李嫂急也沒有用,沈神通溫和的表情大大鼓勵了小瑞。

“老爺說,我有什麼不聽你的呢?但我們爲何要惹這麼多身敗名裂的禍事?而且我不明白你爲何一定要那個女人?呂夫人說:因爲你曾贊過她說她漂亮。老爺說:但那時候我還根本還沒有見過她,我只不過聽底下人報告而已。”

小瑞終於停嘴,可憐李嫂已經滿面流汗雙腿發抖。小瑞看見了訝道:“李嫂,你不舒服?”

李嫂恨不得給她兩個大耳光,最好把她打得嘴巴淌血,但已因又急又氣而渾身無力,甚至連話聲也很低微:“我很好,你真是個讓人疼愛的小妞兒……”

小瑞居然高興地笑一笑,道:“老爺,我的話對你沒有用呢?”

沈神通向李嫂豎起一隻手指,一面微笑應道:“有用,有用極了。”

一隻手指表示要扣回黃金一兩,這也是約定條件之一。李嫂雖然未曾昏倒,卻已發出極重的喘氣聲。

“老爺,你還要不要問?”

沈神通豎起兩指,說:“剛纔的話很精彩,但你還未曾講完。”

“是的。”她又說道:“我家老爺又說:現在你派人帶走她,但一定要記住兩件事,第一絕不許動她,第二件是一定要及時帶她回來,以免到時非交人不可卻交不出人,這樣我們纔有迴旋的餘地。呂夫人對老爺所說的條件都答應了,以後就沒聽見他們提過這個女人了,這個女人到底是誰呢?”

沈神通豎起第三隻手指。

李嫂不是喘氣而是呻吟了。小瑞訝道:“李嫂,你真的沒有事?”

沈神通當然對李嫂的心理反應過程瞭如指掌。他其實也不過故意是順便作弄她一下而已,並非真的小氣不捨得花錢,所以他道:“小瑞,我還有話問你。”

這句話好像定心丸,李嫂魂魄登時都回來了。

“你知道不知道那個女人藏在什麼地方?”

“不知道。”

“呂夫人的家人之中誰不見了?”

“一共兩個,一個叫來富,一個叫王成。”

“你知道不知道他們到底會落腳在哪裡?”

“不知道。”

沈神通豎起的三個指頭都收起來。

李嫂已經心雄膽壯得很,腰肢挺得筆直,還居然敢違約開口。

“我知道。”她說:“哎呀,我忽然記起一開口金子就通通要吐還給老爺,所以我又駭得忘記他們在哪兒了。”

沈神通笑一笑。他不但不生氣,反而覺得這婦人刁滑非常有趣可愛,當然,事實上卻是由於她知道那兩個家人下落之故。

“你口袋裡的八塊黃金如果能使你不再驚駭,我猜想再給十兩一定可以幫忙你的舌頭把話吐出來。”

黃金一塊一塊地放在桌面,每塊都燦爛得悅目極了,至少世上很少人會認爲難看。

李嫂立刻說出一個地址,那是在野趣園和城市中間的一個小村落。

那村落莫說正當必經之路上,其實只要是在野趣園周圍數十里範圍之內,沈神通也一定知道的,因爲他老早就弄得很清楚,有很多地方甚至親自踏勘過。

沈神通的心突然跳得很急,神智也有那麼一陣子迷迷糊糊。

一陣寒冷夜風撲面驚醒了他,眼前多出一個人,但沈神通並沒有驚訝,因爲那人是丰神俊逸的劉雙痕。

“她們已經安然回去,我把風時一直也很小心,絕對沒有人能潛近。”

“謝啦,兵貴神速,我馬上就走,最遲凌晨可以趕回。”

劉雙痕的聲音有點擔心,說:“如果明兒早晨忽然要動手,而你卻奔波折騰了整整一夜,況且城門閉得嚴嚴的,你把她安頓在哪兒纔好呢?我看你這一去若是成功,乾脆別回來。”

沈神通搖頭嘆口氣,我何嘗不懂得撒腿一跑的辦法?但這一戰關係重大之至,最重要的是有機會把何同蹤跡查出(司徒拙等人仍然在依照指示進行查訪和監視中)。何同這王八蛋還不要緊,要緊的是要從他身上追查出兒子沈辛下落,目前種種跡象,都強烈顯示自己的兒子早就離開了他母親。

其次就是“悲魔之刀”,這是師父孟知秋向人許下的諾言,如有可能,當然最好能保存他數十年的聲名信譽。

所以沈神通用苦笑表示決不能一走了之。

劉雙痕卻笑得一點不苦,輕輕道:“這事似乎不難解決,但你卻是關心者亂,所以你根本不能施展你震驚天下的智慧了。”

劉雙痕的話果然收到刺激的效果,沈神通立刻收攝心神變得十分冷靜與沉着。

劉雙痕的笑容更顯愉快,又說道:“你忘記了,有些事情並不是只有你才辦得通。而且你運氣很好,因爲你恰好有朋友願意分勞分憂,所以如果那地方太遠,就讓我獨自去,如果不太遠,你陪我走一趟,下半截就是帶她遠走高飛,這纔是最勞累的正本戲,我獨個兒唱。

你早早回來休息養精蓄銳,我卻學那黃鶴一去不復返,因爲安頓好尊夫人之後,我直接去找陶正直。”

此舉還有一些好處已經無須說出,例如,金算盤發現馬玉儀失蹤,而沈神通卻好像從未離開過野趣園一步,必定會反而疑惑到何同頭上,爲了氣憤也爲了收拾殘局,金算盤可能會托出全盤內情,同時把悲魔之刀雙手奉上,免去了一場兇危惡戰……。

沈神通忽然覺得劉雙痕深不可測,這是指胸襟才智而言,只不知在武功方面是否也如此?

那張俊美面孔和愉快笑容並沒有答案,也沒有暗示。

但沈神通卻忽然比劉雙痕愉快一百倍還不止。因爲馬玉儀絕對不能再遭遇、也不能再忍受任何挫折磨難了,所以除了劉雙痕之外,還有誰的能力可堪信任付託呢?

人生本來就是別時容易見時難的。

所以古往今來,無數聖哲智慧之士,用清心寡慾或苦行等可怕方法,力圖避免有情,有情就是不能忘情。

如果能忘情的話,哪管別離也好,相見也好,有何分別?有何不同?又何來易、難之有?

但遺憾的是古人又曾慨然扼腕嘆息說:人非太上,孰能忘情?

“太上”就是聖人哲人之意,世上大多數人是隻是人而不是聖哲,故此大多數人不能忘情。

也因此公門強人沈神通渴望和嬌妻愛子相見相聚,這種心請既可理解又使人同情。

但他能否突破命運羅網?

答案是“很有希望”。但這種事情當然不是一蹴可及的,所以故事還要繼續下去。

請看下一篇“身無綵鳳雙飛翼”,便知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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