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離奇身世

張雪波的嘴角在抽搐,似乎想要說話,卻說不出來。

她的心裡在抽搐,因爲張炎的弦外之音是太明顯了,她當然聽得出來。

她悽苦的目光落在丈夫身上,心裡想道:“不他不是胡虜,更不是嶽少保所要殺的胡虜。他是我的成哥,是我甘願生死與共的成哥!”夫妻本是心意相通,但這次檀道成卻好似沒有明白妻子眼光中的含意。

他還是第一次聽到岳飛的故事,他被這個感人故事完全吸引了。他根本就沒有把“胡虜”與自己的聯想在一起。他忍不住問道:”還有什麼怎樣?”檀道成道:“難道岳飛就,就這樣……”被人害死這幾個字他不忍說出D來,“也沒人給他伸冤嗎?”

張炎說道:“伸冤?韓世忠說了幾句話,就給罷了官,樞密使做不成了。連韓世忠都險受牽連,還有誰能爲嶽少保伸冤?還有誰敢爲嶽少保伸冤?“後來怎樣?還能有什麼怎樣?張憲和岳雲就在風波亭上被他們私刑處決,總算他們對嶽少保‘客氣’一些,‘恩賜’嶽少保全屍,嶽少保是給他們用毒酒害死的!謀反的罪名是要滿門抄斬的,莫說伸冤了,嶽少保的家屬都不能保全!“岳雲死的那年只有二十三歲。尚未娶妻。張憲則是有妻子和女兒的。他的妻子就是嶽少保的女兒,秦檜當然更加不能放過她們母女。

幸好施全報訊很快,那一晚他和張保去勸嶽少保逃獄,嶽少保不從,張保自殺殉主,施全便立即逃出臨安,去給張憲的妻子報訊。

“張夫人不肯逃離,她把剛滿週歲的女兒交給一個她認爲最可靠的僕人,然後她也自殺殉夫了。這個僕人不是別人,就是張保的兒子,亦即是我!“他說話的聲音十分低沉,聽在張雪波耳中,卻好像炸響焦雷,她大吃一驚,失聲叫道:“那個女嬰是,是——”張炎嘶啞着聲音說道:“你還不明白嗎,嶽少保就是你的外公,你的母親是嶽艮瓶,你的父親是張憲!秦檜權勢滔天,莫說你武功平常,再好十倍也是報不了這個仇的。給你知道反而害了你,所以我一直不敢告訴你。”

張雪波呆若木雞,心中如受刀割。

但現在還不是她悲痛的時候!

死者已矣,生者何辜,也要受到牽累?外公和父母的慘死當然令她心傷之極,但丈夫更是她的親人!

外公她沒見過面,父親她有沒有見過,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出生之後那年,父親是否回過家裡。張保不說,她的記憶就只能是一片空白。)

外公和母親,只有母親是曾經和她同在一起的。但週歲多一點的孩子能夠知道什麼呢?母親也早已在她的記憶中模糊了。

但丈夫卻是從小和她在一直長大的,十多年來,可說是和她形影不離。

外公和父母都已死了,丈夫則是活生生她的眼前。

有控她的“爹爹”卻要把她的丈夫置之死地!

還有公公,公公雖然不及丈夫之親,但這麼多年,公公對她也是十分疼愛的。而現在,公公就快要死在她的面前了。她已經預料到爹爹就要說到眼前之事了,心念未己,果然便聽得張炎澀聲說道:“我爲什麼要殺他們,現在你明白了嗎?”

她一片迷茫,似乎明白。明白的是她爹爹的想法。不明白的是爹爹這樣做該是不該?她終於鼓起勇氣說道:“我不明白!”

張炎皺起眉頭,好像有點惱怒了,沉聲說道:“還不明白?你的外公,你的爹爹,一生和金人打仗。你怎能嫁給一個金國的小王爺?”

張雪波低下頭輕輕說道:“不嫁我也已經嫁了。”

張炎瞪着她道:“你知不知道你名字的由來?“張雪波避開他的目光,說道:“請爹爹說給我聽。”

張炎說道:“好,你聽着。這個名字,是你的母親把你交給我的時候,爲你取的。你的外公和爹爹在風波亭遇害,所以你的名字叫做雪波。意思就是要你記住風波亭的冤獄,要爲外公和生身之父雪冤。”

檀道成道:“不錯,是要雪冤,但這筆帳應該算在宋國的皇帝和秦檜的頭上吧。”

張炎喝道:“秦檜是你們的奸細,嶽少保若不是爲了抗金,也不會被秦檜害死。嶽少保臨終的囑咐,就是要我們殺胡虜,救百姓!”

檀道成冷笑道:“金國的人也不見得個個該殺了吧?”張炎怒道:“你們不是金國的普通百姓,是金國的貝勒、貝子!我和雪兒說話,不許你胡扯,再胡扯,先打死你!”張雪波擋在丈夫身前,張炎沉聲說道:“你還要護住他們?記住,你是嶽少保的外孫女兒!”張雪波的心已經碎了,茫然反問:“是嶽少保的外孫女兒又怎麼樣?”

張炎亢聲道:“那你就只能把他們當作敵、不能把他們當作親人了!

對待敵人應該怎樣,難道你還不懂?”張雪波抽噎道:“我、我、我…”

張炎心裡嘆氣,說話的聲音稍微柔和一些:“你怎麼樣?”

張雪波道:“我、我沒法子把他們當作敵人。他們沒害過漢人,他們沒做過壞事,他們對我很好。”

張炎冷笑道:“金國的王爺還能是好人嗎?”

張雪波道:“這十多年來他們也是像咱們一樣,在這山上過平靜日子,打的只是野獸。爹爹,當初也是你把我許配給成哥的!”

張炎捶胸道:“要是我早知道他的身份,我焉能鑄此大錯。但如今既已知道,你就不該爲兒女之情忘家國之恨了!”

張雪波道:“成哥是我丈夫。我又沒見過他做過壞事,我恨不起來!”

張炎冷冷說道:“沒做壞事?他設法和咱們住在一起,是何居心?他把你騙得作他的兒媳婦,恐怕就是一個陰謀!”

張雪波道:“他們是在咱們之前,就來到這裡的。爹爹,你怎以懷疑他們是早已知道咱們的身份?”

張炎說道:“唉,雪兒,你不懂得人心險惡。當年,我爲什麼和你躲上這座荒山呢.因爲我不敢住在宋國的地方,也不願意被金人統治,當年這座荒山還是在宋國疆界之內,但卻是三不管地帶,所以我只能選擇這個地方避難。當年躲上這座荒山避難的人雖不很多。也不只咱們一家的。這種情形,料想他們也知道的。“他們不過比咱們先來幾個月,說不定就是先來此處偵察的呢?偵察一時沒有結果,他們就索性定下放長錢,釣大魚的計劃,等待咱們上鉤呢。”

張雪波道:“爹爹,這只是你的猜想而己。公公已經說過,他是根本就不知道你的來歷的。”

張炎怒道:“你還稱他公公,你相信他的話,還是相信我的話。即使初來的時候,他還不知道我的身份,但他和我結成親家,那還有不打聽我的底細之理?只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時候知道罷了。”

檀公直一直靜聽他們父女辯論,此時忽地說道:“張大哥,要是你肯講理的話,我倒想多說幾句。”

張炎道:“好你說,反正說什麼我也不會饒你,你是死定的了,讓你多說幾句,也好令你心服!”

檀公直談談說道:“張大哥,我不否認你是一條好漢,但你也未免自視過高了吧?”張炎哼了一聲,說道:“我不過是張家的僕人,你這話是譏諷我呢還是不服氣死在我的手下?”

檀公直道:“不是這個意思,說真話,你的忠義行爲,我是從心底敬重你的。但依你的說法,我是一個環心腸的金國王爺,這樣的人,又怎肯爲張憲的一個僕人在荒山捱苦直八年?你別誤會,我不是看輕你,但依世俗之見和一個王爺應有的想法,我的身份似乎是和你有頗大距離吧?”

張炎冷笑道:“不錯,我是僕人、但雪兒可是嶽少保的外孫女兒!”

檀公直道:“你別急,我正要說到這點。以我的身份,倘若是爲了要害嶽少保而捱苦那還說得過去,嶽少保的外孫女似乎還不值得我爲她拋棄榮華富員吧?”

張炎說道:“嶽少保雖然死了,但還有許多舊部在生,你的兒子娶了他的孫女兒,可以用來籠終他的舊部。”檀公直道:“她做我兒媳也有七年了,我若有此心,爲何直到如今還留在荒山?”張炎冷笑道:“那是因爲她還有我這麼一個爹爹,只要我一天話着,你們就休想利用她!”

檀公直道:“對呀,那麼我爲何不早日害死你呢?難道你以爲我這樣笨連這點都想不到嗎?你的武功比我弱,我可以完全瞞過雪兒,叫你身上沒帶半點傷痕就將你害死。”張炎窒了一窒,半晌說道:“可能是你認爲時機未到吧?總而言之。你是金國的王爺我就要殺你!“話雖如此,顯然他對自己的判斷亦已有點懷疑了。給張雪波的感覺是,他只能執着公公是金國王爺這點“理由”,別的就不敢和公公講理了。植道成叫道:“你怎能這樣蠻不講理,這十多年來,我們和你過的都是一樣日子,我爹爹早已不是金國的貝勒了!”

檀公直忽道:“孩兒,你不要罵他,我只是爲他可惜!”張炎證了一怔,說道:你爲我可惜什麼?”

檀公直道:“可借你在嶽少保生前,沒有機會受過他的教導。”

張炎冷冷說道:“我現在就是遵奉嶽少保的遺訓!”

檀公直道:“你口口聲聲說是遵奉嶽少保的遺訓,嶽少保若是泉下有知,也會從棺材裡跳出來打你的耳光!”張炎大怒道:“你死到臨頭,還敢對我侮辱!”

檀公直道:“嶽少保的遺訓叫你不分青紅皁白在亂殺人的麼?你知不知道嶽少保在朱仙鎮大捷之後,曾發過一道檄文。檄文說他將渡河收復失地,叫金國的老百姓不要附從兀朮與他爲敵,檄文說只須遵從他的號令,他對金入漢人都是一視同仁。在朱仙鎮大捷之前,他又曾上過一道奏章,是給宋國的皇帝趙構的,他反對趙構和秦檜向金國求和,但也說明他並不是反對和平,只是要在平等的地位媾和。可見嶽少保也並非要與所有的金國人爲敵,要不要我把這道奏章念給你聽?”張炎呆了,呆。說道:“你對嶽少保的言行倒似比我還要熟悉!

檀公直道:“秦檜曾經把他這道奏章抄了一份,叫人送給金國的皇帝。那時我還是金國的貝子,而且和皇帝是近親,我看過這道奏章,但後來不久,我就拋棄了金國的王位了。”張炎怎敢相信,冷笑說道:“你就因爲看了嶽少保這道奏章,受他感動,因而拋棄王位?”

檀公直道:“當然還有其他原因,即使我沒看到這道奏章,我也要逃亡的!”張炎聽得‘逃亡’二字,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說道:“什麼,你的姑姑是王太后。金國的當今皇帝是你的表哥,你也要逃亡?”

檀公直道:“信不信由你,我無須向你細說!”

張炎冷笑道:“我不是三歲小孩,你以爲你用花言巧語就可以騙我相信,放過你嗎?“說至此處,提高聲音喝道:“不錯,嶽少保殺的只是敵人和壞人,但誰能證明你已經不是金國的王爺,更可有誰能證明你是好人?”

檀公直忽地輕輕一噓,說道:“禁聲,好似有人來了!”張炎吃了一驚,說道:“是你的手下來了麼?”目光陡露殺機,張雪波恐地傷害丈夫,連忙扳着他的手。

檀公直說道:“你、你們父女快,快躲過複壁去,別多問,遲就來不及了!”聲音低沉,但很堅定。

張炎本來是不敢相信他的話的,但檀公直的話語卻似有一股令他不能抗拒的力量,心裡想道:“好,我且着他弄什麼玄虛?”當下在牆壁上輕輕一按,牆壁打開一道暗門。張炎就把雪波拉進暗門。

這道複壁的暗門,是張炎暗中佈置的。檀公直父子每年總有大半的時間外出打獵,每逢他們父子出去打獵,張炎就把女兒支開,叫她去撿野菜或割柴草,他則留在家中佈置機關。後來兩家合而爲一。複壁卻沒拆掉,他仍然住在複壁另一面他自己原來的房間,利用這面複壁來監視這邊的動靜。那天檀公直和客人說話,他就是藏在複壁裡偷聽的。

他以爲檀公直不知道這複壁的秘密,不料檀公直早已知道了。他進了複壁,暗門跟着關上。張雪波詫異之極,輕輕說道:“爹,想不到你還是個巧匠,你佈置的機關,連我也瞞過了。”

張炎則不由得心中一動,暗自想道:“檀公直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知道的,那天我偷聽他和客人談話,他若是早已知道,爲何不殺了我?”

張炎沒有說話,伏在牆角,把耳朵貼地聽聲。

張雪波突然想起一事,說道:“不好,成哥的穴道未解開呢,來的若是壞人,這,這,爹爹,你——”

她想叫爹爹出去給丈夫解開穴道,但知道爹爹是絕不肯答應的,正在想用什麼法子“脅迫”爹爹答允,張炎己是握着她的手,在她掌心寫道:“別作聲!”

原來張雪波還沒有聽見什麼聲音,他卻已隱隱聽見有腳步聲了。

這“伏地聽聲”的本領他自小就練成的,積數十年經驗,他聽得出是有三個人走來,但離開他們的家少說也還有百步之外的距離。

在這樣遠的距離,本來咬着耳朵說話,來人還是聽不見的,但他不敢冒這個險。而且他已經知道女兒的意思是要他出去解穴的了,莫說他不願意給檀道成解穴,即使願意,也是來不及了。既然是做不倒的事,那又何必多說?他聽出了果然是有腳步聲,不由得心頭陡地一震,暗自想道:“我有數十年伏地聽聲的經驗,也要來人到了相近百步之內方始聽得出來。

檀公直中了劇毒,過了這許多時候,按說已是離死不遠了。將死的人,聽覺怎能還如此敏銳?”

心念未已,他忽地又聽見檀公直在說話了。是用“傳音人密的功夫說話。聲音凝成一線,比蚊子的叫聲還小,張雪波就聽不見。不過他卻是聽得很清楚的。

檀公直道:“你知道被點穴的是哪個穴道嗎?”檀道成道:“愈氣穴。”張炎把張雪波拉近貼着牆,該處牆上有一道小小的縫隙,眼睛貼着縫隙,看得見外面情景。只見檀公直雙指挾起一顆黃豆,這盤黃豆炒肉本來是晚飯的小菜之一,不過他挾起一顆黃豆,卻不是送入口中,而是把它輕輕一彈,向檀道成飛去。

說也奇怪,這顆黃豆一彈,檀道成就站起來了。不但站起來,而且走到父親的身邊了。

張雪波雖然看不見黃豆打在丈夫身上哪個部位,但看見丈夫能夠走動,亦已知道是公公用這顆小小的黃豆替丈夫解開了被封的穴道了。

張雪波放下心頭一塊大石,吁了口氣。她又喜又驚,暗自想道:“想不到公公還有解穴之能。他能夠替兒子解穴,大概自己也不會死了!”

張雪波鬆了口氣,張炎則是不由得大大吃驚。這時他方始知道他是低估了檀公直內功造詣,他暗罵自己胡塗:“他和我說了這許久的話,還能夠支持得住,我早就應該想到他是在拖延時間運功解毒的了。唉,我也是太過相信這毒藥的厲害了,早知如此,我,我——”

早知如此,該怎樣呢?此際,他自己也是答不上來。是該早就把他殺掉嗎?這話老是早半個時辰問他,他可以毫不猶豫的答是。但現在他卻是不敢說非殺檀公直不可了。因爲他自己亦已是在思疑,不知道檀公直到底是何等樣人了。

XXX檀公直在喘氣,跟着大聲咳嗽。

檀道成扶他坐穩,問道:“爹,你怎麼啦?”

檀公直坐在板凳上,背靠着牆,一邊咳嗽一面說道:“唉,我不行了!”他用彈指神通的功夫替兒子解穴。的確是差不多耗損了他剛剛凝聚的真氣了。

就在此時,三個黃衣人走進了屋子了。

爲首的那個武士打了個哈哈,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檀貝勒,別來無恙,還認得小人麼?”

檀公直連連咳嗽,喘着氣說道:“原,原來是哈都尉,請,請恕失迎。”心裡想道:“哈必圖是龍騎兵中著名的勇將,我倘若沒有中毒,自不怕他。但如今我的真氣尚未凝聚,功力最多不過恢復兩分,只怕是打不過他了。”哈必圖道:“多謝王爺還記得小人,但我早已不是龍騎兵的一個都尉了,十年前皇上已經將我內調入宮,如今我是一等御前帶刀巴圖魯。”龍騎兵是禁衛軍,巴圖魯則本來是個封號,意義爲“勇士”,有功勞的將軍,也常有被封爲“巴圖魯”的。但“御前巴圖魯”則是全國皇帝的貼身侍衛,侍衛而加上“巴圖魯”銜,地位已經在一股侍衛之上,“一等御前帶刀侍衛”那更是非同小可,地位已是不在“龍騎兵總尉”(相當於御林軍統領)之下了。若論和皇帝的親密關係,龍騎兵都尉都不能相比。哈必圖自報官銜,得意之情,溢於言表。檀公直談談說道:“檀某僻處荒山,孤陋寡聞,恭喜哈大人升官。”

哈必圖道:“這兩位是我的同僚。他們是一母所生的同胞,老大叫呼沙龍。老二叫呼沙虎。”

那兩個黃衣武士跟在哈必圖後面,齊齊踏上一步,垂手貼膝,躬腰說道:“二等御前巴圖魯呼沙龍呼沙虎拜見王爺。”檀公直仍然背靠着牆,動也不動。說道:“不敢當。嗯,三位、三位巴魯同日光臨,可真是令我受寵若驚了。請原諒,原諒我不能起立,多有失禮。”

哈必圖冷笑道:“我們這些做奴才的人。怎敢有勞你王爺起立。不過,我們是奉了皇上之命而來的。”說至此處,陡地提高聲音喝道:“檀公直,皇上宣召你入京,快快跪下接旨!”

檀公直仍然動也不動。呼沙龍變了面色,喝道:“檀公直,你敢違抗聖旨嗎?你知不知道,違抗聖旨該當何罪?”檀公直淡淡說道:“大不了是個死吧?”

哈必圖向呼沙龍打了個眼色,示意叫他不可妄動,放寬語氣,說道:“檀王爺,你別驚疑,念在往日的交情,待我和你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檀公直道:“好,你說!”連聲咳嗽。檀道成輕輕給父親捶背,心裡着急之極。原來他的穴道雖解,功力尚未能夠恢復。

哈必圖道:“說老實話,依你當年的所作所爲,皇上確實是對你十分不滿。但你可知道你今得皇上最惱怒的是什麼事嗎?”

檀公直道:“我做過的事情幾乎沒有一樣是合皇上心意的,但以何者爲最,請恕我缺乏自知之明,倒要請你指教。”哈必圖道:“貝勒言重了,指教二字,奴才如何擔當得起?這只是皇上的意思,是我這次奉命出京之時,皇上和我說及貝勒當年之事,我才知道貝勒獲罪之由的。”

檀公直道:“好,那就算是皇上對我的指教吧,請你轉述。”哈必圖道:“皇上最惱怒的是兩件事情,一、你要殺秦檜。那時秦檜已經投降咱們金國。皇上正要將他重用,不過事關機密,不便公開,也不便和你詳言,但皇上料你也會多少知道他的用意的。你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勸皇上殺掉秦檜,皇上真不知你是何居心?”

檀公直道:“我要殺秦檜的理由。當年也曾稟告過皇上的,皇上沒告訴你麼?”

哈必圖道:“皇上說了。皇上說,不錯,秦檜是個反覆無恥的小人,但你要用這個理由殺他,卻是大大的不對。”檀公直道:“有何不對?”

哈必圖好像聽到了最荒謬的問題,愕了一愕,大聲笑道:“王爺,你是裝胡塗呢還是真的不懂?事實早已證明,秦檜的反覆無恥,那只是對宋國有害,對咱們金國卻是大大有功。若不是他,怎能害死岳飛,岳飛不死,中原之地都要被他收復。還談得到吞併宋國麼?”

檀公直道:“吞併宋國,不知還要打多少年的仗,連禍結,又有什麼好處?聖明天子,應該以德服天下,徒仗武功,人心不服,只有埋下禍根。若然依靠陰謀詭計,侵害鄰邦,縱然得益一時,長遠而言,恐怕更非善策!試看秦檜害死岳飛之後,宋國的百姓.又有哪個不悼念岳飛的,不痛恨秦檜,民心沛然莫之能御,吞併宋國又豈易言?”他說了這一番話,連連咳嗽,氣喘吁吁。

哈必圖冷笑道:“你的大道理留待見到皇上再說吧,我不和你爭辯。”

檀公直道:“我未必能夠見到皇上了。不過,你說的也對,時間無多,還是言歸正傳吧。皇上最惱怒我的第二件事又是什麼?”

檀道成一面替父親捶背,一面說道“唉,你對牛彈琴又有何用,爹爹,你還是省點氣力吧。”

躲在複壁裡偷聽的張炎心裡卻是明白,檀公直那番話並不是說給這三個“巴圖魯”聽的,是說給他聽的。“原來檀公直曾勸過金帝殺秦檜,我真是錯怪他了。”聽見檀公直喘氣的聲音,心裡好生難過。

哈必圖橫了檀道成一眼,對擅公直冷冷說道:“第二件,你已經說到了皇上之所以惱怒你,就是因爲你反對他對宋國用兵,哼,皇上親口對我說,因爲你反對他用兵、他還曾懷疑過你呢?”植公直道:“哦,懷疑什麼,懷疑我是裡通敵國的奸細麼?”哈必圖道:“那倒不至於,以你的身份當然也不甘於只做奸細。老實說。皇上對你的疑心,可比奸細這個罪名大得多!”

檀公直道:“哦,那我更非知道不可了,請直說吧!”哈必圖道:“皇上懷疑你是想攏絡人心,圖謀篡位,換句話說,就是你要造反!因爲你知道有一部分官兵不想打仗的。你反對皇上對宋國用兵,就可以收買人心。還有,你雖然不是裡通故國,但你主張與宋國平等談和,宋國也必定樂於助你篡位。結果和裡通故國也是一樣了!”

檀公直冷笑道:“原來皇上也知道人心不想打仗嗎?但皇上既然對我疑心這樣大,爲何還要召我進京?你又爲何叫我不必害怕呢?”哈必圖道:“皇上對你的懷疑那是已經過去了。”其實他知道是未曾“過去”的,只是他奉了皇帝之命不能不這樣說以安檀公直之心。

檀公直道:“皇上現在就不懷疑了麼?”

哈必圖道:“老實告訴你,皇上最初也還是疑心的。但經過這麼多年,皇上已經查得清楚,你並沒有逃到宋國,也沒有和任何一位握有兵權的將軍來往,差不多二十年都是在荒山隱居,皇上纔不疑心了。”

檀公直道:“但我的主張還是和原來一樣!”

哈必圖道:“皇上說你那些迂腐之見不值一駁,但只要你還沒有實際的起兵反他,他就可以大度包含,不咎已往。而且秦儈亦已死了,皇上也不在乎你曾經要殺秦檜了。皇上認爲你是個人才,他還是要用你的。好,皇上的話。我都對你實話實說了,你可以安心了吧?”

檀公直道:“安心又怎麼樣?不安心又怎麼樣?”

哈必圖道:“皇上對你這樣寬厚。老實說我也爲你慶幸。你若沒有別的懷疑,那就安下心來,趕快接旨吧!”桓公直道:“請恕我不能接旨!”

哈必圖勃然變色,說道:“我說了這許多話,都是白說了!你可知道,你不接旨的後果?”

檀公直道:“可借你不早來兩時辰,如今我想接旨也不能了!”

哈必圖道:“卻是爲何?”檀公直道:”你瞧我現在這個模樣,還能和你上京麼?”

哈必圖累知檀公直武功高強,他進來的時候,看見檀公直這副萎靡不振的模樣,已經有點疑心,還道這是檀公直假裝出來的,但經過了這半枝香談話的時間,看來又不像是假裝,他不禁心頭一跳,連忙問道:“檀王爺,你怎的弄成這個模樣,是有病嗎?”

檀公立緩緩說道:“老實對你說吧,我早就料到你們會來的。我想不到皇上會赦免我,與其遲死,不如早死。因此我在兩個時辰之前,已經服毒了!”

哈必圖大吃一驚,跳起來道:“什麼,你已經服毒?”

檀公直道:“不錯,我是因爲看見你們來了,想聽聽皇上有什麼話對我說,勉強運用內功才能夠支持到此刻的。”

哈必圖叫道:“王爺,你不能死!你趕緊運用內功,多支持一些時候吧。待我給你解毒!”

檀公直苦笑道:“不行了,我已經筋疲力竭,支持不了啦!這劇毒也不是你能解的!”

哈必圖叫道:“我不信,待我看看!“他對檀公直的武功頗爲忌憚,心裡還有點恐怕他弄假。當下小心翼翼地踏步上前。

檀道成攔在父親面前,雙目向他怒視。

哈必圖道:“這位想必是貝子吧,請讓開!”

檀道成怒道:“我不知什麼貝勒貝子,我只知道這裡是我的家,我是競爹爹的兒子。你們擅自進來,已屬無理,我不許你碰我的爹爹!”

哈必圖無暇多言,喝道:“滾開!”一掌就向檀道成打去。檀公直叫道:“哈大人手下留情,我這孩子是不懂武功的!”

哈必圖練的是大力鷹爪功,使出來的卻是迷蹤掌法。本來鷹爪功屬於陽剛一路,迷蹤掌法則以飄忽見長,並非以爲取勝,兩種不同路子的武功是很難兼練的。檀公直見他出手,也不禁有點佩服,心裡想道:“他能夠把極其剛猛的掌力藏於陰柔的掌法之中,縱然還不能說自成一家,也是很難得了。怪得皇上將他重用。

心念未已,只見哈必圖這一掌已打到了檀道成的胸前,這一掌變幻無方,可虛可實,若然是打實了,檀道成不死恐怕也得重傷。學武之人,在生命受到危險的時候,自是本能的會用全力抵禦的。檀道成大喝一聲:“我與你拼了!”立即還擊。

他使的這招有個名堂,叫做“鐵門閂”,是攻守兼備的招數。一掌護胸,一掌反撥敵腕。

但哈必圖的掌法真是奇幻無比,檀道成的“鐵門閂”也閂不住,只聽得“乓”的一聲,他這一掌已是結結實實地打在檀道成的胸膛上,這一剎那,檀公直不由得冷意直透心頭,暗叫:“糟了,糟了!”

原來他剛纔說出兒子不懂武功,請哈必圖手下留情的那句話,真正的用意其實還不是真的要向哈必圖求情,而是提醒兒子的。

要知哈必圖是奉命來召檀公直入京的,當然是不能做得太絕,要是檀道成假裝不懂武功,也不用內力招架,哈必圖一定不會施展殺手、但若給他知道檀道成的武功幾乎可以和他棋鼓相當,那就非逼他施展殺手不可了。檀公直暗示兒子放棄抵禦,這一着看來雖是“險棋”,其實是隻有如此,才能保得住兒子的性命。

但見只一招,兒子就給哈必圖打個正着,這卻也是大出檀公直意料之外的!

但還有更加令他意料之外的!

但還有更令他意料不到的事情在後頭。

檀道成被哈必圖一拳打着,整個身子飛了起來,但在檀道成的感覺,卻好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提了起來,又輕輕放下似的,他的腳沾實地,發覺自己竟然毫髮無傷。這個結果,不但是他的父親始料之所不及,連他自己也是完全意想不到的。這剎那間,他不覺一片茫然,呆呆地望着哈必圖。

哈必圖哈哈笑道:“檀王爺,你倒也不算騙我。令郎雖然懂得一點武功,但武功卻甚平庸,以你的所爲,說他不懂武功也不爲過了。我只奇怪,你一身驚人本領,爲何不傳兒子?”

檀公直是個武學大行家,只要對方一出手,他就能看出這人的武功深淺。在他的估計,哈必圖的武功應該是和他的兒子相差不遠的,但如今哈必圖竟然說他的兒子的武功平庸,而且看樣子又不像是說“反語”。

“難道是成兒終於聽懂了我的暗示,他在最後一刻終於冒了生命的危險,假裝不懂武功?”但看兒子那一派茫然的神態,又不像是假裝得來。

他大惑不解,也只能假裝胡塗,打了個哈哈說道:“小兒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也只是盼望他能夠無災無難,在山上打獵過這一生的,一個平凡的獵人,又何須懂得什麼高深的武功?何況即使練成了絕世的武功,也是難免一死,練成功了又有何用?”

有個原因,檀公直一時尚未想到,原來他的兒子是給張炎以獨門重手法點了穴道的。而且他在喝了毒湯之後,內力剩下來的亦已不及原來的兩成。雖然他仍然是可以用一顆小小的黃豆,就給兒子解開穴道,但卻未能令兒子氣血暢通。這種用重手法所點的穴道,勉強解開之後,最少還得半個時辰,方始能夠恢復原有的功力。

槽公直話猶未了,哈必圖已是一躍而前,掌心帖上了他的大椎穴,原來哈必圖對他還是不無顧忌,所以植公直苦笑道:“反正我已是快要死的人了,要是你肯給我一個痛快。讓我馬上死亡,我是求之不得!”哈必圖道:“檀王爺,你別這樣想,你的榮華富貴還在後頭呢,你要死我也不能讓你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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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之間。他已替檀公直把過了脈,心裡想道:“看脈象是衰弱已極,離死不遠了。難道當真是服了毒?”當下回過頭來。向呼沙龍招一招手,說道:“你來看看檀貝勒中的是什麼毒?”

原來呼家兄弟的所學各有所長,呼沙龍是對藥物學甚有研究的,而且擅於解毒。

他上來仔細察視,不覺皺起眉頭。

哈必圖的心上好像懸了十五個吊桶,連忙問道:“怎麼樣?”呼沙龍道:“檀貝勒的確是服了劇毒,主藥是孔雀膽!”

哈必圖雖然對藥物學無甚研究,也知孔雀擔是天下七大劇毒之一,孔雀膽研成粉末只須蘸上一點,放在茶酒之中給人服下,就可以立即令人七竅流血而亡,這種毒幾乎是無藥可解的!

他吃了一驚,說到:“還有救麼?”

呼沙龍沉吟不語,哈必圖大爲着急,繼續說道:“呼老大,請盡你的所能,挽救檀貝勒的性命。無論如何,咱們也得讓他見到皇上。”

原來金國的皇帝,要他們把檀公直抓來,真正的目的當然並不是要重用檀公直而是有件關於王室的秘密,他要套出檀公直的口供。另外他還要利用檀公直來收買人心(檀公直是反戰派所擁戴的人。)金國的皇帝年已老邁,正想傳位給太子想在傳位之前。親自自理好這件事情。

皇帝當然不會把自己的企圖明明白白地告訴哈必圖,但他的聖旨卻是說得十分明白,要活的,不要死的!是以哈必圖必須設法挽回檀公直的性命。他對呼沙龍說的那句話,其實亦即是向呼沙龍道:“這老頭要死,也得讓他見到了皇上才死!”

呼沙龍道:“哈統領,你身上可備有大內秘製的續命金丹麼?”哈必圖道:“有!”呼沙龍道:“先給他服下一顆。”檀公直道:“我已不想活了,又何必糟塌你們的續命金丹。”

哈必圖道:“你不想活也不成!”一託他的下巴,把一顆續命金丹硬塞入他的口中,逼他嚥下。

呼沙龍道:“這藥丸雖然稱爲續命金丹,但是否能夠續命,這可還得看檀貝勒自己。”檀公直板起面孔不理會他。哈必圖則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呼沙龍道:“說老實話,續命金丹也是解不了孔雀膽之毒的,但可以略爲緩和毒性的發作。倘若換了另一個人,最多也只能‘續命’十二個時辰,到了明天,仍是不免一死。不過,擅貝勒和別人不同,他是練有上乘內功的,只要他有求生之念,運用內功調勻氣息配合藥力的運行,那麼說不定還可以見得到皇上。”

哈必圖微笑道:“螻蟻尚且貪生,何況是人。檀王爺,你是恐怕皇上降罪才服毒的,現在什麼都說明白了。皇上對你實在是寬厚無比,你應該可以拋開顧慮,不再求死了吧?”檀公直也微笑道:“你現在才勸我求生。不嫌太遲麼?”

哈必圖道:“不會遲。你沒聽見呼沙龍說嗎,你已經服了續命金丹,只要你有求生之念,你就可以活下去!”檀公直道:“能夠活多久?”

呼沙龍道:“人壽難測,不過能夠多活一天都是好的。”檀公直哈哈大笑道:“多活一天又有何用?”

呼沙龍道:“當然不只多活一天。檀貝勒,我和你說老實話,不錯,續命金丹並非對症解藥,我不是神仙,也不敢妄斷你的壽元。但以你的內功造詣,加上我們的小心照料,我敢擔保。你總可以活着見到皇上!”

檀公直笑道:“你們要我活下去,原來是爲了方便你們交差。多謝了!”

哈必圖怔了一怔,說道:“這是爲了你的好呀,螻蟻尚且貪生呢,我們要你活下去,難道你反而不願意麼?”檀公直道:“可惜我不是無知無訓的螻蟻!”

哈必圖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檀公直笑而不答。

哈必圖道:“檀王爺,你不要動什麼胡塗念頭了。請你接過聖旨,跟我們上京吧。你走不動也不打緊,我們會擡你下山,山下有車馬備用,我們會照料你一路平安的。”檀公直道:“我早已說過,我不能跟你們上京!”哈必圖道:“爲什麼還是不能?難道你不想活着見皇上?”檀公直道:“反正遲早都是一死,我想死得安樂一些,這裡是我的家,我想死在家裡,省得長途跋涉,到了京也是個死。同時也可省掉你們沿途照料我的麻煩!”

哈必圖道:“但這是聖旨呀,你怎能辜負皇上之恩,拒絕上京面聖?”

檀公直道:“你們替我謝聖上洪恩吧!”

哈必圖道:“皇上還準備重用你呢,你到了京師,皇上一定會想盡辦法挽救你的性命。大內有的是靈丹妙藥,還有徹醫替你醫病,說不定你還可以長命百歲!”

檀公直笑道:“對呀,如此說來,皇上是認爲我還有用處,才希望我活下去的,但我對皇上絲毫沒有用處,皇上也不在乎我是生是死了。”

哈必圖道:“檀王爺,你文武全才,怎麼能說是沒用?”檀公直道:“哈大人,多謝你給我臉上貼金。但好像剛纔也說過,我那些主張。皇上認爲是‘迂腐之見”,直到今天,皇上仍是十分不滿的。我不會改變我的主張,那麼何必會惹皇上的討厭?”

哈必圖禁不住勃然發作,說道:“抗旨之罪,檀王爺,你是知道的。

不錯;你服了毒,你己拚了一死,但令郎呢,你不想令郎受到連累吧?你若肯奉旨,令郎可以繼承你的爵位,有不盡的榮華富貴供他享受;但要是你不肯接旨,嘿嘿,後果如何,那我,我可就不敢說了!”檀道成冷冷說道:“有什麼不敢說,大不了把我處死,我能夠和父親同生共死,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向父親磕了個頭,繼續說道。”爹爹,你爲了金國百姓,反對打仗,你纔是真正的忠臣!爹爹,你捨生取義,不惜拋棄富貴榮華,你真是我的好父親!我也不要做什麼貝子,我只要做你的兒子!”

植公直微笑道:“你也不愧是我的兒子。”

哈必圖放軟口氣,說道:“咱們還可以慢慢商量,不必忙着尋死覓活。對啦,聽說貝子已經娶了一個漢人之女做妻室,你們的親家呢?“檀公直道:“在我服毒之前,我已叫他們下山去自尋生路了。”

哈必圖道:“你那親家是什麼人?”

檀公直道:“是逃避戰禍,來到這山上開荒的普通百姓。”

哈必圖道:“普通百姓?你肯和一個普通百姓結成親家?”

檀公直心裡想到:“聽這口氣,大概他對張炎亦已起了懷疑,但還未知他的來歷。”

“我也早已是普通百姓了。而且在今日之前,我的孩子根本就不知道他身世。”檀公直道。

哈必圖道:“你那親家知不知道你是金國王爺?”

檀公直道:“他不知道。”這是他平生第一次說謊。

哈必圖道:“那你用什麼理由要他們逃走?”

檀公直道:“我不是叫他們逃走走,我是叫他們避難。”哈必圖道:“那又有什麼不同?”

檀公直道:“誰都知道目下就要打仗了,這座山也可能有軍隊紮營的。因此我叫他們回宋國去躲避戰禍,並非是因爲我怕暴露身份才叫他們逃走。”

哈必圖道:“他們真的是已經逃走了麼?”

檀公直道:“他們是去避難!但你一定要用‘逃走’二字我也不和你爭論。你不信大可自己搜,反正只有兩間屋子。”

哈必圖道:“好,呼老二,你去搜一搜看。”

張雪波躲在複壁裡心裡頭卜卜地跳,在張炎的掌心寫字:爹爹。你打得過他們嗎?”

張炎在她掌心寫道:“不知道,但目前不宜妄動。

說話已經止。複壁裡的張炎“父女”,房間內的檀公直爺子,四個人都是繃緊了心絃。

過了一會,只聽得一個孩子的聲音叫道:“你是什麼人,我不要你抱,放開我,放開我!”呼沙虎道:“我是你爹爹的朋友,如今我就帶你去見爹爹。”

檀道成的心往下一沉,他的兒子已經給呼沙虎抱進來了。

孩子充滿惶惑的眼神向父親求助,“爹爹,爹爹,這人不肯放開我。

他還說是你的朋友呢!”

檀道成禁不住要跑過去,卻給呼沙龍將他一推,喝道:“坐下不許亂動!”

他們這個孩子雖然只有七歲,卻比一般同年齡的孩子聰明得多。一見這個情形就嚷:“你們騙我,你們欺負我的爹爹,一定不是他的朋友。爹爹,你告訴我,他們是嗎?”

檀道成道:“衝兒,你真聰明。他們當然不是爹爹的朋友。”

孩子又叫道:“爺爺,你爲什麼咳嗽得這樣厲害。是他們欺負了你嗎?”

呼沙虎喝道:“不許亂叫亂嚷,再叫嚷我捏死你!”孩子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檀公直柔聲說道:“衝兒,不記得爺爺和你說過的話嗎,好男兒是註定流血不流淚的。惡人欺你也不要哭,待你長大了再找惡人算帳!”

呼沙虎冷笑道:“你希望這孩子能夠長大成人,你先得聽我們的話。”

孩子果然不哭了,只是狠狠地盯着欺負他的人。

呼沙虎道:“你要我放開你,可要老實回答我。你的外公呢?你的媽媽呢?你知道他們在那裡嗎?”

孩子沒有回答他,但這個問題可正是他想知道的,他忍不住向父親發問:“爹爹,公公和媽媽呢?公公剛纔還和我玩耍的,不知怎的我就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還以爲是剛纔的事情。”檀道成道:“衝兒,你別多問,只要你乖,公公和媽媽會回來。”

呼沙虎見套不出孩子的口風,轉而面向檀公直冷笑發話:“你說你那漢人是普通百姓,恐怕不對把?”

檀公直道:“有什麼不對?”

呼沙虎道:“這孩子是給人點了睡穴,普通百姓焉能懂得上乘點穴功夫?”檀公直道:“是我點的。”

呼沙虎冷笑道:“檀王爺,我知道你武劫高強。但這種點睡穴的功夫,卻是江南漢人的武學,和檀貝勒你所學的完全不同。好在我對這門穴的功夫略知皮毛,這人用的也是最輕的手法,我才能夠給這孩子解開。”原來呼沙虎的師父是金國有數的點穴名家,天下各家各派的點穴功夫地差不多通曉十之七八。

檀公直談談說道:“是嗎?我可不知我這親家懂得武功。但他們已經走了。你們若是閒着沒事做,就自己去訪查他吧。”

哈必圖冷冷說真:“檀王爺,你的親家走了。你這孫兒可是走不了!”

檀公直道:“他不過是個七歲的孩子,你要將他怎樣?”

哈必圖道:“違抗聖旨,該當何罪,檀貝勒,你應該比我清楚。滿門抄斬,那不過只是最輕的刑罰,論律例要誅三族的!”

檀公直怒道:“一個小孩子你們也不放過,用孩子來威脅我,太卑鄙了吧!”

哈必圖道:“這話你應該向皇上去說,我們只知奉旨行事。”

檀道成強抑心中悲憤,哽聲說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爹爹,咱們行可但求無愧於心,恐怕也顧不得衝兒了。”

張雪波躲在複壁裡聽得清清楚楚,心中驚惶已極,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哈必圖站了起來,眼珠滴滴溜溜地轉,耳朵也似乎豎起來聽。呼沙龍愕了一愕,問道:“哈總管,什麼事?”

哈必圖道:“這屋子似乎藏有人。”

呼沙虎道:“不會吧,裡裡外外,我都已經理過了。”說話之間,他已經踏出門外張望一下,又再回來,說道:“外面也沒見有人來。”

檀公直忽道:“好,我接旨!”

“我接旨”這三字,登時把他們的注意力吸引過去了。哈必圖心裡想道:“不管這屋子裡是否藏有人,我走的時候,放一把火,燒它個乾乾淨淨就是。”

檀道成叫道:“爹爹一一”

檀公直說道:“這孩子不但是咱們檀家的,也是張家的。爲了保存兩家的骨肉,決意接旨!”

哈必圖哈哈笑道:“檀貝勒、你早說早就好了,累這孩子多受驚恐。”

檀公直道:“恕我不能跪下接旨,你遞給我吧。聖旨說的什麼,我已經知道,宣讀的儀式也可免了。”

哈必圖但求他肯接旨,這些“小節”自是不想和他計較了,當下笑道:“王爺是皇親國戚,這些朝廷上的儀禮,自是不必加在王爺身上。王爺說可免那就免了。”就這樣好像“私自授受”一般,把聖旨遞給了檀公直。

擅公直道:“我走不動,麻煩你們給我準備一副擔架。”哈必圖笑道:“我揹你下山也可以。”

檀公直道:“你是一等巴圖魯,我怎敢把你哈大人當馬來騎,還是讓我躺在擔架上,你們叫人擡我下去的好。”哈必圖心裡暗罵:“待你這匹夫進了京再泡製你,目前暫且由得你冷語譏嘲。”心裡恨檀公直,臉上卻是堆滿笑容,說道:“這個容易,反正山上多的是木材,造一副擔架也費不了多少工夫,你是皇親國戚,我們能服待你老人家進京,這是我們的光榮。擔架用不着找別人擡了。”

植公直道:“好,隨便你們吧。但我這小孫孫——”

哈必圖道:“檀貝勒已經接了旨,呼老二,你放了這孩子吧。”

呼沙虎道:“我是擔心這小孩子一個人留在山上——”

檀公直道:“用不着你替我擔心。衝兒,你向山下跑,你的外公和媽媽他們自然會找得着的。”

呼沙虎道:“是!”心中暗笑:“這孩子的外公和媽媽一定尚未下山,想必是躲在附近的樹林裡,故此檀公直纔敢叫這孩子自己下山尋找親人。哈,這老匹夫以爲自己聰明,卻不知正是胡塗。有這孩子做餌,他的漢人親家也非落網不可。”

他哪知道,檀公直正是要他們相信他的親家並非藏在屋內,而檀公直亦已另有打算的了。

但卻有一件事出乎檀公直的意料之外。

呼沙虎放開了他的孫兒,他的孫兒卻不肯走。

他接了聖旨之後,伏在桌上咳嗽。

那小孩叫道:“爺爺,我不許別人欺負你,對不起,我要陪你。”

他跑上前去伸出小牽頭就在哈必圖身上猛擂。此時哈必圖正在扶着檀公直。檀公直道:“衝兒,聽話。你不是要媽媽嗎?快去找媽媽吧。”

孩子叫道:“我要媽媽,也要爹爹和爺爺,要走,咱們一起走。”一面叫,一面還是在哈必圖身上猛擂。

忽地只聽得“卜”的一聲,孩子飛了起來,好像皮球一般給拋了出來。

孩子是給哈必圖的內力彈開的,他的內力運用得恰到好處,孩子給拋了起來,又輕輕落下,就像給一隻無形的手將他提起,放在門外、這孩子倔強得很,落在門外。一站穩,又跑進來了。大叫大嚷:“我不走,我要爹爹,我要爺爺!“呼沙虎喝道:“小雜種,你不走我打死你!”

果然他說打就打,噼噼啪啪,打了小孩子兩巴掌。下手雖然不敢太重,但對一個小孩子來說,也不能算是輕了,他是想把孩子打得知道疼痛但又不至傷了孩子,好讓孩子害怕非跑不可。孩子給打得“哇”地一聲哭了,但想起爺爺“流血不流淚”的教導,只哭了一聲,就喊道:“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也不走!”

俗語說:打在兒身,痛在娘心。父母愛子之心都是一樣的,張雪波躲在複壁裡。心中痛如刀割,但因給張炎按住,無法出去,植道成卻是按捺不住自己,大吼一聲,衝上前去對呼沙虎就是一拳。此時距離他的穴道解開差不多已有一個時辰,他的功力恢復了七八分了。

呼沙虎一掌隔開,感覺對方氣力不小,吃了一驚,說時遲,那時快,檀道成運掌如風,已是連使兩記狠招,形同拼命。打得呼沙虎卻不能不退了兩步。

呼沙虎冷笑道:“我還沒有殺你的兒子,你就要和我拼命麼?”檀道成若是功力完全恢復,可以和他旗鼓相當。但縱然功力相當,他也是打不過呼沙虎的,因爲他只有獵獸的經驗,和高手打鬥,他是毫無經驗的。來勢越猛.敗得越快。檀道成揮拳猛擊,呼沙虎笑道:“檀貝子武功不錯啊!”左舉變掌向內一圈,右臂一滾一擰,把檀道成的右手圈住,只要一發力,檀道成這條手臂非斷不可。

張雪波在牆壁偷窺,一顆心幾乎在跳出口腔,雖然給張炎按住,己是發出一點聲音。

哈必圖道:“不可傷害貝子!”呼沙虎一聲冷笑,運功一推,把檀道成跌了個四腳朝天。

呼沙虎冷笑道:“哈大人,你給騙了。擅貝子非但不是不懂武功,他簡直有資格可以當一名巴圖魯呢!”

哈必圖忽地站起來,把耳朵貼着牆壁。

正當他想用重拳擊破牆壁之際,突然聽到嗤嗤幾聲輕響。

檀公直把聖旨撕破了!

哈必圖這一驚非同小可,趕忙回過身來,顫聲喝道:“檀貝勒,你,你幹什麼?”聖旨早已給得化成片片蝴蝶,他要阻止也來不及了。

呼沙虎已經注意到哈必圖剛纔的動作,心想:“難道這牆壁裡有什麼古怪?”心念一動,牆壁突然裂開.張炎撲了出來!

呼沙虎想不到牆壁裡藏有人,只見白光一閃,張炎的一把鋒利的匕首己經刺進他的小腹!呼沙虎大吼一聲。一掌把張炎推得撞向牆壁,但這把匕首刺得很深他晃了幾晃就像一根木頭似的“卜通”倒下去了。

張炎叫道:“雪兒,你和衝兒快走!”

張雪波抱起孩子,卻沒有走。

呼沙龍已經和張炎打了起來。孩子叫道:“媽媽,你快去幫外公打架吧,我不走!”

張炎叫道:“雪兒,你們母子趕快逃生。衝兒,聽外公的話,練好本領,再替外公報仇!”

呼沙虎在地上滾了兩滾,嘶聲叫道:“哥哥,你要給我報仇!”雙腿一伸.死了。

呼沙龍怒極大吼:“你們一個也走不了,我要把你們通通殺掉!”

哈必圖只看一眼。就知道呼沙龍決不會輸給張炎,心裡想道:“這老頭倘若沉得住氣,大概還可以打個三五十招。他若拼命。只有輸得更快!”

他放下了心,回過頭繼續對檀公直施以威脅:“檀貝勒,你說過的話算不算數?把聖旨拾起來,否則你的兒子、媳婦、孫兒、親家,一個都不能活命。”

檀公直尚差一道經脈未曾打通,情知此時動手,決計打不過哈必圖。

只盼張炎能夠支持三二十招,但目前的形勢,哈必圖已是逼得他無法拖延時候了。

他咳了幾聲、喘着氣說道:“我說過什麼?”

哈必圖怒道:“你說過接旨的!”

檀公直道:“不錯,我是接旨了呀。聖旨已經在我的手上,只不過我把它撕碎罷了,你不能說我沒有接過聖旨!”

哈必圖給他氣得七竅生煙,冷冷說道:“請你不要胡扯,乾脆答一句:你跟不跟我上京?”

檀公直談談說道:“我只說過接旨,可沒答應跟你上京!”

哈必圖冷冷說道:“好,你不上京,我第一個先殺你的兒子,第二個再殺你孫兒!”

檀道成剛剛爬起來,腳步還未站穩,哈必圖向他撲來了!

眼看檀道成就要給他抓住,他忽覺背後微風颯然,檀公直已是一掌向他背心擊下。

哈必圖不愧是全國的一等巴圖魯,當真是眼觀八面,耳聽八方,一覺背後有人偷襲,反手就是一掌。

雙掌相交,“蓬”地一聲,檀公直晃了幾晃,哈必圖也給震得斜竄兩步。

檀公直叫道:“成兒,快去幫你岳父!”

哈必圖又驚又怒,喝道:“檀公直、你竟敢騙我?”

檀公直笑道:“我是服了毒,但可沒騙你我已不能動武!”

哈必圖和他接了一招,亦已知道他的武功雖未消失、但內力卻是比不上自己,中了毒是不假的。於是冷笑說道:“好,你既然寧願死也不願意去見聖上,那我就成全你。讓你去見閻羅吧”。

檀公直道:“哈大人。你肯成全我,我是求之不得。不過,可得請哈大人你先到黃泉替我開路!”一記“鐵琵琶手”,手背向外一揮,迅如閃電地向哈必圖面門摑去。

哈必圖心中一凜:想不到他中了毒身手還是這樣矯捷!”當下身形一閃,探掌來切檀公直右臂,雙指點向他的曲池穴。檀公直突然縮掌,哈必圖身形衝上.左掌突出,變成“肘底看錘”,拳頭一抵掌心,哈必圖這次只是晃了一晃,檀公在卻退了兩步、這一招檀公直吃虧更大了。

張炎與呼沙龍雙方都在拼命,張炎被他擊中一拳,“哇”地一口鮮血噴了出來,負傷惡鬥,狂呼有如瘋虎。

張雪波放下孩子,說道:“衝兒,你自己逃生了,孃親顧不得你了!”

植道成驀地大叫:“娘子,你快抱衝幾逃生,這裡有我!”拿起一柄豬叉,立即衝上前去與岳父聯手。

呼沙龍武功比呼沙虎高得多。檀道成是剛剛受了傷的,傷得雖然不算很重,也不能算輕,如何還能抵敵一流高手。

呼沙龍冷笑道:“你這小子也來送死!”揮臂一格,避過叉尖,在杆上重重一擊,檀道成虎口震裂,獵虎叉脫手飛出門外。

哈必圖道:“檀公直,你不住手,我可要得罪了!”左舉疾發如風,一個“攢拳”,自右臂的勾手圈中直攢出來,衝打檀公直的太陽穴,由於檀公直已是豁出性命的打法,出手招招狠辣,哈必圖若估捎有顧忌,只怕自己的性命先自不保。在這生死關頭,性命當然比結旨更緊要了,檀公直心裡想道:“我可以死,但不能累親家爲我喪生!”咬破舌頭,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說也奇怪,他這口鮮血一噴,卻更最得精神.出拳的力道比以前大得多。哈必圖見他吐血,初時還以爲他是受了內傷,那知歡喜未過,只覺對方的內力已是有如排山倒海而來!

原來檀家本是金國的貴族,蒐羅的武學典籍甚多,有一門邪派武功叫做“天魔解體”大法,自殘肢體,可以功力倍增。這門邪派武功,檀公直當也曾看過秘籤,只因它是邪派武功,當初只是爲了好奇而學,並未打算使用的。

天魔解體大法本來最傷元氣,即使學得精純,使用之後,也得大病一場,檀公直當初只是好奇涉獵,學得並不精純,鮮血一吐,丹田就好像有一團火似的。令得他煩燥之極,非把內力耗損不可,否則就不能舒服,他心頭一凜,想道:“我的性命恐怕是活不過明天了。”

但也是由於他學得不精,內力自己也不能控制,這一來就更爲霸道。

哈必圖大驚要逃,背心已是中了他的一拳。這一次是哈必圖狂噴鮮血了!

另一邊的劇鬥已有了結果。

劇鬥中檀道成氣力不支,步法稍見緩慢。呼沙龍一發現有機可乘,騰地飛起一腳,將他踢翻。

那知檀道成雖給踢翻,仍是頑強之極,竟然抱住他的雙腿,這一抓剛好抓住他膝蓋的環跳穴。

呼沙龍飛腳踢檀道成之時,已經給張炎重重劈了一掌,此時雙腿麻軟,不由自己地跪下去,他正想扼檀道成喉嚨之際,張炎已經撲到他的身上,雙手用力一拗,“咔嚓”一聲,把他的頸拗折了。呼沙龍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跟着他的弟弟去見閻王了。

哈必圖口吐鮮血,狂奔衝出大門。

一場血雨腥風的惡鬥,歸於靜寂。檀公直支持不住,晃了幾晃,頹然坐下。張炎心如刀絞。將他抱住,說道:“親家,我錯怪你了!”檀公直微笑道:“得你明白,我已是死而無憾。此地不可留。你們快走吧!”

張炎叫道:“不,你不能死!”取出一個銀瓶,把瓶中僅存的兩顆藥丸都給他服下。檀公直苦笑道:“我的傷恐怕是無藥可解的了。何必糟塌你的藥丸。不必爲我費神了,難保他們不會再來。你們還是快走的好。”

張炎不知道他是由於施展天魔解體大法以至元氣耗損太甚,只道他是因孔雀膽劇毒方出此言。

“親家,我和你說實話。我真是非常抱歉,孔雀膽的毒的確不是這藥丸所能淨盡解消的。不過,性命卻是可以保全。親家,你以後恐怕不能使用武功。但只要不與人動武,你的壽命不會受損。”

張雪波正在扶起他的丈夫,聞言鬆了口氣,說道:“公公,咱們一起走吧,另找一座荒山躲起來,你不能動武也不要緊。”——

風雲閣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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