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人與人交談。想完全聽懂一個人的話,是要費些功夫的。你沒有那個人的經歷,就無法理解那個人的人生感悟。
而此時的徐仁是否真的理解了徐少義的話呢?應該是沒有。但是其中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他父親說這些話是有他父親的道理的,這些道理只能等他慢慢的去理解了。
一個人要走完自己的路就得活下去,真正的活下去。
聽了這句話,徐仁也許再也不會有避生求死的想法了!
日以高升,朝霞不在。
鐵家村後面的小樹林裡,有兩個人。一個是病人看起來卻像個健康人。另一個是健康人走起路來卻有一絲病態。他們一前一後,並沒有走太快,不同的兩個人偏偏是相同的步伐。
徐少義想起了自己的師父,教他練劍的師父。
其實那個人從未以師父的身份自居,也沒有半點師父的樣子,徐少義現在想起心中還是有些奇怪的情感。他只看過那個人練劍。每當徐少義想起這一刻,他都要看着深邃如海的天空,無奈搖頭。
而現在徐仁要練劍,徐少義正在幫他收心。
等徐仁的步伐思想一致。身體跟大腦纔會出奇的同步。才能完美的協調。那時候全身的靈動性纔會展現出來。
落葉踩在腳底下發出吱吱響,在這個寂靜無聲的樹林卻是主要的聲音來源。因爲此時的樹林連一絲風也沒有,也帶不來其他雜音。
щшш¸ T Tκan¸ ¢o
這是一個安靜的上午,風靜,人靜。
徐少義驟然收步,停了下來。玉簫閃出,細劍銀光。縱身一躍,稀疏落葉竟然沒有發出一絲聲音,而徐少義正站在枝頭。也不知他是從何處借力。這樹枝斷然承受不住他的身重。
這就是無聲無息地輕功,無聲無息卻是有動有靜。
徐少義腳尖一點枝頭,那一劍似迎着晨光刺下,一縷陽光,一絲銀光。銀光突變,有千絲萬縷交疊。就像光線四面八方射出一樣。光線消失時,徐少義已經落在原地。他那蠟黃的面上竟蒼白了些。
徐少義身子方站穩,一根根青絲已經隨之落下。徐仁伸手去接,這不是什麼青絲,卻是從樹皮上削下來的。徐少義這一劍不僅刺出來數十招。而且每一招削下的樹皮,都如青絲般粗細。用劍之準確已經今人咋舌。
“你看出來了麼”徐少義問道。
“這很準確,也很快”徐仁道。
徐少義搖搖頭“這只是準確,卻不是很快。”
“這只是準確?”徐仁道。
“是,用劍不能有分毫偏差,你決定要刺哪兒必須要刺中,因爲有些時候,你已經刺不出第二劍。”
“爲什麼”徐仁失聲問道。
“你在偏差的那一瞬間,有些人已經足夠將你殺死。時機對每個用劍之人都很重要”徐少義道。
徐少義握着從樹上割下來的絲自言自語“這一劍其實太過溫柔了。”
“溫柔,爲什麼這麼溫柔?”徐仁不解的問道。
“我說他溫柔,是因爲這一招沒有見血。沒有見血的劍自然就不是殺人的劍,當然就溫柔了。”徐少義道。
這劍溫柔,可是徐少義說話的聲音卻並不溫柔。他的聲音已有些嘶啞。
“難道出劍就必須要沾血麼,必須要殺人麼”徐仁驚愕道。
“你現在可以懷疑,可以質問?”徐少義道。
“爲什麼”徐仁問道。
“因爲現在還不是你拔劍的時候,但你到了外面,卻是早晚要拔劍的。誰會想殺人,誰又不是逼不得已,人心詭譎。你即使不出劍,別人也會向你拔劍的。”徐少義意味深長的看着徐仁。
“我聽鐵叔說。當年劍客問劍凌霄山莊時,爹的劍是沒有沾血的。”徐仁道。
徐少義點點頭,卻又搖搖頭“是,可是在此之前,這把劍卻是沾過多少人的血。”
“所以你的那一劍很準確,卻也更溫柔。”徐仁道。
徐少義不語,似已默認。
溫柔的劍當然不是用來殺人的。
徐少義將手中的絲拋向空中,沒有風,那樹皮上的絲飄的很輕盈,也很美妙。陽光下的他們,是說不出的柔軟,說不出的纖細。
徐少義劍光一閃,又已出手。他身形未動,手中的劍卻以揮出了六下。這六下是揮向那一根根絲的。這麼輕的絲,難道徐少義想斬斷他們麼?
劍光消失,空中的絲一根化二,二根化四,四根化八。一根絲卻已變成六十四段。徐少義的出手還是那麼準確。分毫不差。
一根絲就像變成了漫天的絨毛,點點落了下來。落在徐仁的手上。
徐少義那蒼白的面上卻又白了許多。
徐少義彎下腰不住的咳嗽,然後才擡起腰,緩緩的說道“這一招纔是快劍!”
是啊,這纔是快。這麼輕的絲,要想斬斷他,只有以最快的速度。最快的劍鋒。徐少義的快劍,來的快,變化也快,招招凌厲。再柔軟的絲,也抵不上這快劍。連柔絲都能斬斷的劍,又何況是血肉呢!這一劍的力道又是何其重呢!
徐仁愣愣的看着手裡已經變成柔絮的絲,喃喃道“好鋒利的劍,好快的劍!”
徐少義打斷了徐仁,道“快是比較出來的,沒有絕對的快。”
徐仁見到鐵松紋的劍法時已經覺得很快了。鐵松紋的劍快,身法也不弱。可是今天見到父親的劍法,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快,什麼是真正的鋒利。也許像父親說的那樣,還有比父親更快的劍,那樣的劍又是多麼可怕。徐仁似乎已經不敢再想下去了。
徐少義拍着徐仁的肩膀問道“鐵松紋的劍快麼?”
徐仁道“快”
徐少義問道“我剛剛那一劍快麼?”
徐仁道“比鐵叔的劍還要可怕的多!”
徐少義笑了“其實,鐵松紋的劍已經很快了。當今武林沒幾個可以擋住他的快劍。可是你看到的快劍永遠不會是最快的。永遠也練不到。”
“爲什麼”徐仁問道。
“就好像兩個武林高手比武一樣,因爲互相的存在,他們的武功纔會不斷精進,有了比較纔會不斷進步。如果對方死了,那另一個就不再是高手了。只因沒了對手就沒了比較,永遠也沒有可比的人。久而久之。那麼他的武功也不是最強的了”徐少義道。
“但是你的劍還是比鐵叔快了太多”徐仁道。
徐少義笑了,不過這次卻是苦笑“我的快劍已經慢了,而且慢了許多。你只是看不見,而我自己又怎會不知道。”
說完這句話,徐少義就笑了。笑的很大聲。這是一種無奈也是一種哀傷。這十年徐少義也許都沒有摸過劍 而對一個用劍之人,十年沒有碰劍又會是怎樣的感受呢?
徐少義笑,徐仁只是黯然失色。他也許能聽懂這笑,可是他永遠也感受不了。
也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孤獨,一種寂寞。
徐少義的笑停了,因爲這本不是太好笑的事。
“鐵叔說過想跟你比劍,可是他覺得永遠也不是你的對手。”徐仁道。
徐少義道“鐵兄的劍有自己的獨到之處,他不需要從別人那得到答案。所以他還沒有跟我出手,就已經知道了結果,他覺得他輸了,其實他沒有。他贏了。”
“爲什麼。”徐仁有些不解。
“鐵兄永遠是一個敢於面對自己的人,無論是失敗,還是痛苦。他都能坦然對待。這種能直視自己的人,又怎麼會輸給別人呢?”徐少義道。
徐仁想起了鐵松紋在煙飛江上的笑聲。那種不羈的笑聲。那種神情,那種坦然的神情。這樣的人又怎麼能捉摸的透。
徐少義擡起頭“其實做任何事,戰勝自己總比戰勝別人可貴的多。只有能戰勝自己的人才永遠不會倒下,才永遠不會失敗。”
直面自己,戰勝自己。好平常的一句話,可是做起來又何其難。
陽光的劍鋒閃着銀光,銀光閃閃,卻在發抖。發抖的不是劍本身,而是握劍的人。
蒼白的面孔,顫抖的身體。任誰都不會覺得這是一個健康的人。即使是存在病態,他這把劍也使得出神入化了。
徐仁的嘴角在抽動,看着徐少義已不知道該說什麼話。
徐少義的面色並沒有好太多。可是他手中的劍又刺了出去。
這一劍平淡無奇,劍身的翻轉,破空的角度。劍身的紋路,徐仁已經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這一劍比前兩劍卻是慢了太多,看着也有些淒涼簫索之意。篤的一聲,這把劍已經入木三寸。劍鋒已經露在外面。這一劍速度雖然慢了,可是力度卻不小。這一劍入木,劍並未有發出輕吟聲。
“這....”徐仁有些難以置信。
徐少義咳嗽了幾聲,道“無論劍快還是慢,都能置人於死地。人們只知道快的可怕,其實慢又何嘗不是。”
“劍快是猝不及防,可是慢劍即使力度足夠。還是可以避開的。”徐仁道
徐少義大笑“你說的很對。劍慢了,就能避開。只要能避開,就不是要命的劍了。可是有時候再慢的劍也是避不開的。因爲有個人卻完美的做到了。無論是快劍還是慢劍,他都做到了。所以在他手裡,他的劍沒人能躲開沒人能僥倖。”
“天下有這樣的人?能使出這樣的劍?”徐仁驚訝道。
徐少義搖搖頭“這種境界我始終沒達到,可是我師父卻做到了。而我也親眼看到了...”
“爹,你的師父.....”
徐少義點點頭,喃喃道“一劍飛雪冷,二劍無名簫,三劍鐵松紋,四劍一指消。”
“這,這些都是劍中高手?”
“不錯,當世劍客。這四個人的劍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這四個人中,有個人的地位是怎麼也無法超越。”
“就是一劍飛雪冷!”
“他就是我的師父飛雪一劍,師父一生劍道,情之所至。少年的快劍,中年的慢劍。無論是在意志消沉還是在熱血年輕的時候。他的劍依然犀利,依然準確。”
“難道他那一生就沒有敗過?”徐仁問道。
徐少義搖搖頭“在我看來,他似乎真沒敗過。也許他的敗卻是另一種勝。”
“他的快劍,慢劍已是極致?”徐仁問道
徐少義答道“師父的快劍就是慢劍,慢劍就是快劍。他已經達到快慢之間的絕對速度。所以說他那一劍已然可以無敵於天下。他那一劍也正是劍之奧義。”
徐仁喃喃道“爹,你的快劍雖然凌厲,可是慢劍卻有些淒涼,有些簫索。”
聽到這話 徐少義的眼中已然發光,這是一種自豪的光芒。他拍着徐仁的肩膀說道“這種凌厲我曾在師父的劍招中看到,而這淒涼簫索我也見過。可這淒涼簫索的劍招我卻怎麼也使不出!”
飛雪一劍一身情之所至,愛過痛過。他的慢劍是一種憂傷。一種感染到劍中的憂傷。誰要是感染上他的憂傷,就像中了魔法一樣。是無法拔劍的。
其實是他的眼神,他的眼神中會釋放出一種虛幻,一種空洞。讓人無措,讓人害怕。所以一次次的問劍中,那些對手都是站着不動,就像被點了穴一樣。直到飛雪一劍的劍抵在面前。而他的武器已經不僅僅侷限於那把劍了!
那時候,徐少義真的看不懂,那麼慢的劍又怎麼會避不開呢?而現在他似乎明白了。
他大笑,像發了瘋一樣大笑。徐仁卻是被這笑聲嚇住了。
徐少義抽出樹中的劍,道“仁兒,這劍法你看仔細了。”
徐仁還沒從驚愕中緩過神來。徐少義已經躍起,劍出如風,難覓其蹤。劍鋒所及,木絮紛飛。一道道劍光,一陣陣破風聲。劍招忽快忽慢,劍光若隱若現。凌厲,準確,陽光下的身影也閃爍躍動。這是舞動的靈魂,劍的靈魂。
這漫天劍光徐仁也只會看見一次,他也絕沒有機會看第二次。
舞動的銀光,落下的木絮。竟有一絲絲溫暖,一絲絲鮮紅。鮮紅中的溫暖,溫暖中的鮮紅。
長虹貫日,收勢一劍。劍光消失,劍已入鞘。徐少義已經落在地上,落地無聲。
流暢,飄逸。
飄逸是人也是劍。
可那絲絲木絮的絲絲鮮紅又是什麼呢?
是血,是鮮血。徐少義的嘴角不住的流着鮮血,卻始終保持着微笑。
徐仁大叫,已經撲了過去。
落木蕭蕭,無邊寂寥。無名聲寒,至此一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