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重重的一羣人高舉着火把就衝了過來,攢動的人頭和混亂的場面再度充斥周邊。然而,此刻怔忡的玄機眼裡卻只有霍青魚站立眼前的身影。
或者正確來說,她被霍青魚這一番話所縈繞,心中漣漪不知何時而起,也不知何時能終。
嘈雜人聲鼎沸,甚至連霍青魚匆匆朝她喊了一聲“先溜了”,玄機都沒來得及應,便見人影追着霍青魚朝山下追去。
人聲遠去,周邊也靜了下來。
玄機重新的靠回背後山石,兀自擡頭看着天。燦燦星子縈銀漢,迢迢多少年?她伸出手想要去抓住這一片,抓了個虛空。
有某種從內心呼之欲出的衝動,讓玄機身臨其境,彷彿在多少年前也曾立足於這片星空下,描摹蒼穹。
“宣姬,你到底在哪裡?”玄機不覺呼喚出口,來自心底某處的悸動,唯有在此刻身邊無旁人,才能這麼真切的聽到。
“你我身上,到底發生過什麼事?”
低沉暗語間,她依舊伸着手,閉上眼感受着這一刻的寧靜。在虛空的靜謐處,從漆黑中有一個點緩緩朝她走來。
起先,玄機還看不清楚來的是誰。
直到慢慢地看清楚了那一身紅衣垂然,曳地而來的女子身影,如似走在碧波水面上,一步一漣漪,映着她羸弱的身姿影影綽綽。
宣姬!
在玄機的記憶深處,對宣姬彷彿熟悉得像是熟悉自己那樣。玄機沒有她的傾國容顏,更沒有她眉目間不笑時的自帶春風,紅脣未動,秋水先凝。
發間慵懶地用垂肩的流蘇銀簪束着,墨發半披在肩,就這麼一步一移而來,繡鞋輕慢,不疾不徐,彷彿她如此走來,已經走了許久了。
玄機想上前去攔,可宣姬就好似沒看見她似的,徑直往前走。
“宣姬,你告訴我,你到底去了哪裡,我該去哪裡找你?”玄機也衝進了那片虛空的漣漪間,和宣姬的不疾不徐相比,玄機則顯得狼狽倉皇許多。
她在拼命的追趕上宣姬的腳步。
前面,宣姬似乎聽到了她的呼喊,立定腳步,淡淡地回頭看着玄機,“玄機,你知道的!你一直都知道我在哪裡的,你忘了嗎?”
忘了嗎?
玄機呆住了。
是啊!
她的確忘了。
從醒來的時候就忘了,忘了許許多多的事,斷續的記憶碎片拼湊不出自己和宣姬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事。
忘了去處,也忘了歸路。
宣姬一反先前的從容姿態,秋水剪眸裡似有波瀾壯闊,她不斷的搖着頭,一邊後退,一邊朝着玄機殷殷囑咐。
“玄機,我將自己的生命給了你,你定要給我一線生機。”
卻不知爲何,宣姬朝着玄機說這些話的時候,玄機心口也跟着止不住的激動,甚至還跟着一起痛了起來。
宣姬轉身走,玄機繼續剛纔一路追着往前跑。
然而,這一次換做是宣姬狼狽倉皇。可饒是如此,玄機仍舊追不上宣姬的腳步。
“宣姬,你爲何一定要離開不荒山,你到底去了哪裡?”玄機追着宣姬,大聲地呼喊出了這一句。
然而,宣姬的腳步卻是繼續往前,速度也越來越快,可宣姬叩落在玄機心裡的回答,卻是那樣的清晰。
“上陽,京畿!”
那處傳聞中的繁華之地,那處傳聞中天子坐天下之都。
可玄機越發的往前追,前面越發的迷霧一片,再不復先前那般水色清明,也不復那片風清月朗的景象。
眼前……一陣血腥的味道隱隱傳來。
玄機怔住了腳步,呆呆地看着前方。
前方,是一座如同牢籠一樣的房屋,銅鐵澆築的。在房屋的左右樑上懸着鐵鏈,宣姬那抹紅色豔絕不復剛纔的春風眉目。此刻她被高懸的鐵鏈一左一右地鎖住,展着雙臂,半跪在冰冷的地上。
宣姬赤足,鮮血從豔色的羅裙上滴滴淌染而下。
在看到玄機走來的時候艱難的擡眸,半垂的身形抵擋不住目光的抵達,她脣邊勾起蒼白的一笑。沒有開口,卻彷彿在說你來了?
玄機呆住了。
宣姬在不荒山,是紅崖的創造者,於紅崖裡的那幫械人而言,是創世神,是它們足以用生命去守護去等候的存在。
玄機從不曾想到過,宣姬在離開不荒山之後,會落入到什麼樣的境地。
可無論什麼樣的境地,都不該是眼前的模樣纔對呀!
玄機想要上前,卻發現步子像是灌滿了鉛一樣重,就連一步都難以移動,想要呼喊出聲來,也無法。她甚至覺得,此刻她像是一個過客,看着宣姬曾經的過往。
“玄機是對的,留在不荒山是對的。”宣姬吶喊出聲,鐵鏈緊鎖,在她激動地開口時鋃鐺作響。
宣姬甫一開口,便有鮮血從口裡流了出來,她似乎難以置信,“我是人呀!瑤你看清楚,我是活生生的人,我不是械,我會死的。”她苦苦地哀求着。
從宣姬的前方,鐵牢的深處,那個身穿黑色錦袍的男子走了出來。
玄機這次看清楚了,他的容顏,他的眉目,與霍青魚煞有幾分的相似,可他不是……因爲,宣姬喚了他。
“瑤,你越是這樣對我,越暴露了你的膽怯,我要你整個上陽京畿,不……我要你整個天下與我陪葬。”
瑤沒有迴應她,只站在她的跟前,低低地吟說着什麼,那微燈燭火下俊朗的容顏卻沒有半點動容,只有落在眼裡的厭惡。
宣姬還想去抓他的衣襟,可是當宣姬抓到他的時候,瑤也反手抱住了她的後頸處。
瑤,或許還是憐惜自己的,宣姬這麼想。
可是下一刻,宣姬就像是被人從頸後將整條脊柱貫穿一樣地顫抖抽搐了起來,她張開手握住了瑤的手腕。
“瑤,我現在已經是人了,爲什麼你還這樣對我,爲什麼?”宣姬力竭聲嘶地質問,身上的痛楚彷彿對她沒有半點影響,更多的痛則是來自於內心。
從宣姬的身後看去,鮮血順着她的衣衫流淌下來,而瑤的手中一把帶勾的匕首掉落在地上,此刻,瑤從宣姬的頸部後面,從血肉中抽出了那片嵌入骨血的芯片。
芯片駐步剝離,宣姬也在最後死死地抓住瑤的手腕,不住地呼喚着:“李瑤之,李瑤之!算我最後求你,看在你我情分留下玄機,留下玄機好嗎?”
再這一刻,李瑤之一頓。
直到,芯片被李瑤之徹底握在手裡,只差他最後用力一拔了。宣姬抓住他的所有力道就像是忽然被抽離了,她鬆開了手,朝後仰倒下去。
可宣姬的雙手還被懸在樑上的鐵鏈鎖住,她只能張開雙臂朝後懸仰着,難以倒下。
仰天的一雙秋水頓失了顏色,春水頃刻枯竭,如鮮花零落入泥,枯萎如斯。
只有李瑤之站起來的身影籠罩在她空洞的雙眸上,“我把你從機器變成一個人,你卻當真以爲你就是人了嗎?於我而言,玄機已經是一架被丟棄的廢物,你與這些被丟棄的械人沒什麼區別。”
李瑤之終於正眼看她一眼了,卻是帶着萬般鄙夷,“有血有肉,也不代表,你是真正的人。哪有人,會對械產生情感呢!”
他將依舊彎着身,那塊芯片沾着從她體內挖出帶來的鮮血,他的確是嫌棄的。說完這話的時候,他豁然將那塊芯片一抽。
就在李瑤之從宣姬的體內挖出芯片的這一刻,一直遊離於外的玄機在這一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自己頸部後被貫穿的痛。
那種,就好似靈魂被剝離的痛楚,從脊椎一路竄上天靈,疼得玄機一時站不住,跌倒在地,雙手只得撐在地面上,連再次站都站不起來。
從這疼痛中,玄機與宣姬感同身受,她擡眸看着前方的宣姬,彷彿還聽到她在說什麼。
“我還有……玄機!”
她還有玄機?
什麼意思?
玄機來不及理清宣姬這話是什麼意思,只有記憶中的話語遠遠入耳。
“玄機,你一定要活下去。你一定要活着,活到我們重新見面的時候。”
這些話語越是縈繞在耳邊,玄機的痛楚就越甚。
彷彿宣姬曾經所遭受過的痛楚統統在她身上來過一遍,那種生不如死的痛,痛得玄機想要張嘴,牙關都在打顫。
玄機始終難以抹去宣姬那一刻的絕望,她告訴自己,“你可千萬要記得是我用命換你活下來的。來救我,一定要來救我啊!”
宣姬!
宣姬!
在痛苦如刀穿過身上的每一寸筋骨的那一刻,玄機終於再難以忍住,爆發了一聲驚呼出來,耳畔邊不知什麼時候傳來霍青魚擔心的聲音。
“玄機,玄機你做夢了?”
“玄機,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玄機渾身冷汗淋漓,墨發被汗水沾溼在側,只渾渾地看着眼前人。也分不清楚到底眼前的霍青魚是真,還是夢魘裡的李瑤之是真。
她只依舊覺得,這個夢太過真實了,真實到連夢裡宣姬遭受過的痛楚也帶到現實中來。她伸出手去捂着自己的後頸處,平滑一片,沒有被挖開的痕跡。
可是,玄機卻在收手回來的時候,指腹劃過眼角,帶到了淚痕的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哭過了。
擡頭砍去,依舊是那片銀漢迢迢暗渡的清涼夜色,目之所及處,尤然是霍青魚那雙亮如星子的雙眸,此刻正難掩急切地看着自己。
玄機才發現,霍青魚有一雙尤其好看的雙眼。這雙眼鏡若要比,那就是像這不荒山夜空上的星,乾淨純粹到了極致。
她伸出手去,撫過他的容。
霍青魚握住了她的手,擔心依舊,“我帶你去找葫蘆,看看是不是還有哪裡不對勁,你剛纔睡夢中全身發燙得厲害……”
玄機將手捂了他的嘴,將他說到一半的話打斷了,她逐漸平復下來,身體內的溫度也在快速的消散。
她示意不用找葫蘆,“應該是宣姬的指令,快到期限了吧!”這已經是第二次身體面臨自毀的模式了,她不知道還要經受多少次這樣的經歷。
霍青魚擔憂地看着她,卻不知怎麼的,她彷彿睡了一覺過後變得虛弱了許多,“真的不叫葫蘆?”
“叫他無用。”玄機自己心裡清楚,她像是想起什麼,“花花回來了沒?”
她這話才問出,又徑自閉嘴,看了看天色,東方啓明星都還沒升起,花花追蹤寇占星哪有那麼快!
倒是霍青魚看到玄機這樣,心裡也跟着擰緊了起來,他在那裡任憑玄機靠着自己。
“不要說話。”玄機彷彿倦極了,靠在霍青魚的身上,依舊閉着眼睛,但是時不時地能從頸部後連接脊椎的神經感受到一陣陣的抽疼。
這疼,從夢裡帶到現實中來了。
玄機忍不住去回想夢裡宣姬的面容,宣姬的血和話……玄機抓着霍青魚衣衫的手又忍不住攥緊了。
霍青魚感受到她的緊繃,將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怎麼樣?”
玄機但只輕搖着頭, 默默地感受着宣姬帶給自己的痛楚和震撼,再慢慢地消化。最後,玄機睜開了雙眼,目光看似清淡,卻無比的堅定。
她對霍青魚說:“一定,要找到宣姬。”
霍青魚一直知道的,但是她忽然如此,也是讓他微微愣了一下。而後,霍青魚才點頭,沒有拂她的意,也道:“一定。”
這下,玄機緊繃着的神經似乎才稍微有所鬆懈,她繼續閉着眼慢慢地等待痛楚消散,慢慢地將宣姬悄然地藏在心裡頭。
她就這樣靠在霍青魚的懷中,靜默不語。
玄機不想說,霍青魚也不去問究竟如何,兩人就這樣靜靜的地等待着夜色遣散。
許久之後,玄機不禁又問了一句,“花花呢,怎麼還沒來消息?”
霍青魚瞥了一眼山下方向,應道:“沒呢,你先休息,我幫你等!”
說着,他看向不荒山外的天,那裡依舊一片漆黑,期待中等着白花花的信號傳來,卻遲遲未曾亮起。
只有夜色依舊深幽,漆黑。
在這片漆黑地界的另一邊,距離此處不是多遠的紅崖的處。
高高的懸崖迎風立,在懸崖邊上往外探的石墩上,白色皮毛蹤影拖着幾條長長的尾巴,快速的從沙丘越到懸崖,再點在懸崖邊的石墩上,朝着懸崖下縱身一躍。
白貓身影矯捷,每一次看似要掉下懸崖,卻堪堪落在懸崖峭壁的山石上。
放眼前方,紅崖客棧倒塌,燒成廢墟,昔日鱗次櫛比的房屋盛況不再,燈火輝煌的場景彷彿是前世光景了,只剩下亂石堆斑駁一片,廢墟又掩去這一切。
白貓四蹄朝地,慢悠悠地朝着倒塌的紅崖客棧後面走去。
軟糯的腳墊踏上那些已經硬了的熔漿地面時,雖然冰冷,心卻仍舊停留在滾燙。
白貓一步步往前走,建築倒塌的倒塌,有的一半被澆築在熔漿裡,有的則剩下大半頹倒,裸露在外,用滿目瘡痍來形容紅崖地底,再合適不過了。
白貓走到一半的時候,身形左右一扭,兩足在前立起,月下身影被拉得纖長,雙腿也長了起來。
小九舒展開身體層疊的零件,卻不收起自己的尾巴,只任憑走動的時候搖曳着身姿與那蓬鬆長尾,繼續朝前走去。
走到最裡面,小九停下了腳步。
她衝着裡面還算勉強撐住的鐵屋子,沒好氣地直喚其名,“雲僕,到底怎麼樣了?”
說着,小九咬了咬下脣,最後沒能忍住,咬牙問出心裡此刻最想知道的事情,“葉輕馳,他……”
“還能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