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奉若神明的宣夫人,不止令他惡寒,還有噁心!
單單這一句話,便足以讓紅崖裡的每一個械人瘋狂,包括小九。她怔怔地看着雲僕,回味着他所說的每一句話,彷彿遊離天邊,彷彿這些從來都不是宣夫人所該有的過往。
二十年!
械人們承載着守候的使命等了宣夫人二十年,哪怕是死,也甘之如飴。
可現在,雲僕卻告訴他們,夫人拋棄了紅崖,拋棄了她在這個世界的一切尊容,甘心情願去屈居在一個人類之下,受盡屈辱。
如何能告慰其他械人,獅子知道……該有多心疼!
“你騙人,這裡是紅崖,你踩在這片土地上,滿口胡言,詆譭我們夫人。”小九是前所未有的憤怒,即便自己在雲僕的面前毫無招架之力,可還是再度亮起雙爪,朝他撕撲過去。
可是,任憑小九再怎麼奮力撕撲抓咬,她所去的每一步,每一點在雲僕的眼裡看來,都快速地集成數據,傳輸,總結……她即便再快上十倍,也不是雲僕的對手。
遇上雲僕,她就像鋼刀切在流水上,毫無痕跡且無力。只有任憑雲僕像是玩弄一般,避開又粘附般將她拿捏在手裡,拆解、組合,最後甩在地上。
“夫人一手創造了紅崖,一手扶持新皇,她怎麼……怎麼會屈居於小小的上陽京畿,她……她大可歸來!”小九近乎撕心裂肺地嘶喊着。
紅崖裡有多少人在期待着她歸來,她爲何就是偏不?
這吶喊的聲音不是說給雲僕聽的,更是說給心裡的宣夫人聽的。
“情爲人第一關,宣姬偏生只想當一個人,這便是她最可悲的地方。”雲僕盯着狼狽在地的小九,眼裡和語裡沒有半點憐憫。
“你騙人,你騙人!”小九反駁着,“夫人即便要敗,也還浩瀚波瀾,怎麼會被,被……”小九不忍往下說。
可雲僕卻異常地認真,“雲僕從不說假話。”
老者的眼神帶着迷離,心裡錯綜複雜的數據網在不斷地來回傳輸,這麼多年來,他也在分析總結宣姬這個人。
“她的確,可以走的。”雲僕嘆了一口氣。
小九詫異地看着他,雲僕的話承認了小九所言是對的。
“可她就是不走。”雲僕彷彿又陷入了冗長的記憶當中,記取當年有關宣姬的一切,像是一種極爲莊嚴神聖的事。
“自不荒山而出,她隨主子南征北戰三年,又囹圄三年,她爲何不走呢?”雲僕至今都還在呢噥着這一點。
小九甚至連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不是被雲僕傷得有多重,而是那種信仰的崩塌,讓她無力起身,唯有持續說着的那句話。
“你騙人。”
可雲僕也還是那句話,“雲僕不善謊言,陛下還特地,爲她打造了一座牢籠,就在深宮禁苑。”
小九看着他,彷彿要從他的眼裡竊取到當年夫人真正的軌跡,卻又害怕。
可當年的事,即便紅崖上下無人知曉,它發生過,就是存在。
當年以械代人的事,不但在新婚的皇后身上出現,還在宮苑、朝堂甚至民間……邪物不斷出現,天下惶惶一片。
就連李瑤之也開始恍惚了,他根本就分不清楚立於自己面前的到底是人,還是械。這些械盡數操控在宣姬的手裡,身邊就像是分佈了無數雙她的眼睛,始終盯着自己。
在這種惶惶不可終日下,李瑤之忍不住狐疑的時候,會忽然暴起,忍不住朝身邊的人揮劍,有時候斬落的是一堆金屬零件,有時候斬落的則是鮮血淋漓的一條生命。
皇帝也崩潰了。
他在宮廷禁苑內建了一座鐵牢,只囚宣姬一人。總以爲,將她從源頭囚住了,可是……李瑤之才發現自己錯了。
身邊的械,源源不斷。他曾親自去質問宣姬,讓她將上陽京畿裡所有的械全部歸置,可她寧可砸了自己所依仗的雲臺計算,將那塊魔方砸得稀碎,也不願意說出。
這是一種從精神上的摧殘,她就是要毀掉自己親手給李瑤之的一切。李瑤之活在各種揣測中,他甚至開始後悔帶着宣姬一同離開不荒山了。
看似他囚着她,可終歸結底,是她在掌控着自己。
李瑤之終於也沒能忍住了,踏進了那座特地爲她打造的囚牢。
紅衣的女子依舊豔絕,哪怕是整個上陽京畿的顏色在她面前,都要失了顏色。尤其是當李瑤之踏進這座囚牢的時候,她擡眸起來的那一瞬,那眼神。
眉梢眼角,透過垂下的髮絲,有說不盡的情絕、恨絕,與決絕。
觸上她眼神的時候,李瑤之沒由來地腳步頓了一下,乾脆停在了離她稍遠之處。
宣姬見狀,將頭垂下,又低低地笑了出來,“現在就這麼畏我如蛇蠍嗎?”言語極具諷刺。
“上陽京畿,有多少械?”李瑤之沒有應答她的話,開門見山,說完像是尋求一種緩和,他也將語氣放緩了下來,“看在你隨我多年,你說出,我許你活命。”
“你猜!”宣姬還在笑,輕然巧笑,嫣然嬌俏,彷彿並不在乎什麼,眉目間還有一種全盤帷幄在胸的得意,“你的文武羣臣,你的六宮粉黛,你上陽京畿,你的全天下臣民……都是。李瑤之,你敢將他們全部殺絕嗎?”
“你不敢,可我敢將他們全部悄無聲息地都變成械人。”
說完,宣姬又笑了起來,絲毫不掩飾她此際的癲狂的。雖說是她在囹圄中,雙手懸於鐵鏈上,但兩人之間的氣勢卻陡然不同。
可笑着笑着,宣姬也頓了下來,神情黯了下去,“李瑤之,我在地下多少年,我就活了多少年。我沒死,我一直都活着,我能夠感受得到那種無止境的孤單與絕望,歷經了輪迴,歷經了無數的滄海桑田,可我就是出不來,醒不來,你覺得這會比死好受嗎?”
她擡眸,正色道:“那樣活着,沒有盡頭的黑暗地下活着,困在龍脈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億萬年間,纔是最大的煎熬。我無數次地在後悔接受了那次實驗,倒不如隨大流一同死亡滅絕,更加痛快。好不容易,好不容易你來了,真的,我特別感激上蒼,將你送到我的生命裡,你要什麼我都給你。”
兩兩相對,相對佇立無言。
“你是在我億萬年生不如死間唯一照進來的那束光,是你挖開黃土,將我拉出黑暗深淵,告訴我,你要帶我離開不荒山,我信了!”宣姬越說越激動,眼裡的淚如珠落下,“李瑤之,你說世上怎會有這般無暇女子,愛入了心坎,我也信了。”
“你說我是械,不是有血有肉的人,我便成了有血有肉的人,你說要奪回屬於自己的江山寶座,我也拋棄了紅崖的一切鼎力相助……你要什麼我就給什麼,可到頭來,你終究沒把我當人看。”
“宣姬,是你親手毀掉的這一切。”李瑤之從自己懷裡拿出宣姬以往一直把玩在手裡的那塊金屬魔方。
只可惜,那塊魔方已經損毀,此刻只剩下裡頭錯綜複雜的線路與晃動的熒藍色光芒。
“你寧可親手砸了這雲臺計算,也要毀掉整個上陽京畿,毀掉整個唐國,毀掉我。”李瑤之試圖修復過這塊雲臺計算,可到底頹然。
可即便難以修復,李瑤之還是學着宣姬的模樣,繼續把玩着這塊破損的魔方,藍光時斷時續,並不穩定。
“我生於皇庭,可自出生就必須守在不荒山那塊寸草不生的地方,你知道那種雄鷹被折翼的感覺嗎?天下久戰難安,北越長城古蹟有漠北異人,西南邊境有九國屯兵,兼之內憂外患,百姓連年水深火熱。我所要的一切,就是站在這天下的頂峰,用自己的能耐掃平這一切,給天下以安寧。”
李瑤之繼續磋磨着那塊破爛魔方,饒有耐性,說着話的時候時不時地擡眸起來,看宣姬是不是還在聽。
“可現在宣姬,你爲了自己,要將我好不容易得到的這一切給摧毀,用你的械助我登頂,再用你的械將我摧毀,我怎麼可能容忍。宣姬,你其實並不愛我,你愛的只是在你億萬年的黑暗間,第一束照進你生命裡的光罷了!”
說着,李瑤之手裡的動作也停了下來,目光迥然,如火一般炙熱,燃燒着這個紅衣女子。
“我愛權力,大於一切,大於天地大於生命。情愛易逝,只有權力、皇權纔是永恆。我把你從地下帶出來,把你從機械變成人,都是爲了這個使命。
可宣姬啊,是你忘了自己,忘了你即便再像人,再有血有肉,到底還是械。在我心裡,你和那些被你拋棄在紅崖裡的傀儡,至始至終沒有什麼兩樣。有血有肉,也不代表,你是個真正的人。”
李瑤之說着,言語忽然停頓,就連神情也肅穆了起來,眼光直直地停留在宣姬的身上。
忽然寂肅下來的氣氛,讓宣姬得以擡頭起來,也正視着李瑤之。
兩兩相望,有若雲泥。他是天潢貴胄,她則跌入塵土。
可是,讓宣姬移不開目光的,是在李瑤之手裡的那塊魔方,不知道他怎麼辦到的,原本碎裂了的藍光此刻竟然在他無止境的拼湊下,光輝重新聚集在了一塊,衝射而出的光輝形成了一片透明的屏幕。
此刻,屏幕上跳動的數據正快速的往上擠。
李瑤之終於開口了,“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如何制止眼下上陽京畿的困境,如何讓械……滅絕!”
他看着那塊重新恢復運作的屏幕,逐漸恢復了血色,可宣姬不同,她臉色越發的蒼白了下去。
李瑤之沒有去等雲臺算計出答案,他率先穿過那透明的屏幕,“不必等雲臺算計出的答案了,我想了許多遍,答案最終必定是:殺了你!”
李瑤之邊走邊邊說,走到宣姬的跟前。從袖中抽出那特製的匕首,匕首的尾端帶着鉤子,能夠巧妙地將芯片給取出的鉤子。
這一刻,宣姬總算是開始激動了起來,“李瑤之,你看清楚,我是人呀!我是活生生的人,我不是械,我會死的。我要你整個上陽京畿,不……我要你整個天下與我陪葬。”
李瑤之的手如同鐵腕一樣,她的任何言語都不會再阻擋下他的腳步。
當匕首刺破她頸部的肌膚時,那種刺痛劃破血肉,有鮮血流下來的感覺讓人絕望,宣姬甚至連反抗都沒有,只有眼淚不斷地落下。
她近乎哀求地說:“瑤,我們回不荒山好嗎?權當做一切都沒發生過,你帶我回不荒山好嗎?”
宣姬這一句話,卻像是一把匕首,刺在李瑤之的心口處,他的心尖有那麼一瞬也泛着酸。可他居高臨下,到底此刻不再是那個荒山少年,他是天子了。
他伸出手擡起宣姬的下巴,將身子一側,讓她直視前面那方屏幕,讓宣姬看清楚屏幕上的答案。
“宣姬,只是你最引以爲傲的雲臺計算,算術從無錯漏,我問了許多遍,答案都是如此,殺了你!”李瑤之的話,伴隨着定格在透明屏幕上的最終答案,讓宣姬徹底冰冷。
李瑤之也帶着絕望,“宣姬,你騙不過自己,你到底還只是想毀了我。”他一邊說着,一邊伸出手環繞過她。
讓宣姬的頭倚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此生此世,他也唯有此刻這般真性真情地擁抱着她了,最後一次了。
完了,他將手裡的匕首刺入她的頸部,那刺痛讓宣姬張開口咬住李瑤之的肩膀,她哭泣着,顫抖着,最後在他的耳畔,言道:“李瑤之,李瑤之!算我最後求你,看在你我情分留下玄機,留下玄機好嗎?”
李瑤之愣住了,爲什麼到了這一刻了,她還在央求此事?
“你留下玄機,我就告訴你如何解上陽京畿之困。”
在她閉上眼的那一刻,雙眼驟然失身,趴在了李瑤之肩膀上的那一刻,她一身的血跡被紅衫所遮,此刻順着他的手滴淌了下來。
李瑤之才豁然驚醒,即便自己不動手,她也在求死嗎?
撥開黃沙的那一刻,她身爲械人,李瑤之只覺得驚歎,可當她一襲紅衣立於崖頂,成爲真正的人那一刻,李瑤之再想掩飾也掩飾不了,心動了就是心動了。
他忽然失聲嚎啕了起來,將那塊芯片重新插回了她的頸部間,可她身上的血卻仍舊止不住地往下流。他將宣姬鬆開,橫着抱起她正要往外走的時候,腳步戛然而止。
不知道什麼時候,那把帶着鉤子的匕首沒在他的心脈處,握着那把匕首的則是宣姬。
她早就醒了,只是此刻李瑤之難以置信地看着她將匕首刺入自己胸膛的那一刻,他忽然手一鬆,宣姬整個人也掉落在地上。
然而,同事滴落在地上的不止她的血,還有他的。
宣姬看着這鮮紅滴落,落在自己的眉眼處,順着臉部輪廓蜿蜒出一道血色的痕跡,觸目驚心,她對李瑤之說:“李瑤之,你這輩子也別想救這個天下!”
李瑤之彷彿沒有聽到她這句話,只怔怔地看着匕首沒在自己的心脈處,他只喃喃地重複着一句話,“宣姬,你讓我如何信你,如何信你?”
宣姬踉蹌着從地上爬起來,步伐踏過地上的鮮血,朝着那面豎立着藍光屏幕的魔方走去。可當她伸出手想要去抓的時候,手掌穿過那片虛擬的屏幕,屏幕忽然碎裂在地。
毀了,這從龍脈裡帶出來的東西,到底還是徹底地毀了。
宣姬也是怔怔的,看着碎落了一地再沒有了光芒的魔方碎片,她也帶着絕望,“毀了也好!”說着,她最後看了一眼李瑤之,帶着一身的血跡慢慢走出這座爲她打造的囚牢。
她登上皇城,臨着夜色眺望這片她一手和李瑤之走來的江山,萬家燈火,巍峨皇城,這大好的江山!
在城樓上士兵大喝了一聲:“誰在上面?”
宣姬一把大火,燒遍了整個城樓。
上陽京畿那一夜,那場大火幾乎燒遍了半個皇城,紅衣在臨高城樓上飄然決絕。與那熊熊烈火中,她策馬疾馳,衝出這片繁華地。
皇城門口,有攔住她的士兵,可當宣姬的指令啓動的那一刻,攔住她的士兵忽然一轉身卻將長矛刺入身邊其他士兵的身上。
整個上陽京畿,總有源源不斷的械人出來爲她開道,她任憑飛馬踏踏一路飛馳,任憑身後一把大火彤彤,沒命地燒。
唯餘飛馬踏去,一抹紅色瀲灩整個皇城。
當李瑤之捂着傷口走出來時,皇城的一片大火讓他忘記了身上的痛楚,攔住宣姬的命令還沒下下去,又有驛馬從城外衝城而進。
驛馬上有邊關傳報的將士,與宣姬出城的那匹馬正好錯身而過。
但只聞得在那一片人與械,夜與火相互嘈雜交映的街道上,士兵騎着驛馬一路衝進皇城,聲音傳遍皇庭。
“北方急報,異軍揮兵北上,已達龍庭驛。”
北邊,再燃烽火!
上陽京畿,人與械,何嘗不是一場烽火。
文武大臣連夜進宮,亂作一團,如何是好,有諫言揮軍直攻北面長城的,有諫言先安內,平息了上陽之亂的。
最後是李瑤下令,“追!”
追宣姬!
欲攘外,先安內,上陽京畿人械之亂不平,出兵必敗!
宣姬不死,上陽京畿不安寧。
李瑤之帶着傷,帶上親兵連夜追出上陽京畿,可外頭天與地皆茫茫,人與影俱無蹤,李瑤之策馬出城,一時之間卻不知如何追之。
宣姬還能去哪?
宣姬還會去哪!
李瑤之當機立斷,帶着親兵只朝着西南方向直奔而去,“不荒山!”若說這天下哪裡還宣姬的去處,便只有不荒山!
也是從那一夜過後,李瑤之的人生就像拼圖,丟失了其中一塊,找不到了。
夜色寂寂,已過許多年。
當年李瑤之追到不荒山的夜色,也與今夜紅崖的夜色一樣的清明,只可惜……當年的夜,不是今朝的夜。
今朝,只有雲僕口中訴說着的過往,只有小九在那裡面如死灰地聽着,越聽越發地絕望。
雲僕唏噓感慨着當年往事,到底還是帶着不平與惋惜。
“陛下追至不荒山,卻丟了宣姬,找不到了。”
老者將雙手負在身後,像個說書的人,說道激昂處頻頻垂首頓足。
“可邊境烽火燃起,上陽京畿之亂未平!天下如此,陛下又能怎麼辦呢?宣姬這一把火,可謂是燒斷了所有的恩情,於是,陛下只好親自帶兵至邊境,打了漫長的兩冬戰。宣姬留下那傷口,也成了好不了的頑疾。”
而從那一夜過後,上陽京畿便多設了一處衙門。
誅邪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