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茫茫一片, 他在一條小道上走着。他分在別人的後面,他的後面也跟着人。他只看得清方圓一尺寬的距離,除了直到他的前後都有人之外其他的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比如說, 他要去往哪裡?他爲什麼會在這裡?
他的腳像是有意識的一般, 帶着他前往他該去的地方。走了許久許久, 他的面前出現了一隻手, 把他攔了下來。
他也終於看清了第一張臉, 那張臉上慘白慘白的,慎得慌。戴着頂高高地白帽子,手中拿了一本簿子在翻着什麼。
“死於非命……, ”那人粗着嗓子問道:“你這輩子最想去的地方是哪裡?”
他走了好半天的路,腦子已是不甚清晰, 但仍極快地答道:“江南……”。
“江南?”那人重複了一遍, “江南地方大着呢, 說個具體點的地兒。”
他仍只是重複道:“江南。”
他的眼眸倏然間亮了亮,肯定道:“不錯, 我想去江南。”
隨着那兩個字出口,前塵往事紛紛踏來。
有人在他耳邊道:“你要記住,練了這情劍便無情無慾,跳出這紅塵紫陌之外了。”
眼前景物變更,白得慎人的人不見了, 煙霧也絲絲散開。取而代之的是一掛瀑布和一株極大極茂盛的樹。
他沒有來的篤定那樹不應該是這麼綠油油的, 他應該是白色的纔對。可轉念又一想, 這世上哪來的白色的樹。可在他的印象中, 那樹就是白白的, 時而不時地還會紛紛揚揚落下。
“劍有情,人兒無情。不愛不恨, 便再也沒有能影響你的東西,你就站在了最高的地方。”那個聲音仍在耳邊道。
罹六塵走近了幾步,繞過一個彎看見了樹後面的兩個人。一大一小,打得那人看起來三十多歲的模樣,白麪微須。小的那個臉色沉靜沒有表情,細看卻能看見他眼眸黑得流光溢彩。
大的那個忽然嘆了口氣,摸了摸小的那個的頭道:“其實這對你來說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有些感情,忘了比記着要好。”
小孩的眸中迸發出恨意的火花,捏着小拳道:“我不會忘,殺父殺母之仇不共戴天,我總有一天會報仇的!你要是不願意收我爲徒教我功夫我現在就走。”
大的那個又揉了揉小孩的頭髮,小孩很不耐地歪過頭去用手指把頭髮撥拉整齊。
“你想要報酬也不可急於一時,我的功夫可不是這麼好學的。小鬼,你可要做好吃苦頭的準備。”
“囉嗦!你教還是不教啊。”
大的那個呵呵地笑了起來,絲毫不以爲意。
轉眼間夜色撲面而來,罹六塵發現自己站在了一棟小樓前。罹六塵擡頭,樓前的匾額上大大地三個字:結海樓。
罹六塵走過廳堂進到內室,除了罹六塵方纔見到的小孩之外又有一個小女孩。
小女孩淚眼汪汪地道:“哥哥,我想回家……我想孃親,我想爹爹了。”
那小孩拉着小女孩的手給他擦着眼淚道:“明兒莫哭,等哥哥學了厲害的武功就能給爹孃報仇了,到那時我們就能回自己家了。”
不多時小姑娘哭夠了,回自己的房間睡覺去了。小孩也躺到牀上去,卻是輾轉不能入眠。
罹六塵覺得沒趣,他繞着房間走了一週。一排架子上擱了一些瓶子古董之類的,又一排架子擺着很多書籍。窗戶對面的牆上掛了一幅畫,輕煙綠柳,好不寫意。
字畫上又有秘密的字跡,罹六塵走近幾步想要看清楚些。
有人輕聲念道:“十里樓臺輕煙籠,爭奈曇花未驚鴻。風咽咽,煙幽幽。燕自飛回江岸柳。飛花輕似嵐,無語落江南。
春意已隨流水去,但見雲與風共歸。春悄悄,水遙遙,微甘細雨入深喉。青絲鬆散亂,落梳微雨中。”
罹六塵回頭,原來那小孩睡不着也跑下牀來看這幅畫來了。
小孩估計還太小,沒太看明白這詩的意思,轉頭就從畫前走開了。獨留罹六塵一個踟躕在畫前,細想着、深思着。
小孩跑到書架邊上想去找本書看,挑了半天都是些武林秘籍之類的。他雖然急着學武功報仇,但以前睡前孃親都會給他講寫故事的。所以他最後挑了一本教中紀事。也就只有這本書勉強算得上是故事書。
罹六塵就算不湊過去看都知道那本書講的是什麼。那書中記載的都是歷代的教主的一生,大多無趣的很。唯一感興趣的便只有一段而已。看那小孩躺在牀上看得津津有味的,湊近一看,果然正是在看那一段。
這一段講述了情劍的由來……。
第二天一早,小孩的師傅來看他,看到了他牀上的那本教中紀事,皺着眉叱問道:“你怎麼看這本書了?”
小孩答道:“隨便翻翻而已,幹嗎這麼小氣啊。”
男人沒有說話,只是把書收走了。從此,小孩再也沒有見過這本書。
一年兩年三年……昔日連腰都不及的小孩已經長得及肩了。罹六塵看着他那雙曾經被恨意沾染的流光溢彩的眸子慢慢地變灰變淡,直到再也找不到一絲仇恨的蹤跡。嘴角的線條慢慢地柔化了,漸漸地微笑,漸漸地溫和。
他一步一步地站得越來越高,他的心也越來越平靜。得失不論,寵辱不驚。七殺教在他的帶領下在江湖上躋了一席之地,再也沒有人敢提到七殺教就喊打喊殺的了。
無情無慾,亦無愛無恨。
連雪峰山顛,一人臨風而立,舉目南望。
但他的目光被重重山巒所阻擋,他的視線並不能到達他想要看到的地方。
在聽到他走近的聲音後回頭道:“我畢生所學已全部教與了你,塵兒,你現在可還想要報仇?如果你想,我不會阻攔你。”
罹六塵淡淡道:“師傅,我早已不記得我有什麼仇了,又要向誰報呢。”
“果然如是,情劍不愧是情劍,真的讓你忘卻仇恨了。”那人微笑,卻又隨後遲疑道:“只是……我也不知這對你來說是好是壞……。”
“師傅,你又在這裡遙望江南嗎?”
這是他師傅的一個習慣,有事無事的時候總愛站在連雪峰最高的地方,遠遠地眺望着那個方向。
“師傅,江南到底有什麼好??”
男人一笑,地低低嘆息道:“我也想知道它有什麼好啊,讓我日裡思着夜裡念着。”
“那爲什麼您不自己去看看呢?”
男人搖頭:“我身體不好,去不了那麼遠的地方了。”
“塵兒,你想去嗎?”
罹六塵搖頭道:“不想。”
男人欣慰地笑了,嘆息道:“那就好,你可莫要步了我的後塵啊。”
可就在男人有一天看到罹六塵站在結海樓內,在那章那張畫前佇立良久、不知神志所思的時候,男人絕望地呢喃道:“怎麼會這樣……難道真的是詛咒嗎……?這莫非就是我們七殺教的詛咒嗎?怎麼會這樣……。”
不久以後,罹六塵師傅的病情日漸嚴重,直至榻前垂危。
就算在臨死前,男人的口中也不停地在喃喃着那首詩。
十里樓臺輕煙籠……
他至死也還在記掛着那個江南……
他的頭久久地回望着那個方向……
至死也沒有閉眼。
江南……
到底有什麼樣的魅力,讓他的師傅至死也還念念不忘?讓七殺教多少代教主生生嚮往。
罹六塵不明白……
他對江南好奇着,他開始向他的師傅一樣,沒事就會站在連雪峰的山巔,同樣地望向那掩藏在重重山巒之後的地方。
那是人間仙境嗎?還是世外桃源?
罹六塵癡迷了,癡狂了。
他想知道,江南到底有什麼好?
可惜,從來沒有人能給他這個答案。
直到有一天,他聽到了這麼一個消息,有人放了天下也棄了愛人。
讓他忽然想起了那本教中紀事上記載的關於姬炟的故事。
“好吧,江南就江南吧。看你長得還不錯,就給你揀個好地方吧。就……揚州吧。那裡可是個好地方,十里繁華場啊。”一個粗啞的嗓音響起來道。
罹六塵回過神來,面前還是那個白得慎人的人。
“過去吧,順着這橋直走就到江南了。”白衣人讓開了路。
罹六塵高興地向前走去,忽然耳畔又有聲音響起。這個聲音讓他生生地停下了腳步。
“罹六塵,其實……,江南並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麼好。”
“你憑什麼這麼說?”罹六塵不高興了,憑什麼說他的江南不好了。
“真的,它並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麼好。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江南又豈止有這些東西。你嚮往着江南,卻殊不知你這七殺教才真正是人間仙境,令人心嚮往之。”
罹六塵猶豫了,舉步不前。
那個本來是在好言相勸的聲音忽然音色一轉,厲聲道:“就算你去了江南又如何,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又豈是你這個無情冷血的人能懂得的?所以你這個無情之人不要亂猜測別人的心思,猜了你也不會懂!像你這種無情之人又怎麼會明白情之一字有多重,失之有多傷。”
字字打在了罹六塵的心上。
自從學了情劍以來,就再也沒有人能夠讓罹六塵的情緒有明顯的變化。可是這一段,罹六塵清清楚楚的記得。
這是第一次有人打在了他的心上。
所以他記得分外的清楚、明白!
千歲寒……
千歲寒!
----------------------------------我是第一次在同一章內更新的分界線^^
罹六塵幡然醒悟,他爲什麼會在這裡?千歲寒在哪裡?罹六塵朝着頭頂上大叫着千歲寒的名字。可那個聲音卻再也沒有響起。
本來已經看到罹六塵走了過去了,這下卻不知因爲什麼原因,好像醍醐灌頂醒了過來。白衣人暗自皺眉,然道曼沙珠華的香氣已經失效了嗎?
“再不過去可就沒有機會嘍。你不是很想去的嗎?”白衣人提醒道。
罹六塵垂下肩頭笑了,“江南……我的確想去,但……我更想和一個人一起去。他若不和我一起去,我寧願此生不去!縱使那裡是人間仙境、世外桃源,沒有他也是瞭然無趣。”
白衣人被噎了一下,搖搖頭道:“罷了罷了,你既然不屬於這裡我也不能強留你。你去吧。”
白衣人手一揮,一陣白光耀眼的在不遠處顯現,好似開了一道門。這邊陰暗,那邊亮得刺眼。
門的那邊有一個人等在那裡,由於那光實在是太刺眼,罹六塵瞧不清那人是誰。但他仍歡天喜地地走了過去。
等罹六塵穿過那道光走到那人身邊時,身後風景變換。再也看不到來時之路。
光的外頭,罹六塵所站之地竟然是高高的一個或是山巔或是懸崖的地方。
前頭有一尺欄杆,罹六塵和那人迎着欄杆眺望。
腳下桑田層層,有江山萬里。
風從衣袖間吹過,頭上雲捲雲舒。
對面的人盈盈一笑望了過來,那一眼,就是一生一世了。
“罹六塵,你苦苦癡纏於我是因爲你想要知道情爲何物,可在你還不懂的時候,我卻再一次的明白了。罹六塵,你做到了,你已經在這裡住下了。”千歲寒指着自己的胸膛道:“罹六塵,我愛上你了。”
罹六塵心裡驀然激動起來,他才發現,他等待良久的,只不過是他的這句話而已。他一直迷惘不定的,也只是想要這麼一句話而已。
罹六塵激動的心情還沒有平復下來,就聽千歲寒又道:“罹六塵,人生有幾個三十年?我的人生差不多已經過去了一半,而我的前半生全都給了趙德芳。”
“罹六塵,你口口聲聲說你喜歡我,那你現在可明白了情爲何物?現在的你可明白了?”
罹六塵想說話,想開口,卻發現喉頭好像被什麼堵住了一般,一股腥甜之氣。罹六塵焦急。
“你想試試人間情愛,試完了沒意思了拍拍手還可以再離開。而我卻試不起,罹六塵,我又還有多少個三十年可以試。我試不起、我奉陪不起。”
罹六塵沒辦法出聲,急得他拉住千歲寒的手,用力地摁在自己的胸膛上。罹六塵的目光直直地望盡千歲寒的眼中,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忽然,場景又是一換。罹六塵迷惘地看着頭上紛紛揚揚落下的白色花瓣,其中有一瓣正正地打在了他的額頭上。其餘的有落在衣袖上也有落在了塌上。
罹六塵這才反應過來自己這是躺在了一張榻子上,頭頂上是七殺教千年的杏花樹,前頭不遠處是那可以做杏花釀的泉水。
有一人笑意吟吟地朝他走來,身上只着了一件單衣,在這微涼的清晨顯得有些單薄了。
那人手中捏着一隻酒盞走近了,看見罹六塵醒着隨笑道:“啊呀,教主大人竟要學女子那般眉間印紅嗎?”
罹六塵對他的調侃不以爲意,伸手想要拂去額頭的花瓣。卻不想手被人攔住了。
“不要動。”那人一手擋住罹六塵的手,將另一隻手捏着的酒盞擱下,俯下身來貼近罹六塵。
一張脣咬住了那枚雪白的花瓣,然後刁着它湊近罹六塵的脣邊,笑嘻嘻道:“味道還不錯,你要不要也嚐嚐看?”
罹六塵斜睨了他一眼,道:“千歲寒,你確定要餵我?這麼快就想被我做回來啊?”
千歲寒側躺在罹六塵的身側,仍舊刁着花瓣道:“唔,我是擔心教主大人昨晚沒有被我疼愛夠。”
罹六塵輕笑幾聲,拉過千歲寒的頸項咬起了那枚花瓣。花瓣被吞吃掉,然後四瓣相交,早上清寒的天氣立時變得火熱了起來。
感覺到罹六塵的親吻漸漸地戴上了慾望的氣息,千歲寒推開罹六塵道:“方纔小陸過來說是有事要稟告你呢。”
罹六塵俯首埋在千歲寒的肩胛骨上啃肆着,頭也不擡地含糊道:“現在還早,待會兒再說。”
千歲寒輕笑:“當真是從此君王不早朝了?”
罹六塵也不答話,賣力卻成功地讓千歲寒的輕笑漸漸地變成了輕喘。
春光無限好。
這裡花紅柳綠青山白水,人在身旁。
又何必辜負這大好的春光呢。
可惜夢裡總歸終是夢,人生總有醒來時。
罹六塵在gaochao的那一刻顫抖地醒來了,他大口地喘着氣似乎還沒有從gaochao的餘韻中歇過來。
“千歲寒!”罹六塵揚聲叫道。方纔還在他身畔的人,此刻這張牀上就只剩他一個人了。
門外有人聽到喊聲,急急地跑了進來。
“教主,您終於醒過來了!玉皇大帝如來佛祖保佑,教主您終於沒事了。”
是罹六塵的貼身護衛小陸,罹六塵這纔看清自己躺着的這張牀正是七殺教結海樓內的牀。
罹六塵管不了爲什麼他會在七殺教,他急急地問道:“千歲寒在哪裡?千歲寒呢?”
小陸撇了撇嘴,他不喜歡千歲寒,但教主問起來,他只好不甘心地道:“他?早就走了。教主您被送回來的第三天他就走了。”
罹六塵心裡大駭,又道:“他去哪裡了?”
小陸搖頭道不知。
“查!給我命人去查!一定要找到他在哪裡!”罹六塵大聲道。
“是。”小陸領命下去了。
罹六塵坐在牀上,不知在想着什麼,只是心理莫名地有些慌亂、有些空蕩。好像有些東西即將要消失不見了,那種急惶惶的感覺讓他的心十分的不好受。
罹六塵抓着衣襟……千歲寒……你在哪裡?我有話想對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