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揚的鋼琴聲從病房傳來,我聽出來了,是《大魚海棠》。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拿着病歷本的手垂了下來,我循着聲音找了過去。是一個看起來很文靜的女孩子,一頭秀髮隨意的披在肩上,卻又不顯邋遢。沒有一個人上前打擾或者制止她的行爲,她像是一個很冷靜的人。窗外下着暴雨,過往的行人焦急的往家的方向趕去。她似乎絲毫不受外界影響,即使走廊上吵吵鬧鬧,她也依舊安靜的拉着琴,沉浸在琴聲和跳動的琴絃中。
我站在這間單人病房的門口,沒有敲門,也沒有在外頭出聲打擾她,靜靜地聽着她拉琴,琴聲雖美,但卻夾雜着幾絲顫音。在這場意猶未盡的演奏中,她慢慢的放緩了速度,好像有心事。我輕輕的敲了敲門,得到了應許,走了進去。
我走過去,坐在了沙發上,在她的正前方。
“你的琴聲很美。”我開口讚賞到。
“謝謝。”她說完又閉上了嘴,嘴脣輕微的張開好似讓人覺得這聲音並不是她發出來的。
“我也會拉它,曾經它成爲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可一場意外讓我再也拉不了它了,所以我大學報考的是醫學系。而不是去音樂學院學習。我曾經獲得過伯克利音樂學院的offer,那是我曾經所熱愛的東西。從災難性打擊中走出來的確很難,但是我們必須學着接受災難,接受生命賦予我們的一切,不堪和平庸,換條路走走,說不定會輕鬆許多。”我拿着病歷本的手有着些許顫抖,把曾經過去的往事說出來的確考驗人的承受力。
她沒有開口,望向了窗外,看着雨滴打在窗臺上,聽見雨滴濺落的聲音。
我提出借她的小提琴一用。我深呼吸一口,再次握住久違的琴弓,竟有些發慌。我爲她拉了一首《kiss the rain》,一首溫柔到極致的曲子。我的好朋友在一場災難中救了我,我們陰陽兩隔,這是她最喜歡的曲子,一有空閒時間,我就會在她的墓前拉給她聽。
她聽着曲子,雙手抓着病號服,想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大大小小的眼淚從她的面頰中留下來滴在手上,像花一樣綻開,她控制不住,壓抑在內心的情緒綻放開來,順勢靠在椅靠上嚎啕大哭。
在拉完之後,我並未停下來,而是又重新拉了一次。我想要幫她,十分強烈。
我細心的將琴收進了琴盒,撕下醫生便籤紙,在上面寫下了一句話。
爲那些拼命想要救活你的人和你的理想,滿目星辰,滿懷希望,好好活着,
我走出了九號病房,進入電梯,上了天台。望着風景,拿出口袋裡的藥瓶吃了一粒藥我再也受不了了,靠在牆壁上又滑了下來,眼淚奪眶而出,如大大小小的珠簾串起了我的整個悲傷。
剛剛的病人名賀舒亭,是大型交響樂隊的小提琴手,來這邊旅遊,住的民宿倒了,丈夫把生留給了她,壓在她身上充當人肉盾牌。她的丈夫一字一字的對她說,我愛你。重複了很多遍,直到生命消失的最後一秒。她被救出來時,右手面臨截肢的風險,最後手保住了,但右手的神經出現了不可逆的損傷,再也拉不了小提琴了。在無盡的對愛人的思念和自責中患上了抑鬱症,三度自殺,曾差一點永遠離開這個世界。
不知怎的,以後的日子裡我經常進出九號病房。路過花店,我會爲她買一束滿天星,寫上一句心靈雞湯,悄無聲息的擺在病房口。日子好像變得流利了來,她開始和我溝通。不再把心窗封上,她將每天發生的事情寫在了日記本上。
“醫生,你可以再爲我拉一次《kiss the rain》嗎?”她的手越過病牀,浮在半空中,想把小提琴遞給我。
我有一種莫名奇妙的無力感,但理智還是讓我接過她遞過的小提琴。我卻拉了另外一首曲子《sometimes when it rains》(下雨的時候),用靈魂去感觸音樂,去捕捉那一瞬間的心動,若有所失卻能恍然大悟。每一個人心中都有一塊屬於自己心靈的小領土,我們在上面把夢中的場景再現,上面會有我們種下的花花草草,是我們無論何時何地都可以傾訴一切的地方,我們在上面可以度過一段閒適的午後,這塊藏在每個人心上的土地,就是“神秘園”。
我想對她說,命運跌宕起伏,那些想要打敗你的,只會使你更加強大。
她今天出院,再沒有走在和小提琴共舞的路上了,而是成了一個評論家,爲每一首曲子寫上自己的專業解評。
日子照常的過着,我像往常一樣查房。西西(一位住院護士)叫住了我賀舒亭給我寫了一封信放在了護士站,當同事把這封信輾轉交給我時,我彷彿能夠透過信封看見裡面的內容。
我坐在椅子上,緩慢的拆開信封,有三張折起來塞入的紙。第一張和第二張是樂譜,是她離開那天,我爲她拉的《sometimes when it rains》的小提琴譜。我翻開第三張,看完這張,從情緒的冷靜到眼淚慢慢的順着臉頰低落。內容如下:
親愛的朋友,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從我以爲的無盡黑暗中走出來了。我一開始以爲暗淡無光的日子,光亮從裂縫的天花板中照射進來,帕格尼尼想用他浪漫的音樂來拯救我,跨過山海,不被阻擋。
我花費了很久,將這首譜子送給你,我想,我們現在的關係已經不再是病患關係,我們成爲了朋友了吧。
我的愛人和我一樣是一名小提琴演奏家,進入同一個交響樂樂團。一起在音樂學院學習,六年戀愛長跑,就在六個月前他在音樂殿堂向我求婚。可能老天爺是個單生狗見不得人家恩恩愛愛吧,我會帶着我先生的夢一起走下去。
是的,那些打不敗我們的,只會使我們更加強大。
[完](信內容結束)
致我親愛的L,你的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