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兒,你怕不怕?”
這是一個很大的宅子,空蕩蕩的,能夠清清楚楚地聽到說話時候的回聲,而這問話,不是母親的溫和,也不是友好的親切,是說給另一個女人聽的。
孩子很小,才兩歲半,她聽不出大人語氣裡的異常,也看不出他們的眼睛裡閃着的光芒,然而她卻知道母親的懷抱是最安全的,於是她縮進母親的懷裡,連小腦袋都不肯露出來。
“賞心妹妹,你看,月兒她害怕了。”女子着一身白色軟煙羅,乍看起來美麗無害,可是那一雙鳳目裡的凌厲卻讓人不寒而慄,她在笑,可是笑容卻是冰冷的。
“你抓我們來做什麼?”賞心蹲在地上,抱着楚月,輕輕拍着孩子的背,擡頭問道,眉心的一點硃砂分外明豔。
顧姳煙鳳目一眯,雙手背在身後,站得筆直,那是軍人才有的姿態:“我以爲你明白,沒想到你居然這麼愚蠢。好,既然如此,現在就給清逸王府的小王妃寫一封信,說你被挾持了,讓她過來救你。”
賞心眉心緊擰着,搖頭:“你要她來做什麼?不,我不會寫的。”
“呵呵”,顧姳煙嘲諷一笑:“你以爲自己還有選擇的餘地嗎?行,既然你這麼喜歡做選擇題,那我就成全你,要麼就讓她馬上過來,要麼就讓楚蕭和月兒爲你陪葬。”說着一把上前扯住楚月的胳膊,賞心死死地抱住孩子的腰,然而顧姳煙用的力氣太大了,楚月疼得哇哇大哭了起來,賞心條件反射般鬆了手,採苑的劍抵在了她的脖子上,眼睜睜看着孩子落到顧姳煙的手裡。
顧姳煙冷笑,居高臨下地望着她:“遊戲一旦開始
了,就不能再停下來。你看看,到底是做孃親的心軟,孩子一疼馬上就放手了。不過可惜,我沒有孩子,也不知道你的感受,所以,別和我耍花樣,因爲,你玩不過我的。”捏着楚月亂掙的胳膊,她還在笑,目光轉冷:“別這麼瞪着我,也別想求我,我不是楚蕭,不會心疼你們母女的。像你這樣的女人一直被男人保護着,什麼都不懂,只想相夫教子,這種低級的願望你不覺得很羞恥嗎?再說,太子現在遇到了因難,古來成王敗寇,你不應該去爲他做些什麼嗎?比如說,把你的好朋友叫過來……”
“快去!要不然,我的手就更掌握不了分寸了,要是月兒疼得受不住,便是你這個做孃親的太狠心了,見死不救……”顧姳煙低頭望着楚月,孩子個子矮,一雙小手不斷地抓着她打着她,口中還唸唸有詞地罵:“壞人!壞人!壞人……”聲音嫩嫩的帶着哭腔,手上一點力道都沒有。
“月兒!你再調皮,可別怪我不客氣了。”顧姳煙一聲怒喝,一把將楚月丟到了賞心的懷裡,扯了扯被她拉皺的衣服,厭惡地蹙眉,望着賞心,賞心抱着楚月,心疼地淚眼汪汪的,顧姳煙笑道:“收起你的眼淚!現在就去寫信,讓她一個人過來,不準帶其他人,否則,我馬上殺了月兒!不要懷疑我說的話,也許你不知道我以前殺過多少人,那麼我可以立刻證明給你看”
“我……我寫……”賞心摸了摸月兒的臉,爲她擦去鼻涕,自己的淚不知道什麼時候流了滿面,小葉子,我背叛了你,只希望你也背叛我,這樣,你就不會來了……,
這裡是顧家的倉庫,現模很大,顧姳煙出了宮,曾回顧府探望了已經過世的顧相,老人家躺在準備好的棺木裡,卻連個送終的人都沒有。顧姳煙的鳳目盯着倉庫的大門,沒有落淚,只是眼眸黯淡,許久之後,大門打開,清逸王府的那個女人如約而至。
喬葉走得很平穩,沒有半點慌張,沒有人說話,倒是那個小傢伙先開口了,衝喬葉喊道:“森森!”欣喜中帶着害怕的哭腔,嗓子都哭啞了。
“月兒!”喬葉對她笑,賞心不敢看她的眼睛,低下頭去,淚落如雨:“小葉子……”
“站住!”顧姳煙終於火了,用劌指着喬葉冷笑:“真沒想到,你居然真的來送死了!爲了兩個不相干的人,值得嗎?何況她還背叛了你,爲了她的孩子讓你來送死!我早就聽說,相國府的四小姐蠢笨如豬,只是想不到換了一個身份之後腦子還是不好!”
喬葉停住腳,眉頭蹙起,毫不躲閃地望着顧姳煙:“你真是可笑,我來了,不正是你所期望的嗎?是,我是愚蠢,在你們這些聰明人眼裡,誰不是愚蠢的?可是你既然這麼聰明,爲什麼還要利用孩子來威脅母親呢?”她的手不經意地放在小腹處,她現在也是母親,知道另一個母親的痛苦。
悄悄打量四周,沒有多少人,暗處的夜風應該都可以解決,至於顧姳煙,想在她的銀針下佔到便宜,是不可能的,這一次,全部都是淬了毒的。當務之急,是把賞心和月兒保護好,楚蕭做不了皇帝,她已經虧欠賞心太多了,當然,也不能再給楚慕添麻煩
,這樣的事情,她必須得自己解決。
“母親?”顧姳煙聽完嗤笑出聲:“有人告訴我,這個世界上只存在可利用與不可利用兩種人,從來沒有什麼孩子、母親的分別,你跟我說這些,不覺得太可笑了嗎?”顧姳煙從小喪父喪母,唯一的親人不過是爺爺。
原來有些人根本不與你生活在同一個世界,因此語言不通。喬葉沒有再理她,慢慢地舉步往賞心身邊走:“賞心,你有沒有受傷?”
“我……”賞心擡頭望着她,正要回答,顧姳煙卻閃身上前,迅即地將楚月從賞心懷裡拽走。
“月兒!”賞心撲過去想奪。
喬葉停住腳,努力鎮定道:“你抓月兒做什麼?她只是個孩子,有什麼可利用的?”
顧姳煙隨手一扔,將楚月丟到了採苑手上,喝道:“看好她!不准她再哭!”轉而望着喬葉:“小丫頭,想跟我耍花招,你還嫩了一點!我在戰場上帶兵的時候,你只是個愚蠢骯髒的傻子,是整個楚都人的笑柄!憑什麼和我鬥?可是我努力了這麼久,摸爬滾打了這麼多年都沒有做到的事情,你卻憑着你的好運氣通通做到了!難道這就很公平嗎?別做出一副聖人的模樣,你以爲你能救得了誰?楚慕?還是楚離?”
“你見過楚慕?!”喬葉失去了鎮定,睜大了眼睛,“你把他怎麼樣了?!”
“呵呵,擔心了?”顧姳煙冷笑,鳳目凌厲如刀:“怎麼忘了問楚離?上次不是還叫囂着說不會放棄他了嗎?這麼快就不記得了?嗯?你這個女人,真是虛僞。”
喬葉鬆了口氣,微微一笑:“你之所以這麼挑撥,不過是因爲楚慕沒事,就憑你也想抓住他,簡直是笑話。至於七哥,他也不會有事的。”她慢慢將哭泣的賞心扶了起來,拍了拍她的背安撫着。
顧姳煙越發生氣了:“你對自己的丈夫就這麼有信心?呵呵,七哥?叫得可真是親熱,楚離現在是沒事,待會兒就不知道有沒有事了!我警告你雲蘇,不要給我耍花樣,要不然我就殺了楚月!我不是什麼母親,我也不懂你們所謂的骨肉親情,我現在連親人都沒有了,就算是小孩子,我也不會手下留情的!”說完,瞥了採苑懷中的楚月一眼,果然不再吵鬧,哭聲都停止了。
“你找我來這裡,不是來聊天的吧?”喬葉一隻手扶着賞心,另一隻手在衣袖內捏緊了銀針,外面下着雪,她又有李,披着禦寒的狐裘還是覺得冷,長時間地站着,有些站不住了,再這樣下去,情況就很被動了,可是,月兒在她們的手裡。
“不如這樣,你放了她們,我留下來陪你說說話。”喬葉道。
“不!小葉子……”賞心拉住喬葉的手,搖搖頭,眉頭擰得緊緊的,美麗的眼睛裡滿是淚水。
“別在我面前炫耀你們那可笑的姐妹情誼!”顧姳煙嗤笑:“賞心,你都已經背叛了她,爲何不背叛得更徹底一點呢?”她的鳳目變得森冷,盯着喬葉一字一句道:“殺了這個女人,我就放你們母女離開。”
“不!”賞心鬆開喬葉的手,往一旁退去:“我不會殺她的!”
“那我就殺了你的女兒。”顧姳煙冷笑:“二選一。”
“你……”賞心淚如雨下。
喬葉一動也不動,她想不到顧姳煙變態到了這樣的地步,正在思量如何是好,卻突然聽得一聲尖叫,那個叫採苑的女子一把將懷中的楚月丟開,嚇得往後退了好幾步遠:“小姐,孩子她……”
小小的孩子像個布娃娃似的猝在地上,臉色蒼白,小手攤開,一動也不動了。
“月兒!”賞心撲過去,撕心裂肺般地叫道。
“月兒……”喬葉急急地上前去,蹲下來,按着孩子的胸口做着急救,可是孩子沒有一丁點的反應,顫抖着手探了探孩子的鼻頭,已經沒有氣了……”圓嘟嘟的臉頰慢慢變得僵冷……喬葉呆住,淚水奪眶而出:“賞心,月兒她……”
她說不出來,話語哽咽。
“月兒,我的孩子……月兒,你別嚇孃親……月兒,醒醒,孃親帶你去看花花……別睡,我的孩子……”賞心哭得渾身發抖,手卻在搖着孩子的身子,拍着她的小臉,搓着她的小手不讓她變冷,人世間最慘烈的事情不過是孩子在母親的面前死去,而母親無能爲力。
顧姳煙顯然也沒有料到會有這樣的變故,望向採苑,採苑雖然也殺過不少人,卻從來沒有殺過孩子,這會兒也被嚇得不輕,搖搖頭:“小姐,我也不知道,你說不讓她出聲,我就捂住了她的嘴……”
孩子是被悶死的。
“月兒,別睡,乖,別睡……”睜開眼睛,跟孃親說說話……”賞心仍舊在做着徒勞的動作,重複着叫孩子的名字,嗓子都已經哭啞了。
喬葉的手放在小腹,慢慢地握緊,淚水劃過臉頰,在寒冬的天氣裡,漸漸變得冰冷,可是,要怎麼去安慰賞心?要怎麼才能讓她別哭了?要怎麼才能讓月兒活過來?月兒還那麼小,那麼可愛,圓溜溜的眼睛好像兩顆黑水銀,肉嘟嘟的小手抓着芙蓉卷酥,奶聲奶氣地叫她:“森森,吃……”
她太小了,還有那麼多美好的日子啊!
“夠了!別再哭了!”顧姳煙喝道,“現在只刺下你們兩個人了,那就更好辦了。我只會放了你們其中一人,另一個必須得死!要麼就殺死對方,要麼就殺死自己!”
喬葉轉頭,憤恨地盯着她,她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女人惡毒到這種地步,把所有的生命踩在腳下,用力地踐踏,到底有多少恨意?非得恨到泯滅了所有的人性?
不,她不能死,賞心也不能死,再不能死人了……
淬了毒的銀針正要射出去,卻聽得耳邊賞心在叫她:“小葉子……”
聲音很輕。
喬葉回頭望着賞心,她的臉色蒼白蒼白,眉心的一點硃砂便更鮮豔明亮了,她溫和地喬葉笑,與四年前一模一樣:“在我的心裡,你一直是很重要的人,我愛他,我也愛你,可是多了一個月兒,我就只能偏向她,所以才背叛了你。現在不會了,月兒不在了,我不會再背叛你,不會……”
喬葉順着她的手望去,這才注意到插入腹中的一把匕首,腹部血流如注,將她的鵝黃衣衫染成大片的紅色,那血蔓延開來,將冰冷的地板也染紅。
“賞……賞心!”怔了半晌,喬葉才顫抖着喊出來,跪在地上去扶賞心要倒下的身子:“不要,我不怪你,我從來沒有怪你……你是母親,我明白,你沒有做錯,你做得很對,她是你的孩子……這個世界上存在着千百種感情,可是最純淨的永遠只有母愛。
賞心抓住她的手,血淋淋的,她的眼神漸漸變得渙散,脣邊的笑意越來越淡:“小葉子,你……你替我告訴楚蕭,來世,再陪他去和梅……三弄……不負……我心……”
她的身子倒下去,喬葉託不住,兩個一直想要保護的人就死在面前,任她再自詡冷靜也無法再冷靜下去,失聲痛哭,伸手按住賞心的傷口處不斷往外流着的鮮血,已經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忽地身上一麻,顧姳煙出手點了她的穴道,冷笑道:“真是讓人感動,好一對姐妹情深!她居然會願意爲了你而死,雲蘇,就算你現在死了,也該知足了。不過你放心,你現在還不能死,你若是死了,我這戲還怎麼唱下去呢?不管你在暗處有沒有幫手,他們要是想看到你死,就輕舉妄動試試看!
喬葉的眼睛盯着前方,也許是因爲有孕的緣故,對於自己的身休特別地敏感,此刻她的腿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抽搐般地痛。鼻端是濃郁的血腥味,兩個原本活生生的人不過一轉眼間就失去了生命,她們再也聽不見她說話了,再也不會睜開眼應她一句了,再也不會有中秋夜的團圓了”””
“哭吧,好好地哭一場!”顧姳煙走上前去,一把扯落她頭上的髮簪,扔給了採苑:“現在大明軍應該已經進了城,你把這個交給楚離,告訴他,人在我的手上,他要是不想看到她的屍體就來這裡見我!”
“你!”喬葉不能動,只能罵:“你是不是瘋了?!到底想做什麼?!”
“或者,你是想見到楚慕?”顧姳煙嗤笑:“行啊,讓他來這裡也可以。”
“有本事你就殺了我!”喬葉氣極,小腹有些墜痛,她的聲音緩下來:“顧姳煙,你最好殺了我,否則,他日我必定將你千刀萬剮!”
“哼,癡人說夢。”顧姳煙嘲諷一笑,對採苑擺捶手:“快去,讓他最好快一點過來,我可不喜歡等人,要是缺了胳膊少了腿,那就好看了。”
“是,小姐。”採苑望了望地上的兩具屍體,眉頭微微蹙起,轉身退了出去。
“彆着急,好戲還在後頭呢。”顧姳煙走到一旁特意放置的軟榻上坐下……你可別像這個女人那麼傻咬舌自盡,當然,我一點都不介意你死還是不死。”
喬葉不做聲。
夜風候在暗處,手在腰側捏緊了洞蕭,他的脣抿得緊緊的,卻不知道從哪裡下手,三個身穿勁裝的女子手中執着劍,劍尖都指着坐在地上的她。他不能動,只能靜觀其變。
忽地,一個白色的小東西從小小的地洞裡鑽出來,停在他的腳邊。
夜風低頭一看,欲拔劍的手又頓住。
深冬季節,天黑得很早,大明軍入城的時候,天已經有些黑了,只是因爲冰雪的緣故,仍舊能夠看得清不遠處的景物。百姓們關門也很早,而且他們從來沒有見過軍隊在擦黑的時候進城的,於是一個個都關緊了大門,不敢探頭。
楚離一身白色長袍端坐在馬背上,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那雙紫色的瞳眸冰冷如寒潭,一切都無法到達眼底,他現在想做的事情很直接——造反。傅婉瑩想要的東西,他現在可以清清楚楚地告訴她,她永遠也不可能得到了。十年的時間,終於讓他成長爲一個有足夠的力量去復仇的人。
軍隊浩浩蕩蕩地前進着,兵分四路,一步一步逼近皇宮,楚離站在西華門前,望着那些御林軍,嘴角微微勾起,再厲害的皇宮守衛,在久經沙場、訓練有素的大明軍面前,根本不堪一擊。他站得筆直,耳邊刀劍聲嚯嚅,面前血肉紛飛,他連眼皮都沒有眨,十年的時間,到底殺了多少人,已經完全麻木了。
忽地,聽到身後傳來一陣響動,兩個大明軍的士兵押着一個勁裝的女子上前來,楚離的紫瞳微微一眯,那個女子居然很有膽識地望向他,道:“離王殿下,我家小姐有東西要交給你。”
楚離雖然不記得她,可是她的話何其囂張,他一個眼神示意,士兵鬆開了她,那女子上前來,手攤開,笑道:“殿下,我家小姐說了,若是殿下對這支玉簪有印象,那就隨採苑走吧。若是不記得,那就算了。”
在看到那支玉簪的同時,楚離的紫瞳一瞬間變了色,他當然記得這是什麼東西,這是她的玉簪,一直都是碧綠的葉子形狀,她身上的每一件東西,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不需要再問什麼了,也不去管顧姳煙到底想做什麼,楚離從她手裡拿過玉簪,放在眼前端詳了一會兒,紫色的瞳眸盯着她:“帶本王去看看。”
採苑一笑:“殿下請——”
起初,楚離是鎮定的,可是一入空蕩蕩的倉庫,見到她坐在一灘血跡中一動也不動,他的紫瞳睜大,心裡一下子慌了,連帶着腳步也急促起來,朝她的方向奔過去:“小喬!”
可是畢竟隔得遠,顧姳煙起身,奪過侍女手中的長劍,不慌不忙地抵在了喬葉的脖子上,鳳目盯着楚離,冷笑道:“離王殿下,你終於來了!再往前走兩步試試看?我馬上就害斷她的喉嚨……”
“放下你的劍!”楚離怒喝出聲,腳步卻生生地頓住了,因爲喬葉擡起了頭,往日黑亮的眼睛哭得紅腫,見是他,擠出一絲笑容來,道:“七哥,你快走,別管我。”
這時候楚離纔看清,原來地上那些血不是她的,心裡才稍稍鬆了一點,她還願意叫他七哥,這已經是莫大的奢侈,他居然也朝她笑了:“小喬,別哭了。”她在這裡,他怎麼可能會走呢?
顧姳煙的火卻越燒越旺:“楚離!別在這裡肉麻兮兮的!別忘了,人在我的手上!”她的手一用力,劍尖抵着喬葉的脖頸,白皙的皮膚上已經有鮮豔的血珠滾下來,將白色的狐裘玷污了。
那一瞬間,因爲疼痛,喬葉的眉頭不自覺蹙了蹙,楚離望着那鮮紅的血珠,紫色瞳眸急遽收縮,他的薄脣微抿:“你想對付的人是我,放了她。”沒有其他的想法,只是知道再不能讓她聞到鮮血的味道了,再不能讓她身陷危難之中,再不能讓她有一丁點的危險,對他來說,這天地間最重要的東西啊,只有到將死的這一刻纔會明白吧?
顧姳煙低頭忘了一眼喬葉,又重新看向楚離,對上他的紫色瞳眸,依舊在冷笑:“放了她,對我有什麼好處呢?”
“你想要我做什麼?”楚離沉聲問道。
顧姳煙盯着喬葉,哈哈大笑起來道:“離王殿下真是爽快!採苑,幫我爲離王殿下準備的藥物送過去,呵呵,離王殿下,你可要想清楚了,這是穿腸毒藥,卻不會致死,可是一旦喝了下去,以後的日子裡就會生不如死。楚離,你敢喝嗎?”刻尖又刺入了幾分,血珠滾得更多了。
“七哥,不要……”喬葉無法搖頭,嗓子乾澀,眼睛也腫的厲害,再哭不出來了,今天註定是個煎熬,已經有兩個人死在了她的面前,她不想再看到更多的人喪命,更何況是一直想保護的他呢?他若是死了,楚慕的努力豈不是白費了?楚慕,楚慕,她現在多麼希望他像個超人一樣出現在眼前,然後告訴她,這個世界沒有懸崖,就算有,他也會陪着她一起跳……可是,他不在,眼前的一切比懸崖更可怕,因爲它是血淋淋的。
“我喝。”楚離望了望喬葉,面無表情地才能夠採苑手中接過藍色的藥瓶,微一仰頭,全部喝了下去。他現在……什麼都不想要了。
“七哥……”喬葉哭出聲,她不需要他爲她做到這個地步,真的不需要。
顧姳煙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了,見楚離把整瓶的毒藥喝了下去,她輕輕笑出聲,鳳目裡似是染了無限的悲傷,然而,不過一轉眼她放下了架在喬葉脖子上的刻,又重新冷笑道:“好了,楚離,你現在已經中了毒,內功盡失,耍不了花樣了。”
把劍重新扔給了侍女:“採苑,你帶着楚離跟我一起出來,其餘的人留下看着這個女人,她被點了穴,動不了的。”
生平從來沒有受過挾持的大辱,楚離面色卻十分從容,他回頭望着喬葉,道:“小喬,別哭。”宛如四年前在居延亭裡看夕陽的時候,他臉上的笑容一模一樣,淡淡的,卻很暖,他問她,小喬,你喜歡什麼?小鹿還是小兔子?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啊七哥,時間已經不再是四年前了,她也已經不再是凌喬葉,而他,更不是那個時候的七皇子了,又何必爲了她做到這個地步呢?然而,她一句話都不能說,毒藥都已經喝了,她還能說什麼場面話呢?
大門從外面被轟得一聲關上,他的白色衣袍消失
不見,喬葉緊緊閉上眼睛,不想看了,也不能想了,顧姳煙到底想做什麼呢?她會殺了他嗎?突然猛地睜開眼睛,如果是這樣,如果這一切這麼困難,如果皇位之下必然踩着數不清的屍體,那麼楚慕呢?他會怎麼樣?他會不會受傷?會不會也一樣危險?如果知道她在這裡,他肯定會急瘋的!爲什麼她想做的事情,到最後都會被弄得一團糟?她以爲來了這裡就可以救賞心和月兒了,她以爲她來了什麼麻煩
都會過去了,可是她錯了,大錯特錯了……”
動不了,好冷,腹中的寶寶是不是也覺得不舒服呢?忽地,一隻白色的小東西從窗口猛地向她撲了過來,快如閃電……
顧姳煙手中提着劍,與楚離並排而行,然而和想象中不一樣的是,楚離並沒有開口說一句話,完全像是認命了似的。
接近西華門的時候,白芷明淨見到這個情形都大吃一驚,要上去卻又不敢,只能站在原地不動。
顧姳煙用劍指着楚離,喝道:“告訴你的屬下你的死士,讓他們全部放下武器,解除對皇宮的包圍,現在那些大臣們都在正殿候着,你去告訴他們,你要擁戴楚蕭爲皇帝。”
楚離的面色一片平靜,站姿依舊挺拔,高貴如同天神,好像就算他今天敗了,也仍舊是不倒的戰神:“白芷,傳我的命令,大明軍全部放下武器,撤離皇宮。”
“主子!”白芷、明淨不敢相信,等了這麼久是事情,難道只是因爲一個人的一句話就全部放棄嗎?
顧姳煙搖搖頭,眉頭蹙緊,鳳目含着慢慢的恨意,她的刻稍稍用了些力道,已經刺入了楚離的胸口,楚離只是悶哼了一聲,紋絲不動。
“不,楚離,不是這樣的,你不該是這樣的!爲什麼不求我?你求我,我就把皇位還給你,我就去殺了楚蕭殺了傅婉瑩殺了所有阻擋你皇位的人,只要你開口求我……”顧姳煙大聲吼道,發了瘋似的。
楚離的心情很平靜,也許人只有在將死的時候纔會明白什麼最珍貴。這一輩子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充實過,即使中了毒、受了傷、流了血,心裡也是無比滿足的,不用把仇恨放在心裡,只因爲一個愛着的人而付出生命,這是一種難得的幸運。前半生,他沒有這樣的幸運,一次又一次地讓她從身邊走丟,現在,他再不會如此了,第一次允許自己任性一回。
他的紫瞳深深,望着看不清的遠方,白色的雪落在他白色的長袍上,分不清哪裡纔是白色,淡淡笑道:“如果我求你,你會放了她嗎?”
“放了她?”顧姳煙呆了呆,旋即冷笑,“永遠不可能!不過,我現在也不會殺了她,我要好好地折磨她,看一看堂堂離王殿下能夠爲了一個女人做到什麼地步。皇位不要了,性命不要了,你還有什麼能不要的?尊嚴?你居然爲了她求我?哈哈哈,真是好笑!放心吧,就算是死,我也不會讓你們死在一起的。”
楚離微微勾起脣角,不再說話,他沒有覺得丟臉,爲了她去求她,爲了她而丟了尊嚴,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只是,他現在一無所有了,什麼都不能給她,連她的安全都保護不了。
顧姳煙望着那些大明軍的士兵都放下了兵器,被御林軍團團圍住,鳳目卻變得黯淡無光,就算楚蕭做了皇帝,她也依舊得不到想要的,顧家已經敗了,楚離寧願死也不肯求她“,”
不,她不能忍受這樣的失敗!她一定要逼得楚離在所有人的面前求她!一定要逼得楚離承認他錯了,他不該愛上那個女人!
“採苑,你看着他!”顧姳煙眼眸中都在冒火,盯着楚離道:“楚離,我警告你,最好不要輕舉妄動,要是你敢挪動一步,我馬上就殺了那個丫頭……”
楚離抿着脣,身子佇立不動,如同一尊高大的雕像。
顧姳煙不知道該怎麼笑了,是冷嘲還是熱諷:“真是聽話!爲了一個女人聽話到這樣的地步!放心吧,楚皇的遺詔上立的皇儲不是你,大明令一出,暗夜軍很快就會出動,而且沒有了大明軍爲你效力,楚離,你現在根本就已經一無所有!記住,這就是你愛上她的代價!你等着,等我把她帶到你的面前來,我看看你是求我還是不求我!”
能傷害多深,便傷害多深。與其讓我一個人痛,倒不如大家一起痛,得不到我想要的,就毀了他!這,就是顧姳煙的處世之道。
顧姳煙的貼身侍女採苑算是訓練有素的副將,然而獨自一人站在衆多的大明軍之中未免還是有些膽怯的,何況身邊的還是那戰無不勝的大楚戰神呢?她拿着刻的手有些哆嗦,天色也漸漸地暗了,不知道是不是她眼花,只看到一簇一簇的黑影彷彿是幽靈一般從天而降,動作之迅速,身手之敏捷,人數之衆多,無一不讓她呆住,不只是她,就連那些大明軍的士兵也一個個都懵了。
楚離的眼睛微微眯起,他隱約知道這是些什麼人了。
“大明一出,暗夜同行。”
這世上果然是存在暗夜軍的。
楚離苦笑,閉上眼睛,不去看了,有什麼值得看的呢?楚皇的遺詔上皇位的傳人不是他,他本來就是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暗夜軍是爲了楚蕭而來,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敗了就是敗了……
十分動聽的女聲,出口卻帶着絕對讓人不敢忽視的壓迫力:“暗夜有令,尊離王爲天下之主,奉命清君側!膽敢不從者,格殺勿論!”
楚離猛地睜開眼睛。
採苑的手被驚得一抖,劍掉在了地上……
那個剛剛出聲的女子邁着沉穩的步子朝楚離走過來,原本如畫的眉眼間英氣勃勃,她的表情十分認真嚴肅,停在楚離的面前,單膝跪地,聲音清脆、擲地有聲:“暗夜十二騎蒼堇拜見陛下,奉主上之命清君側。”
見了這個女子,楚離的臉色一片蒼白,許久才道:“你的主子是誰?”
蒼堇沒有擡頭,認真地答道:“陛下應該清楚。”
楚離的紫色瞳眸幽深黯淡,手在身側越握越緊,對,他清楚,非常清楚
是楚慕。
前一刻他什麼都沒有了,卻找到了對自己來說最重要的東西,找到了這一輩子都沒有過的輕鬆,皇位沒有了,大仇沒有了,人生也不過是一場虛無,可是楚慕憑什麼要把一切再重新地推到他的面前來呢?他們叫他……陛下
陛下!陛下!陛下!別人施捨的東西,別人硬推過來的東西,他就要接受嗎?楚慕他到底憑什麼這麼自作多情!
楚離的腦子裡一片混亂,他伸手擰了擰眉心,突然瞥見皇宮的西北角燃起了一片熊熊的大火,那裡,是顧府倉庫的位置!小喬有危險了!再顧不了許多,楚離邁開步子朝起火處奔去!
大雪紛飛而下,無休無止一般。這個黑夜,註定了要不平靜,楚慕一身玄色衣衫,從東宮走出來,雖然說對這皇宮裡的人,他並沒有好感,可是剛剛楚蕭的死卻還是讓他忍不住傷悲。
想起答應了她要放過楚蕭,卻無法阻止他的自刎,那風畢絕代的太子依舊眉目如畫,安坐在紅木椅上,面前的桌子上鋪着一張白紙,上面書着大大的四個字:不負賞心。
做個文人騷客真絕代,可憐生在帝王家。
直到楚慕入了宮,見了大明軍的真實情形才明白,原來楚皇纔是那隻老狐狸,任何人都猜不透他在想什麼。楚皇應該一早就清楚大明軍的實權掌握在楚離的手中,遺詔上卻讓他全力輔佐楚蕭登帝位,那麼,大明軍與暗夜軍便會自相殘殺,落得個兩敗俱傷的結果。他與楚離,也免不了有一場真正的惡戰。可是,他想不明白,這樣的結果,對於楚皇來說,到底有什麼好處。
不想猜了,人都已經死了,再猜下去也沒有任何意義。
到處都找不到賞心和楚月,忽地聽到赤淼來報,說是她被困在了顧家的貨倉,雖然有暗衛保護,可是現在不知道狀況。
楚慕的琥珀色眼眸劇烈縮緊,她怎麼這麼不聽話?說讓她好好呆在家裡等他回去,她居然不聽!雖然是在嗔怪,可腳下的步子卻毫不遲疑:“快帶我過去!”
然而身上剛剛纔受了極刑,雖然三位長老爲他運功療傷了,可現在稍稍運氣都會覺得心口疼痛,兩種不同的刑罰在體內亂竄,連走路的時候都會微喘,暗夜極刑果然名不虛傳。
顧姳煙到了倉庫時,大火已經燒起來了,她的鳳目一閃,站在大火之前久久不動,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四周望了望,這裡比較偏僻,因此沒有百姓過來救火,火勢越燒越大,往周圍蔓延而去。
她正要轉身,卻見一道人影疾如閃電般出現在眼前,一隻大手扣住她的脖子,語氣陰森,彷彿暗夜裡的鬼魅:“她人呢?”
“夜風,你不要再跑了!”喬葉揪住黑衣男子的衣服,搖頭道。
夜風趕忙停下來,將她的身子慢慢放低,急問道:“不舒服?”
喬葉望了望四周,道:“這裡已經很遠了,你不用再跑了,快點回去看看神樂怎麼樣了!”
“那你呢?”夜風猶疑。
忽地兩道黑影從黑暗中閃出來,夜風正要出手,卻見那兩人單膝跪地,齊聲道:“奉主上之命保護小王妃。”
喬葉一聽,緩緩笑了,一顆心總算放了下來,是楚慕的人。轉而推了推夜風:“快去吧,那麼多人,我怕神樂會撐不住。”
夜風的眼眸微微閃了閃,依舊是面無表情的,卻還是站了起來,轉身往回走,不一會兒便消失
在了漆黑的巷中。
渾身雪白的小白貂伏在雪地裡,簡直要看不清哪裡纔是它,顯然是不習慣這樣的雪,小白貂跳起來,往喬葉懷裡一鑽,還順便蹭了蹭,邀功似的。
喬葉摸了摸它的頭:“小白,這一次,多虧你了。”
貂這一類生物,有着天生的兇猛習性,它們奔跑的速度極快,攻擊性也極強,如果是被馴服的家獸,那麼便具有靈性與野性相結合的特點。在剛剛的倉庫中,小白貂猝不及防地撲倒了三個女子,夜風趁機上前來救喬葉,然而,他卻沒有料到,顧姳煙留下的根本不只表面看到的這些女人,從儲藏物的暗門中又竄出了訐多人來。他若要獨自逃生,確實不成問題,問題是,喬葉被困了許久,腿已經被凍麻了,完全動不了,他抱着她,根本沒有辦法離開這裡。
已經鬥得精疲力盡的時候,還是被緊緊地圍困其中,突然一身紅衣的神樂殺了進來,身後還跟着幾個殺手。非常混亂的局面——擅長暗殺的殺手突然都以真面目示人,且與受過皇家軍隊訓練的士兵鬥在了一起。
神樂衝進了包圍因內,一腳踹在夜風的腿肚子上,對他吼道:“快帶她走!別在這裡給老孃添亂!丟我們殺手的臉!”
明明是來救人的,卻偏偏要惡語相向,彷彿是前世的仇人,今生的冤孽,一定要罵着纔算痛快。
夜風似乎也聽習慣了,不再理她,抱起喬葉就往大門外走。可是他的神情與平日的冷漠不一樣,那是一種掩不住的擔心,只是他不肯說出來罷了。
然而,越是接近那座倉庫,他的擔心便越重,轉過巷子時,見到那漫天的大火燒起來,夜風懵了懵,用輕功又提了提速。
火果然是從倉庫燒起來的,他一瞬間慌了手腳,正要衝進去,卻見倉庫的門被一具女屍擋住,那女屍看樣子是要追出去的,卻被人回身一創斃命,這劍,是神樂的。這麼看來,她不在裡面。
雪不同於雨,不能一下子就將火撲滅,黑煙從倉庫的門滾滾而出,火勢反而越來越大。夜風轉身離開,追着一串新鮮血跡而去,一個荒涼的巷子裡,橫七豎八地躺着許多的屍首,黑暗中他看不清楚誰是誰,只能摸索着一個一個地找。第一次,他叫了她的名字:“神樂……”
連叫了三聲,也沒有得到迴應。夜風蹙緊了眉頭,忽然發現
腳下一人還沒有死,他的洞蕭危險地抵着那人的咽喉:“人呢?”
那人說不出話來,只是拼命咳嗽。
“一個穿大紅衣服的女人!”夜風的耐心都快要用盡了,不由地吼道。
那人被他的腳踩得吐血,擡起手顫抖着指了指巷子的另一邊。
夜風望過去——
只見一身大紅衣衫的女子已經朝他走過來了,只是低着頭,看不清表情,然而,似乎在笑:“你在找我嗎?”
神樂問。
夜風的臉色瞬間恢復了漠然,迅即把洞蕭插在腰間,大步從那些屍首上踩過去,根本不想理她。
“喂,夜風!你剛剛是不是在找我?!”神樂一下子火了,本性難移地吼出聲。
“沒有。”夜風冷冷道。
神樂突然小聲道:“我受傷了……”
夜風驀地停住腳,回頭:“哪裡?”
神樂低着頭,右手指了指另一邊胳膊,聲音還是很小:“流血了,可能……骨頭斷了。”
夜風走回去,一把拽過她的胳膊,雖然動作很大,其實力道很小:“你這個女人怎麼這麼麻煩
?!”
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被偏愛的都有恃無恐。哦,原來,人都要在快失去的時候纔會明白,曾經的那些擁有是多麼珍貴。
喬葉抱着小白慢慢地在雪地裡走,暗夜軍的兩名隱衛小心地攙扶着她。雪天路滑,出門本就是危險的。
剛剛走出黑暗的巷子,便見遠處火光沖天,白色疾奔的身影突然頓住腳步,停在了原地,慢慢地轉過身來。
喬葉的臉上浮起笑意,大步朝他奔過去,兩名隱衛對視了一眼,隱入黑暗之中。
“七哥!”喬葉上前,那人趕忙接住她,怕她滑倒,紫色的瞳眸帶着常人難得一見的溫柔,他叫她:“小喬,你小心點。”
喬葉注意到了他胸口處的傷,指着它道:“七哥,你受傷了?嚴重不嚴重?身休怎麼樣?有沒有覺得不舒服?”她記得他喝下了顧姳煙的毒藥。
看到了她,一種失而復得般的欣喜襲遍全身,楚離伸出手一把將她樓入懷中:“小喬,我沒事,我很好……,”
一隻大手緊緊地扼住顧姳煙的咽喉,再狠狠地往前掉去:“顧姳煙,我不管你和楚離之間有什麼恩怨,你要對楚離做什麼我也不會攔阻,可是如果有人妄圖去動她的主意,哪怕是一根頭髮,下場也只有死路一條。說,她在哪裡?”男人的清朗嗓音裡再沒有平日的玩世不恭,而是讓人不自覺地感到毛骨悚然。
顧姳煙被甩出去,跌坐在地上,冰雪的寒冷將她全身包圍,只是一瞥而已,她找到了他想要的答案。雖然心知自己完全不是楚慕的對手,她的鳳目卻依舊凌厲,甚至更加兇狠:“楚慕,真沒想到,你居然真是暗夜宮的主人,呵呵呵,可是爲了一個朝三暮四的女人,你竟然能做到這個地步。你不是要找她嗎?轉頭看一看,看看大火的那一邊相擁的那兩個人是誰……”
心裡隱隱顫動,楚慕慢慢轉頭看過去,琥珀色的眼眸定住……
“看清楚了吧?到頭來,你也不過是爲他人作嫁衣裳罷了。想一想,倘若她的心在你身上,會注意不到你在妒忌嗎?你妒忌楚離,不,你恨他!可是你卻裝作不知道!她根本不愛你!她愛的是楚離!她說她永遠也不會放棄楚離!多麼可憐的男人,得到了她的人卻得不到她的心””,
“不要再說了!”楚慕的身形鬼魅般閃上前,大手一把捏住她的脖子。
顧姳煙卻笑了:“你惱羞成怒,不過是因爲我說的都是事實,對不對?她不愛你……”
“住口!”楚慕的琥珀色眼眸驚起毀天滅地般的殺意,只聽得一聲骨骼碎裂的聲響,那個大楚第一女將便再也沒辦法說話了。
楚慕手一鬆,她跌落在冰冷的地面上,鳳目緊盯着熊熊燃燒的大火盡頭,那裡,兩個人影擁抱在一起,顧姳煙的脣角泛出一絲詭異的笑,然而眼眸中卻浮起一層淡淡的水汽,很快,被大火的熱氣烤乾……
佇立在原地,楚慕望着大火那一頭正在相望的兩人,握緊的拳頭鬆了又緊,……他讓她乖乖呆在家裡,讓她乖乖和寶寶一起等他回去,她怎麼就那麼不聽話呢?非得出來見一見楚離才安心嗎?
“咳……”胸口鈍痛,楚慕輕閉起眼睛,緩緩睜開的時候,琥珀色的眼眸中已經恢復了平靜。緊緊抵着胸口的大手放下來,他低頭整了整衣服,玄色衣衫看不出任何異常,邁開步子朝那兩人的方向走去。
顧姳煙那個女人不過是想挑撥離間罷了,她是他的妻,是他孩子的母親……他要相信她。
“七哥,你沒事就好。”喬葉退出楚離的懷抱,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這傷口呢?包紮一下?”
“沒事,只是點皮外傷。”楚離的眼睛專注地望着她,眸中帶着滿滿的笑意,幸好她是安全的,而且,她還是關心他的。
喬葉聽了,放心地笑了,隨即左右張望了一番,眉頭蹙起,問道:“楚慕呢?他沒有跟你在一起嗎?”
楚離的紫瞳中光彩淡去,脣邊的笑容猛地收盡,她來過他的懷抱,可是爲了另一個男人又退了出去,她焦急地問他,楚慕呢?
忽然惶恐起來,楚離伸出右手,一把將她的胳膊拉住,開口道:“小喬……”然而話還沒有完全說出來,楚慕從火的另一頭走過來,輕輕樓住喬葉的腰:“葉兒。”
喬葉回頭,欣喜的笑容放大,自然而然地掙脫了楚離的手,反身緊緊抱住楚慕道:“你去哪裡了?!擔心死我了!”終於見到了他,終於又投進了他的懷抱……想起了什麼,喬葉退出來,牽着他的衣服上上下下地看:“有沒有什麼地方受傷?疼不疼?我看看……”
望了望楚離,顧姳煙的話在腦中一閃而過,卻被他很快壓了下去,楚慕擡手摸了摸她的頭,笑道:“小傻子,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寶寶也很好。”喬葉溫柔地望着他笑,聲音很輕。
一瞬間芥蒂全消,楚慕的大手顫顫地撫上她的小腹,對,那裡是他和她的孩子,光是想一想,孩子的母親是她,父親是自己,便已經沒有任何遺憾
“回家吧,嗯?”楚慕溫柔地笑,眉目柔和,該死的都已經死了,該得到的也已經得到。他的笑容裡又夾了一些初爲人父的喜悅感覺,越發成熟而穩重了。
喬葉微笑,重重點頭,想了想,回頭看着楚離,忽地拉着楚慕的手對楚離鞠躬行了個禮:“七哥,不,陛……陛下,我們先回去了,陛下要好好養傷。”
楚慕沒有動,然而他很高興看到這樣的情形,她叫楚離陛下,無形中便拉開了一個大大的距離。
楚離想笑,想說話,可是他動了動脣,卻說不出也笑不出,只能呆立在原地。
白芷突然走上前來,稟告道:“主子,宮中的事情已經解決,太子自刎,皇后……”
喬葉的淚潸然而下,成王敗寇,這就是殘酷的戰爭,殘酷的帝位爭奪。賞心,你錯了,不是你背叛了我,到最後竟是我負了伽”
“在我的心裡,你一直是很重要的人,我愛他,我也愛你,可是多了一個月兒,我就只能偏向她,所以才背叛了你。現在不會了,月兒不在了,我不會再背叛你,不會……”
“小葉子,你……”你替我告訴楚蕭,來世,再陪他去和梅花……三弄”,“這一生,不負……我心……”
不負我心,不負賞心……那個殘酷的場景呵,她可以理解賞心的所有苦衷,月兒那麼小,那麼可如“可是現在一場大火,把一切痕跡都燒成了灰燼,要怎麼去紀念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往?只是一夜而已,卻已經像是過了一生那麼長久。
喬葉閉上眼睛偎進楚慕的懷裡,今夜幾乎把她一生的精力都耗盡了,皇位,皇位,恩怨情仇,她再也不想和這些扯上半點關係。
楚慕輕輕樓着她,大手摸了摸她的臉,一觸之下竟是滿臉的淚水。
“小傻子,別哭,我們回家吧。”楚慕輕聲地哄。
喬葉忍着淚點點頭,她的手放在小腹上,被楚慕擁着一步一步離開火場,鞋子踩在雪地裡,深一腳淺一腳的。腹中的孩子,你經歷了這麼多血腥,看到了這麼多殘忍的事情,孃親答應你,以後再不會讓你遇到這樣的因境了,你會健康地出生、快樂地成長,永遠都會開心……失去了孩子,對於母親來說,就像失去了生命一般殘忍……”
馬車慢慢往清逸王府駛去,雪天路滑,走得並不快但很穩,楚離站在原地,木然地聽着白芷的彙報,該死的人已經死了,他要報的仇也已經報了,該得到的東西也都得到了,爲什麼他卻一點勝利的欣喜都沒有呢?甚至,悵然若失,心裡的空洞怎麼都填不滿,就好像此刻胸口處應景的傷口一般,血淋淋的。
“主子,傅婉瑩如何處置?”白芷問道。
聽到這個名字,楚離回神,收回紫色的瞳眸,抑鬱的表情一掃而盡,他猝然轉身,冷笑道:“自然是由本王親自處置。”胃裡面有什麼東西在翻滾,他強自壓了下去,大步朝皇宮的方向而去。
最陰暗的冷宮,最黑暗的角落裡,僖婉瑩,那個曾經不可一世的高傲皇后,本應順理成章地登上太后之位,如今卻成了最低賤的階下囚,甚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的四肢被分別綁縛着,蓬頭散發,那件百鳥朝鳳的皇后袍已經破碎不堪,口中塞着什麼東西,她說不出話來,只有鮮血從嘴角往外一點一點流出來
“吱呀”一聲,大門突然被打開,燈籠的光亮一點一點靠近,博婉瑩不適應地睜開了眼睛,見到來人,鳳目怒睜,四肢亂掙,恨不得上前去咬死他似的。
楚離一身鑲金白玉袍,負着手,一步一步朝她走過去,卻在她身前幾步遠站定,彷彿離得太近會被她玷污了似的。
“把她嘴裡的東西拿掉。”楚離道。
立刻有侍衛上前去,拿掉博婉瑩口中塞着的東西。
傅婉瑩立刻一大口血吐了出來,張口想說話,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舌頭害了?”楚離斜眼望着身邊的人。
身邊的侍衛道:“是。廢話太多,太聒噪。”
楚離一笑:“呵呵,堂堂一國之母,居然會淪落到這樣悲慘的境地。平日裡最喜歡說話的人,現在沒有了舌頭,張口說話也沒人聽得懂,真是有意思。”
傅婉瑩鳳目睜得大大的,幾乎已經瘋了。
楚離環顧四周,仔仔細細地看着,從地板到簾子、窗戶,一點一點掃過去,忽地笑道:“這裡跟十九年前一模一樣,一點都沒有變。從前本王嫌棄這裡太黑、太暗,卻偏偏有人要把本王送進來。現在好了,還是一模一樣的場景,也請博皇后好好地享受享受。來人哪——”
“是。”
“把這個女人的眼睛給本王挖出來,再挑斷她的手筋腳筋,可是,不能讓她死了,她必須得在這裡好、好地‘活’下去。”楚離轉身跨出了門檻,白色的袍子在空中劃出一個弧度來。
天空中下起了雪,已經是夜半時分了,剛剛纔經歷了一場奪位之爭,大局已定,諸多大臣都在大殿之外候着,等着那年輕的儲君來宣佈大事。然而,遲遲不見動靜,一個個都凍得直哆嗦,卻又不敢擅自離開。奪位成功,凌相成了朝中唯一位高權重之人,臉上無比榮光,一來,他可以理所當然地成爲當朝太師,二來,又可以大殺家中大夫人的威風,從此便能擡起頭來做人了,聽着這些大臣明裡暗裡的恭維,他越發得意了。
御花園中的茶花落了,整朵整朵地散在雪地裡,很快被大雪掩埋。然而,梅花開了,楚離站在雪地裡,瞧着那一朵朵應寒而開的花朵,伸出手輕輕觸碰,勾起脣角道:“外公,你的願望實現了。”
從臺階上走下來一位童顏鶴髮的老人,他仰頭望了望這漫天的飛雪,眼眸呈現出碧色,點頭道:“是啊”,“碧璃,你安心去吧。我柔蘭十三部的族人,安息吧。從此,再沒有什麼恩怨情仇了。”無聲嘆息,擔子終於可以卸下來了。
一隻雪白的小狐狸跳到老人的肩膀上,穩穩地停着不動。
老人輕撫着它的絨毛,露出會心的笑意:“碧璃,我們走吧,一起回柔蘭山去。”
楚離觸碰梅花花瓣的手慢慢收回來,貼在胸口處,手指收緊又收緊,紫色眼眸中光芒突然斂去,他低沉的嗓音帶着笑:“是的,外公。從此……再沒有什麼恩怨情仇了……”
老人的腳步猛地頓住,只聽得一聲巨大的轟響,那個年輕的儲君跌落在雪地裡,他穿着白色的袍子,已經分不清哪裡是他,哪裡是雪,”
“離兒!”老人奔過去。
“主子!”白芷明淨焦急地上前去。
老人扶起楚離,趕忙爲他把了把脈,可是一瞬間,老人的眼睛卻猝然睜大,怎麼會中了這麼深的毒?
這毒……十分棘手。
坐在回去的馬車上,楚慕一直在強忍着,那火灼與酷寒之刑在他體內亂竄,頭痛欲裂,胸口梗得難受,像是有什麼東西快要從口中跳出來似的。
然而,他不想讓她知道。
今天她受了太多的驚嚇,不能再讓她擔心了。
“不舒服嗎?”喬葉察覺到一絲不對勁,伸手朝他的額頭探去,卻被楚慕的大手截住,握在手心裡,他輕輕一笑:“沒有。就是有點累。”
喬葉這才放了心,偎進他懷裡:“好了,現在事情都解決了,回去好好休息”
楚慕抱着她的身子,低頭如往常一般親了親她的臉,手臂收緊:“嗯。”只要她在身邊,再痛也沒有關係,忍一忍就過去了,就算失去了全世界,起碼她還是他的,這已經是最大的幸福。
下了馬車,楚慕抱着她上臺階,腳步有些微顫抖,卻不肯放手,因此走得極慢。
喬葉摸了摸他的臉:“看來真是累了,放我下來吧,我有力氣自己走。
楚慕低頭,努力露出笑臉:“爺就喜歡抱着你,自己走,爺不放心。”
喬葉咬了咬脣:“大傻子。”隨着他去抱了。
回到射影樓,喬葉爲楚慕寬衣,看他躺下,果然是太累了,他琥珀色的眼睛都有些迷離了似的,給他蓋好被子,喬葉鬆了口氣,俯身吻了吻他的臉頰,剛站起身,手卻被他扯住,楚慕的眼睛沒有睜大,只是輕聲道:“葉兒,別走。”
“我不走。”喬葉失笑,拍了拍他的手背:“我去看看小柴胡湯熬好了沒有。你喝了再睡,嗯?頭疼不疼?我待會兒給你椽椽?”
楚慕的臉上浮出笑容,他確實是太累了,怕這麼一睡,一整夜都醒不了,到時候要是看不到她怎麼辦?聽她這麼一說,他才放心了些,正要鬆手,只聽見射影樓外響起一個聲音:“小王妃,請您跟白芷入宮一趟,主子他……快不行了……”白芷的聲音沉痛,帶着無限的惶恐。
喬葉一驚,停了幾秒,轉身要往外走,然而那沒有抽回來的手卻被緊緊握住,回頭,見楚慕的眼睛微微睜開,薄脣微啓:“葉兒……別去……”他一個字一個字說得很輕。
“主子已經神志不清、昏迷不醒,請小王子……白芷在門外忍着淚,卻隱隱約約含着哽咽,她的性子向來清冷,能讓她這般失控的狀態,楚離一定是不好了,……
喬葉蹙眉,微微俯身,伸手覆上楚慕的手背,輕輕拍了拍:“七哥有事,我去看一看就回來。放手,嗯?”她的語氣依舊是溫柔的,自從當了母親,她變得越來越溫柔了。
“不要去。”這時候,楚慕的眼睛已經完全睜開,手也握得更緊了,這一次,他一個字一個字咬得極重,重複道:“不要去……”
他從來都是寬容的,可是這一次卻偏偏帶着孩子般的偏執,喬葉怎麼都抽不出手來,心裡一急,咬着脣,望着他道:“楚慕,你別這樣無理取鬧行不行?他快死了……”想起楚離喝下的毒藥,她的尾音不自禁帶着顫抖,一顆一顆淚珠滾過腮邊,滴落在楚慕的手背上,對於楚慕而言,比那焚心之火更加灼熱、殘酷。
楚慕緊緊咬着牙關,琥珀色的眼睛從她的臉上移開,不再去看她的眼睛,一點一點鬆開手,卻不讓自己有一點情緒外露。這樣無所謂的情緒隱藏他做了太多年,幾乎到了天衣無縫的地步。她說,不要無理取鬧“……那,他寬容一點,再寬容一點……讓她去見他最大的情敵……這樣,他是不是就算一個好丈夫了?
喬葉眨了眨眼,讓眼睛清晰一點,抽回手,這一次沒有任何阻擋。見楚慕的表情已經平靜下來,她的聲音重新放柔:“楚慕,別耍孩子脾氣,好好睡一覺,嗯?睡醒了我就回來了。”
楚慕不說話,閉上了眼睛,算是默認。
喬葉放心了些,把他的手放進被子裡,俯身吻了吻他的眼睛:“晚安。”隨即起身,再沒有遲疑地轉出屏風,開了門,疾步走出去。
她的身影出了射影樓,楚慕的琥珀色眼眸緩緩睜開,咬緊的牙關終於鬆開,猛地一偏頭,一大口血吐了出來,將大紅色的鴛鴦錦被灑出了暗色的花
蒼堇蒼玄聞聲進來,任蒼堇平日裡如何鎮定,此刻也忍不住淚如雨下,急道:“主子,蒼堇去把小王妃找回來,她若是知道……”
“不準去!”楚慕喝了一聲,彷彿已經把全身的力氣抽盡,微微擡起的頭又跌落在軟枕上,緩緩閉上眼睛,靜默了許久,才喃喃道:“她會回來的……聲音輕不可聞。”
他太瞭解她了,倘若說他也快死了,讓她回來,她肯定會回來。只是如果他和楚離一起死呢?她是會留在皇宮裡,還是會回來看望他?她會選擇留在誰的身邊呢?她說不會放棄楚離,她說他別無理取鬧,別耍小孩子脾氣,”
好,他聽她的話。
不鬧。不耍脾氣。讓她去看望皇宮中那個將死的人……
這樣是不是會顯得稀稀寬容一點?這樣,她會不會覺得他其實是個很好的丈夫,能夠體諒她的不得已呢?雖然,他也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她會回來的。楚慕告訴自己,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像是怕自己都不信似的重複着。
她有了他的孩子,這是他最後的籌碼,她那麼喜歡孩子……她可以不愛孩子的父親,卻不會不愛自己的孩子。這個孩子,是他和她的。只要想起這個,就會覺得無比幸福……
她會回來的。
只要他睡一覺,睡醒了她就會回來了。只是,這房間裡沒有她,好冷啊,他怎麼睡得着呢?倘若醒來了,她卻已經不在身邊,他又怎麼能安然睡去呢?
別想了,別想了,她會回來的,楚慕努力彎起脣角,蒼堇卻反身偎進蒼玄懷裡,壓抑着聲音哭了出來。
“把被子換過……”楚慕突然想起了什麼,開口道。他受了傷,不能讓她看到,也不想她因爲愧疚而心疼,她是個小傻子啊,就算不愛他,也會哭出來的,對人對事,她從來都是這麼公平。
然而,愛情裡,不是誰受了更重的傷,便可以得到更多好處的。不僅如此,愛情從來都是這世上最不公平的東西,他深深明白這個道理,沒有十足的把握,他不敢與別人爭奪。
好冷,又好熱,兩種不同的刑罰在身上游走着,然而,他忍着忍着,一聲都不吭……忍痛,原本就是他的拿手絕活——
她會回來的,會和他的孩子一起平安地回來……
皇宮裡亂成了一團糟,兄弟相殘、皇位之爭、報仇雪恨……太子自殺,皇后被囚,而那個最有資格坐上皇儲之位的離親王卻身受重傷命懸一線,太醫們焦急地討論着,不斷有宮女兩腿打顫地從紫宸殿出來,手中的銀盆裡水都是血紅色的,分外刺眼。
七王妃凌宛殊被阻在紫宸殿之外,進不去。三更時候,一擡軟轎停在了紫宸殿前,一身淺綠衣裳的女子披着雪白的狐裘,下了轎子,眉頭深深地鎖着,提起裙襬焦急又小心地上着臺階。
七王妃見了她,眼睛睜大,怒不可遏,然而,那個女子卻沒有看她,白芷不知道對紫宸殿前的守衛說了些什麼,大門開了,那淺綠衣衫的女子被請入殿內,七王妃卻仍舊被阻。
那些太醫個個都被趕了出去,紫宸殿裡很大,以至於說話都可能有回聲,老狐狸站在牀前,額頭的汗水順着他的臉頰往下流,喬葉望了他一眼,隨即眼睛移開,看向龍牀上的男人——楚離的膚色一片慘白,甚至泛着青灰色,那是一種死人才有的膚色。
喬葉緊緊咬着下脣,眼淚撲簌而下,搖了搖頭,她不信,他怎麼會變成了這個樣子,剛剛不是還好好的嗎?他還說他沒事。
“沒有救了嗎?”喬葉顫抖着聲音問道。
老狐狸靜默了許久,道:“還缺一味藥引子。”
“讓人去找啊!”喬葉喊出聲,這個國家這麼大,他是未來的一國君主,只是一味藥引子而已,怎麼會找不到呢?
老狐狸望着喬葉,碧色的眼睛閃爍不定:“離兒中了南疆的巫蠱,必須得用……心愛之人的血來做藥引子……”老狐狸的聲音淡淡的,楚離最心愛的人是誰,這世上再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喬葉自然也懂他說的是什麼意思,斂下眉眼,輕輕咬了咬脣,道:“可以。”一些事情在這樣的時刻挑明,她不用裝傻或者羞怯,捋起袖子,喬葉擡頭笑道:“來吧。”這根本不需要考慮,她自然會救他的,他是爲了她而中了巫蠱。
老狐狸沒有動,轉頭望着龍牀上一動不動的楚離,聲音很輕:“需要很多血,身子會有很大損耗,你現在懷着身孕,又受了累,胎兒不穩,孩子可能”……保不住……”
喬葉脣邊的笑意僵住。
究竟是怎樣醒也醒不過來的夢魘,把母親的心狠狠地撕扯碎裂,手腕在痛,血的顏色如同惡魔的眼睛,她不敢看,卻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彷彿是孩子那無辜而乾淨的目光在緊緊地盯着她、質問他……碗裡面是血,身下流出的,是血……止也止不住……她已經分不清,到底哪裡是她的孩子……
可是閉上眼睛的那一刻,她卻知道,她的孩子沒有了……她親手殺死了他……
再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了。她躺在一張畢麗的大牀上,一睜開眼睛,白芷便走過來,輕聲詢問她:“小王妃,你……好些了嗎?”
喬葉兩眼望着頭頂的錦繡牀幔,茫然地、緩緩地輕眨,不出聲。突然想起了什麼,放在被子上的手撫上自己的腹部,猛地偏頭問道:“我的孩子,”
“……”白芷低下頭,不說話。
喬葉放在腹部的手顫抖着收緊,卻怎麼都握不起來,淚水奪眶而出,她閉上眼睛,穩了穩情緒,又問道:“七……陛下,他呢?”
付出這樣慘痛的代價,倘若還是救不活他……”
“主子已經脫離危險,神醫說幾日後便能醒過來。”白芷道。
喬葉想笑,卻笑不出來,嘴角牽強地扯出一絲弧度。靜了一會兒,她的手撐着牀要坐起來。
白芷趕忙去扶她:“小王妃,你要做什麼?你的身子很虛弱,還是躺下好好休息吧。”
喬葉搖頭,聲音虛弱無力:“我要回家。”
白芷靜默:“主子他……”他如果醒過來,自然是希望見到她的。
“他沒事了。”喬葉笑,蒼白的手掀開錦被。
下了牀,小腹處的墜痛時時刻刻在提醒她,到底失去了什麼。衣服白芷幫她穿好,喬葉低頭望了望自己的頭髮,開口道:“白芷,你能幫我把頭髮梳好嗎?”
她現在渾身都沒有力氣,連頭髮也梳不了了。
鏡子裡的女子臉色蒼白蒼白,嘴脣毫無血色,喬葉輕聲道:“有脣紅嗎?”
她這個樣子回去,會把他嚇死的。雖然她現在只想撲進他懷裡大哭一場,可是……孩子是她親手殺死的,楚慕他……
脣紅,胭脂……一遍一遍地擦,然而她的眼淚無聲地流,怎麼止都止不住,一點都沒有用。
白芷的手越來越慌,拿劌這麼多年,從來沒有遇到這樣無措的時刻,同爲女人,她明白那種失子的痛,能夠這樣無聲地哭,能夠這樣強忍着笑出來,已經是最大的不易。
“小王妃,別哭了……不是還要回去嗎?”白芷柔聲道。
喬葉伸手擦了擦淚,笑了笑:“是啊,還要回去……”她不能哭了,已經失去了孩子,不能再讓他擔心了。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想念着他,渴望投入他的懷抱,好好地大哭一場,他一定會抱着她,安慰她,告訴她不要哭了……
白芷從來不知道,世上會有女人能夠美成這樣,她含着淚忍着痛的笑,是她這輩子都沒有見過的美麗。
終於剋制住不再流淚,終於修飾好了臉色,脣紅,胭脂,這些東西果然能讓女人的臉增色不少,看起來沒有那麼蒼白可怕了。
披上狐裘,走出門去,這才發現
這裡離紫宸殿並不遠,而那紛紛揚揚的白雪也已經停了。
白芷扶着她,猶豫着問道:“去看看主子嗎?”
喬葉搖頭,淺笑:“不了。”她再也不欠他什麼了,他既然平安,她也就安心了。
剛剛走下層層的臺階,一頂轎子停在前方不遠處,忽地一道紫色的身影從斜道上衝出來,帶着憤怒的罵聲:“狐狸精!原來你就是小喬!”一巴掌就要朝喬葉扇過來,然而還沒有走近,便被一旁的近衛軍攔住,凌宛殊連她的一根手指頭都碰不到,氣得在原地大罵:“你們這些奴才不想活了是不是?!知道我是誰嗎?!我是未來的皇后!”
無人理睬她的大喊大叫。
喬葉看都沒有看她,徑自往轎子走去,躬身坐進去,輕聲道:“走吧。
這皇宮,她以後都不要再進來了,不論再發生多少事情,通通與她無關了。
回家的路很長,身子還痛着,又冷,一點力氣都沒有,然而又不敢閉上眼睛。她真是被他寵壞了,非得靠在他懷裡才能夠覺得安心,連一個人坐轎子都有些不習慣了。
蒼白的手不自覺又握了握,她該怎麼跟他開口才好?他會有什麼反應呢?她不敢想。
轎子到底還是停了下來,蒼堇立在門口,一臉的笑意盈盈,與平日不同的是,似乎還暗暗鬆了口氣。
“小王爺呢?”喬葉一邊走一邊問道。
“主子在廚房呢。”蒼堇笑道。
“廚房?”喬葉以爲自己聽錯了,他去廚房做什麼?
“小王妃自己去看就知道了。”蒼堇笑而不答,楚慕一大早就去了廚房,一直忙到這傍晚時分。
喬葉帶着疑問往廚房走,纔到門前,便聞到了一陣濃郁的香味,是雞湯的味道。推開門走進去,那男子一身玄色衣衫,一手拿着鐵勺,一手揭開鍋蓋,正低頭望着鍋中冒着熱氣的東西,聽見聲音,回頭,見是她,笑意爬上了英俊的臉頰,整張臉都生動起來,像是鍍了一層光芒。
喬葉就那樣呆在原地不動。
楚慕放下手裡的東西,迎上去,輕輕環着她的腰,帶着她往裡走,笑道:“葉兒,來,嚐嚐我做的雞湯,熬了好久了,很香的,你聞聞。”
喬葉聞了聞,擠出一絲笑:“嗯。”
楚慕許是太過於興奮了,沒有注意到她僵硬的表情,鬆開她,大手拿起一隻精巧的小盞,另一隻手握着鐵勺在鍋中攪了攪,把上面的一層稍稽油膩的東西舀去,嗓音清朗動聽:“葉兒,等我弄好,你待會兒要多喝一點,越來越瘦了,抱着都沒有重量,還是肉肉的比較可愛。再說,寶寶也要好好補一補,將來才白白胖胖的,跟她孃親一樣好看。”
喬葉站在他背後,淚無聲地滾落,手按在腹部,身子微微顫抖,寶寶……沒有了啊。
“葉兒,你說寶寶叫什麼名字好呢?我想了好久,也取不好。你這麼聰明,好好想一想,嗯?”楚慕仍舊在忙活,可是他實在是第一次和這些鍋碗瓢盆打交道,那個鐵勺握在他手上怎麼看怎麼不合適。他的個子又高,竈臺卻很低,他不得不微微彎着腰。
“楚慕……”喬葉想叫他,可是開口卻無聲。
“對了,葉兒,現在想不想吃酸梅?桌子上有,今天才命人去買的,我剛剛吃了一顆,差點酸死,你肯定喜歡。要是不舒服,就先吃幾顆壓一壓,待會兒再喝湯……”楚慕又道。
喬葉的淚水撲簌簌地往下掉,卻咬住脣一點聲響都沒有,這時候,她擡手擦乾淨眼淚,忍了忍,道:“楚慕……沒有寶寶……”她一口氣說完,努力地抑制住全身的顫抖。
“葉兒”,楚慕手中的動作一頓,轉頭望着她,仍舊在笑,笑容很大:“你說什麼?”
喬葉眨了眨眼睛,把眼淚逼了回去,手放在小腹上,又重複了一遍:“寶寶,沒有了……”
楚慕的手一鬆,手中握着的碗和鐵勺一齊掉在地上,兩種不同的脆響,一個粉身碎骨,一個斷成兩截,心裡繃緊的唯——根弦猝然斷裂,勉力築起的心理防線一剎那崩潰。
他的嘴脣顫抖,卻努力擠出一絲笑意來,平靜地說道:“前天太醫纔來過,他說,胎兒很穩,孩子很好。”忽然變了臉色,他的聲音大了幾分:“是不是楚離?!是他殺了我的孩子?!是不是?!”楚慕琥珀色的眼睛已經充了血,像是要殺人一般。
“不,不是七哥……是我……”喬葉搖頭解釋,“楚慕,你聽我說,他中了毒,只有……只有我能救,所以我……與他無關,是我……”她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越是解釋,越是錯亂。
楚慕臉色越來越差,近乎慘白一片,他的喉結滾動,琥珀色的眸子裡殺意翻滾,一瞬不瞬地凝視着她,像是從來都沒有見過她一般專注而又陌生。很久很久,廚房裡安靜得只能聽見那雞湯煮沸的沸騰聲。
終於,他眸子裡的殺意一點一點褪去,脣邊泛出苦笑,搖了搖頭,嗓音沙啞,彷彿耗盡了全身的力氣:“你居然爲了他,不要……我的孩子?到現在,還在替他說話……哈哈哈哈哈……他楚離就真的那麼好?你爲了他,什麼事情都能做得出來?嗯?喬葉,那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我們的孩子……
他笑得癡狂,甚至瘋癲,喬葉搖頭,眼淚滾滾而下,卻說不出一句解釋的話來,只是重複:“楚慕,你不要激動,不要……”他直呼她的姓名,再不是那些親暱的稱呼。她覺得害怕,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楚慕,他一直對她那麼溫柔,那麼包容,在所有人都不要她的時候,他還願意把她抱在懷裡
“我不激動,我一點都不激動……”楚慕大笑,顧姳煙的那些話此刻如同毒瘤一般在他體內瘋狂地擴張着——
“她根本不愛你!她愛的是楚離!她說她永遠也不會放棄楚離!多麼可憐的男人,得到了她的人卻得不到她的心……”
可不是嗎?她愛的是楚離。如果不是這樣,她怎麼忍心不要自己的孩子呢?她是那麼喜歡孩子……
孩子沒有了,她已經把他唯一的希望親手斬斷。
真冷,全身都冷。他楚慕再好,到了楚離的面前,就什麼都不是。他賠盡了所有,把一切都交出去了,把一顆心放在她的腳下任她踐踏,以爲只要一聲不吭傻傻地等,寬容一點,再包容一點,她總有一天會愛上他的。可是結果,還是留不住她的心。
張狂的笑在繼續,楚慕搖搖頭,氣血上涌,一大口血噴出,用力咳嗽了起來。
“楚慕,你……”喬葉想走過去。
“別過來——”楚慕伸出手臂攔住她,阻止她繼續前行,另一隻手擦了擦嘴角,臉上已經看不到一絲笑容了,“讓我一個人靜一靜。”聲音更是僵冷,他沒有看她,轉身往大門走去,脊背挺得筆直,筆直得近乎僵硬。
喬葉想去追,可是身子一軟,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不遠處是他的血,鮮豔奪目,與那些從她身體裡流出來的血一樣的顏色,讓她恐懼的顏色”,”她坐在地板上,沒有一絲力氣挪動。然而,和想象中不一樣,他沒有抱緊她,因爲她深深地傷害了他……
整個廚房裡都是雞湯的香味,木柴的火很旺,漸漸地鍋被燒乾了,香味變成了糊味,她就那麼呆呆坐着,雙臂環着膝,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漸漸地意識模糊起來,靠着冰冷的柱子睡了過去。爲什麼回了家,還是這麼冷呢?
天真的放晴了,雪後的陽光格外地讓人欣喜,醒過來的時候她下意識地去摸身邊的人,然而牀鋪空空,只有她一個人。坐了一會兒,她自己掀開被子起來,他只是太激動了,一時接受不了這樣的打擊,待會兒她再去向他解釋,他不聽,她也要解釋清楚”,”
可是……楚慕,你痛,因爲你是父親,可是我的痛呢?
眨了眨眼,忍住淚,她不能哭,她再哭下去,還怎麼解釋清楚?
穿好衣服,走出內室,便見外間的桌子上壓着一張紙,還有一封信。
心裡突然一跳,喬葉咬了咬脣,走近了一點,信封上真的是她的名字。笑了笑,她拿起信奉,手卻顫抖,連信都拆不開,他一定是想告訴她,別難過了,他只是一時生氣,很快就會好的……
然而,她想錯了。
“葉兒,昨天我對你發脾氣,有些過了,你不要放在心上纔好。桌子上的東西應該是你一直想要的,從前我知道你想要,可是我太卑鄙了,也太癡心妄想,以爲強行把你留在身邊,時日一久你或許會有一點愛上我也說不定。可是,我錯了,也許這世上真是同人不同命的,兜兜轉轉這麼多年,你愛的人,終究還是隻有楚離。現在,我把你的自由還給你,相信你要飛多遠,他的懷抱都能夠承受得起。我多想有個我們的孩子……也許你不知道那孩子對我來說,有多重要,結果,還是我在癡心妄想。葉兒,從前我的心一直是你的,而你的心,是自由的。從今以後,你走你的路,我也走我的路,我們都是自由的了……”
喬葉全身僵硬,手中攥緊了信,眼睛望向桌上的那張紙,入目的,赫然是大大的“休書”二字。
他把她休棄了……
喬葉微微一笑,開口喚道:“來人。”
射影樓的門被推開,進來一個丫頭,不是蒼堇,低着頭答道:“小王妃有何吩咐?”
喬葉笑,問道:“小王爺呢?”
“小王爺今日天剛亮就離開了王府。”那丫頭道。
“那蒼堇蒼玄呢?”喬葉又問。
“同小王爺一起離開了。”那丫頭如實答道。
喬葉微微斂眉,笑了笑:“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小王妃,小王爺說了,讓奴婢好好伺候您,奴婢來替您梳洗吧,早胳已經準備好了。”那丫頭道。
“不用了。”喬葉搖頭,“我不餓,你出去吧。”
“是。”那丫頭退了出去,關上了門。
好像做夢一樣,不,比夢更可怕,夢裡夢外都是一樣的無助:
“葉兒,我會一直在你身邊,就算天塌下來了,也不走。”
“那我也不走……天塌下來了,我雖然沒有你高,但我可以踮起腳跟你一起頂着。”
“大傻子,你對我這麼好,把我都給寵壞了,要是有一天你不要我了,我該怎麼辦呢?”
“又在胡思亂想了。不過寵壞了也好,這樣你離開了爺就活不下去了,索性就哪裡都別去,好好呆在我身邊。”
看吧,這個世界上,真的沒有永遠不變的承諾,哪怕她問了一遍又一遍,他不厭其煩地回答了她一遍又一遍,到最後,還是不要她了,說走就走了。
你若不離,我便不棄。當你把自己變成了我的所有,當你成爲我唯一的依靠,當我不可自撥地把一切都交給了你,你卻毫不猶豫地離開我,那麼從此以後山高水長,我該何去何從呢?
沒有孩子,沒有他,沒有家……
不,他肯定是在開玩笑,他肯定只是一時生氣,所以纔會這麼衝動。她不生氣,她等着他回來,三天,不,五天,他還沒有離開她超過三天,她給他時間,只要他回來,她就好好地跟他解擇””
第一天,她安靜地吃飯,射影樓後面的白玉槐花落了一地,冰雪慢慢融化。陪着她的只有小白。
第二天,她夢到了那個死去的孩子,孩子出生了,像月兒那麼可愛,她抱着孩子哄着哄着,可是孩子突然不動了,連呼吸都沒有。她大哭,求助,然而夢中,沒有他。於是,哭着醒過來,身邊,還是沒有他。
第三天,她去種滿白玉槐村的園子裡,楚都到底不是雲城,白玉槐花過不了冬,一場大雪之後,白玉槐花落了一地,園子一下子變得蕭條起來。
第四天,宮中的轎子來接她,說是陛下醒了,想見她。她沒有理。去朱顏湖打理那些菊花,小白在搗亂,把花的葉子抓得亂七八糟的,還捉到了一隻受了傷的小鳥,逗着它玩得不亦樂乎。
第五天傍晚,楚離親自來了清逸王府。喬葉坐在朱顏湖畔,看着那落日一點點西沉,心也慢慢沉了下去。
“小喬。”楚離叫她。
喬葉回頭,衝他笑:“陛下,你來了?”
他還是一身鑲金白玉袍,紫色的瞳眸與從前一模一樣,是讓人深陷的神秘色彩。他蹙起眉頭走上前去,道:“小喬,你想讓我當皇帝?”
喬葉微笑着:“這不是你一直期望的嗎?”
“我……”楚離百口莫辯,他要如何解釋他根本不想做皇帝,他要如何告訴她,這皇位是被人推過來的?他要如何對她說,他心裡最想要的是什麼呢?四年前在碧淵寺的臺階上,望着天上的圓月,她說,一登九五,六親皆辦,“現在,她要把他親手推上那個六親皆絕的位置嗎?不,不是她,是楚知,
然而,喬葉沒有給他開口詢問的機會,她輕輕地笑:“七哥,你回去吧,你會是一個好皇帝的,這是楚國百姓的福氣。”
“他們的福氣?那麼我呢?!”楚離的聲音驀地大了起來,又怕嚇着了她,慢慢放緩:“小喬,如果我放棄皇位,放棄所有,你願意回到我身邊嗎?”這樣低的姿態,他一輩子沒有讓自己這麼卑微過。
喬葉脣邊的笑容收了收,搖搖頭:“七哥,回不去了。”
“是,我曾經是以爲你對我很好很好,除了我娘,沒有人對我這麼好,可是七哥,你知道嗎?從那一天開始
,我就再也不相信你了。那天,你去相國府向我大姐提親,我就站在屏風的後面……”
喬葉擡頭望着楚離呆住的神情,像是在說一件與自己毫不相關的事情一般自然:“我三個姐姐爲了證明我對楚七皇子的愛戀只是癡心妄想,所以就讓我親眼見一見你向我大姐提親的場面,好藉此羞辱我。那個時候,在外人的眼裡我是個傻子,楚都每個人都知道凌相家的四小姐真傻。可是,我沒有管他們說什麼,我也記得已經很久沒有被人欺負了,我以爲以後這世上沒有人再能欺負我,再能給我一點點羞辱,因爲有你在,我不怕。然而,我做夢也沒有想到,給我最大羞辱的人,居然會是你。”
楚離的手在身側越握越緊,然而喬葉的話還沒有停下來:“不論那個時候你有沒有苦衷,在我對你充滿期待的時候,你卻讓我一點一點失望,直到後來,什麼希望都沒有了。當時年紀小,看不透你所謂的隱忍與無奈,不明白你爲什麼喜怒無常,可是背叛就是背叛,當時的我學不會原諒。”
“你……恨我?”楚離低沉的嗓音變得越發沙啞,開口問道。
“不”,喬葉搖頭,“我不恨你,那太累了。七哥,你回去吧,一切都過去了,不是嗎?”
“過去!當初!小喬,我在你的世界裡已經成了當初?!”楚離終於忍不住吼出聲,“那麼楚慕呢?他是你的現在?你……愛他?”
喬葉的手一緊,輕輕咬了咬脣,低頭笑道:“是啊,他總是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出現,帶着我逃離困境,這樣的男人,想不愛他,都很難吧?我也想不明白,四年前在楚都的時候,他那麼拼命地保護我,我卻不領情,怎麼到了現在,我可以保護自己了,卻反而對他念念不忘了呢?七哥,你教會了我成長,可是他教會了我愛情。”
有時候,人就是這麼一種奇怪的動物,越是堅強任性自尊到極點,其實心裡面越是想要被人保護。倘若不是因爲無依無靠,有哪個女人不想以真面目示人呢?她根本就不想再繼續被人無視,她根本就不想做一個被世人仰慕、受香火供奉的天才和聖人。她只想要一個家。那種家的感覺,那種美好真實觸手可及的幸福,纔是她真正想要的。
“他說,他愛我,沒有任何目的地愛我。他問我,信不信。如果是從前,我會說,我不信。可是在經歷了很多的波折與痛苦之後,我告訴他,我信。我想拋開所有的害怕去相信一次,就算是被欺騙了,也不後悔。七哥,我怕受傷,怕失去,但是我從來都不肯先放手,即使死到臨頭,還抱着一線希望。然而,當初你放棄了我,我也就放棄了你。這很公平,對不對?你是皇帝,是一國之主,不適合做出這樣卑微的姿態,這不像你,七哥。”喬葉的聲音不大,可是聽在楚離的心裡卻好似激起了千重浪。
楚離哈哈大笑,笑得比哭還難看:“哈哈哈,公平!真是公平!”
他這一輩子都在尋活路,只希望能夠活下去就好,可是活下去真難啊!小喬,你知道有多難嗎?母親的命保不住,喜歡的玩具拱手讓給別人,看着別人把它踩碎,踢得滿地都是。看着別人一家和睦,撤嬌承歡,最後卻只能看着心愛的女孩爲自己張羅生活起居,看着她爲他佈置花花草草,他真想衝過去抱住她,他想跟她說,嫁給我吧小喬,他生命裡唯一的陽光,照進來一點點就夠了。
真的,只要一點點。可是,他以爲她一無所知,這樣至少能活得快樂一些,誰知道她的心裡居然明鏡似的亮,原來她什麼都知道,並且再也不肯信他了,硬是把他變成了過去,變成了當初!
這就是所謂的公平!
如果,她恨他,她罵他,也許他還能有一絲扼回的希望,可是她太冷靜了,冷靜地告訴他,她愛楚慕是爲什麼,她不再喜歡他楚離是爲什麼。這個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我就站在你的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而是你明知道我最愛的人是你,卻不肯再多看我一眼。
喬葉微微垂首,笑道:“七哥,天色不早了,你回去吧。明日就是登基大典了吧?”
楚離望着她的側影,還是那一身淺綠裙裳,久久,微微一笑:“小喬,如果我做了皇帝,你會高興嗎?”
喬葉點頭:“當然高興。”她沒有告訴他,他的皇位是怎麼來的,也沒有告訴他,他的生命是怎麼挽回的,她的孩子……他總有一天會知道的。只是,不要讓她來說,他是那麼驕傲的人啊。
喬葉閉上眼睛,不能再見他了,永遠不要再看到他。
“七哥,答應我一件事好嗎?”喬葉道。
“什麼事?只要我能做到。”楚離望着她,眼神一如既往地專注。
“以後,我們不要再見面了,好嗎?”喬葉道。
楚離呆住,他多想假裝聽不清她說了什麼,可是她剛剛的話太過於清晰,一個字一個字灼得他的心分崩離析。
靜靜地沉默了許久,楚離的紫色瞳眸黯淡下去,他點點頭:“好,隨你喜歡。”
“謝謝你,七哥。祝你幸福。”喬葉擡頭望着他。
楚離再也無法鎮定地回視她,大步朝外走去。
兜兜轉轉了這麼多年,他們沒有回到原點,也沒有向前邁出一步,而是停留在兩個完全不同的地方——
他說,隨你喜歡。意思是,我沒有什麼喜歡的,只是隨着你去喜歡罷了,你說什麼就是什麼。而她說,祝你幸福。
第五天,一直等到天亮,她在等的那個人還是沒有回來。
休書看了一遍又一遍,那封信被磨得快要不成形了,一直支撐着的信念崩塌,原來,他是真的不要她了。
喬葉覺得心灰意冷,在她全身心地相信着他時,他卻從來都不信她,這就是所謂的“我愛你”嗎?信誓旦旦的“我愛你”嗎?
她再試最後一次,如果他真的放棄了,她也就不再堅持——
第六天,楚離登基大典,改國號爲大興,定次年爲大興元年,諸事都依祖制而來,卻獨獨沒有立後。
喬葉憑着一紙休書,搬離了清逸王府。清逸小王爺已經休妻的事情頓時傳得天下皆知。而那個雲蘇小郡主也從此在世上消失
不見。
第十五天,楚都城內興起了最大的娛樂場所——“天下無美”,這個名字重新回到楚都人的眼裡時,那些曾經的老主顧們個個感動不已,紛紛感嘆時光飛逝,無美公子又回來了!
然而,令衆人意外的是,天下無美的老闆卻並不是無美公子,而是一個美貌的年輕姑娘,她對每個人都笑意盈盈的,還說自己是無美公子喬凌的妹妹,她叫喬葉,她的哥哥四年前因病去世,所以一直沒有出現。
衆人目睹了她的美貌,又聽過她不俗的談吐以及出色的生意頭腦,終於有人忍不住開口問道:“喬小姐年芳幾何?是否許配了人家?”
那女子笑道:“目前單身。”
衆人欣喜,又聽她接着道:“已經十八歲了,父母擔心再過些年月就找不到好人家了。所以,正在爲婚事發憨呢”
正中下懷。衆人立刻沸騰了起來,一個一個地爭相說要提親,把天下無美的大堂擠得都快要爆了,那女子老神在在地站在一個凶神惡煞的黑衣男子身後,笑意盈盈道:“沒想到喬葉這麼受歡迎,諸位真是太擡舉了,可是人太多,喬葉答應了誰都不合適,不如這樣,明日在天下無美最好的包間設一個賭局,誰贏了,我就嫁給誰。”
“什麼賭局?”有人問道。
“擲骰子。”喬葉一笑,強調了一句:“老少都可以參加。”
“怎麼個賭法?”衆人實在不敢相信居然會這麼簡單。
“三枚骰子加起來誰的點數多,誰就贏啊。”喬葉眨眨眼:“這麼簡單的賭法,應該沒有人不會玩吧?”
“會,會,會……”衆人連連點頭。
“好,既然是賭局招親,自然要玩得大一點,明日就去各個城門貼出告示,誰做了天下無美的女婿,我的人,我喬家的所有家業都是他的。”喬葉嫵媚地笑道。
衆人散去,夜風抿着脣寒着臉,冷冷道:“何必這麼輕率?八十歲的老頭你也願意嫁?真是瘋了!”
他難得一次說這麼多的話。
喬葉蹲下來爲花莘澆了澆水,滿不在乎道:“那也行啊,反正嫁給誰都是嫁,誰讓他運氣好呢?你把賭局的現則記一下,參賽者必須尚未娶妻,每個人只有一次機會,每天最多隻有一千人蔘與,一天只能劑下一個人,爲期十五天,也就是說,到最後一天的時候,剩下十五個人決賽,誰贏了,我就嫁給誰。”
完全聽天由命的態度。
以簡單的擲骰子的方式來決定婚嫁,而且對方還是名滿京城的無美公子的妹妹,這樣大的稀罕事隨着告示的貼出以及一傳十十傳百的廣告效應,很快在楚國傳得沸沸揚揚的,引得衆人趨之若鶩。每一天都有人擁擠着入城門,每天在天下無美所在的那條街都能看到排成長龍的隊伍——楚國的人不懂得排隊,可是天下無美的現矩是,倘若有插隊等不遵守秩序的,一律打出去。
因此,雖然說人數衆多,聲勢浩大,然而卻秩序井然,起初有些朝廷的官員提出異議,派人候在此處,企圖找到“天下無美”的把柄,可見狀也不再說什麼了。
第一天贏的,是個衣衫襤褸的乞丐。
第二天贏的,是個年過花甲的老頭。
第三天贏的,是個街頭賣燒餅的漢子。
第四天……
第十天贏的,是個文弱的書生。
第十四天贏的,是個癩頭和尚。
第十五天贏的,是個蒙面的黑衣人。
“真是什麼樣的人都有。”神樂看完了名冊,嗤笑道:“夜風,你主子她瘋了!你給她找個大夫看看!”
夜風懶得理她,望了望花廳,喬葉正在裡面打理花花草草,半點都不着急的樣子。找大夫?她自己就是個大夫!他知道,她不過是在等一個人罷了。
然而,那個人一直沒有出現。
就算第十六天的決賽開始
了,他仍舊沒有出現。這次的比賽是公開性的,在“天下無美”之前搭起了一個露天的高臺,喬葉坐在一旁,望着臺下越聚越多的人,老老小小都在笑,看笑話似的高興,高臺上那形形色色的人都滿臉的喜慶,十五個人,人人都有勝算,這是擲骰子,不需要任何技術含量。
她懂得什麼是廣告效應,也懂得在這沒有電視沒有網絡的古代靠什麼才能最快地把消息傳出去,現在她廣告也做了,還把自己淪爲各種男人戲弄的對象,名聲破敗不堪,他卻還是沒有回和”
“我贏了!”
“我贏了!”
一對一的淘汰制,第一輪抽籤決定誰輪空,兩輪下來,臺上只刺下四個人了。
一個是癩頭和尚,一個是身穿灰色長袍的書生,一個是衣衫襤褸的乞丐,另一個身穿黑衣,蒙着面,看不清他到底什麼模樣。
第三輪賭局,癩頭和尚對書生,乞丐對黑衣人,這四個人無論哪一個看起來都不像正常人,臺下無數的目光緊緊地盯着喬葉看,儘管她被簾子半遮住,卻仍舊避不開那些異樣的眼光。
不過是擲骰子,第三輪結果很快揭曉,留下來的,只有弱書生和黑衣人。
“下面是決賽,一把定輸贏,贏的人便是我們小姐的夫婿,擇日完婚。……天下無美”年紀稍長些的老管家笑着宣佈道。
臺下齊聲歡呼,喝彩聲越來越大。
夜風站在喬葉身旁,道:“不過是演戲,不論是誰贏了,都沒有關係。或者,我去殺了他們?”
“演戲?”喬葉冷冷一笑,黑亮的眼睛裡閃過淚光:“誰跟你說是在演戲了?他們兩個,誰贏了我就嫁給誰!行樂須及時,誰還願意去等一個不會回來的人!”揚聲道:“吳伯,可以開始
了!”
“是,小姐。”吳伯衝她點點頭,州剛宣佈比賽開始
,衆人都安靜下來,卻聽人羣裡響起了孩子的哭聲。
“爹,爹……”你不要小寶了嗎?”
“爹……”
孩子的哭聲像是一雙血淋淋的手,夜夜都來她夢中抓着她的心口,讓她無助到哭泣,喬葉忍不住渾身顫抖起來。
“爹,你別不要娘,爹……”孩子的聲音越來越大,哭聲越來越靠近。
比賽停了下來,只見人羣裡一個身穿粗布衣衫的年輕婦人懷中抱着一個三四歲大的孩子,艱難地爬上臺來,那婦人將孩子放下,孩子跌跌撞撞地朝書生跑去,一把抱住書生的腿,大哭道:“爹,小寶和娘都在等你回家,你別不要我們,爹……”
那年輕的婦人身後跟着一個年老的婦人,皺紋滿面,上了檯面便指着喬葉的方向大罵:“你這個狐狸精!害得人妻離子散!你不得好死!”
“住口!”夜風出了紗帳,冷聲道。
然而,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當人一無所有時,便什麼都不怕了,那老婦人仍舊站在原地大罵:“狐狸精!你什麼男人找不到,偏要開設什麼賭局!我女兒本來好好地過日子,都是因爲你,她才被春生休棄回家!好好的女婿被你勾引,你是要逼死我們一家人嗎?!有錢人了不起啊!”
“壞女人!”那個三四歲的孩子也學着他的外婆大罵:“壞女人!狐狸精!”
“狐狸精,人在做天在看!你這麼害人,遲早是要遭報應的!就算你嫁了人,也讓菩薩保佑你被男人休棄,一輩子沒有孩子!”那老婦人口不擇言
夜風正要上前去阻止,卻聽見紗幔後面傳來壓抑的哭聲,很小,要不是聽力好,根本聽不見,衝進去一看,喬葉蹲在地上,身子縮成了一團,瑟瑟發抖,他趕忙衝過去,然而身子剛剛站穩,便被一個巨大的力道推開,一道玄色的身影一晃而過,一眨眼便到了喬葉身前。
“葉兒!”
夜風愣在原地不動,外面還在吵,他清醒了些,掀開紗幔走出去喝止了那老婦人和孩子的罵聲。
喬葉一隻手死死地捂着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小小的身子縮在椅角處,那個老婦人的話像是咒語一般在她腦子裡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詛咒她被人休棄!詛咒她一輩子沒有孩子!
是,她被休棄了,她的孩子也沒有了,不僅如此,她還害得別人妻離子散!
“孩子……我的孩子……”她心裡最大的夢魘變成了真實的詛咒,她的孩子血淋淋地站在眼前,痛恨地哭訴,問她爲什麼不肯要伽,”
“葉兒”,那人啞着嗓子輕聲叫她,身子蹲下來,伸手想去抱她。
“啪”的一聲脆響,他的臉上生生地捱了她一巴掌,他明明可以躲過,卻沒有躲,定在那裡沒有動。
喬葉的眼睛睜大,身子往裡縮,黑亮的眸子裡滿是驚恐無措,她哭着求他:“別碰我……,別碰我……你走開!走開!”
“……葉兒,你怕我?”楚慕的嗓音沙啞。
“孩子,你把我的孩子呢?!”她突然瘋了一般按着自己的小腹,不斷地揪着,淚如雨下,“沒有了,孩子沒有了!我的孩子……楚慕……”多少個夜晚,她所擔心害怕的事情一齊涌來,勉力維持的鎮定自若土崩瓦解。
“葉兒,我在。”楚慕被她的樣子嚇到了,伸手抱她,又被她拳打腳踢地推開,她根本不是在叫他,卻又實實在在地叫着他的名:“楚慕……不,不能叫楚慕,他恨我!不,不是,他不恨我,我恨他!我恨他!也不是,孩子恨我,我的孩子呢……孩子,孩子,寶寶,別哭……我……”
楚慕再也鎮定不下去,一把握住她的雙手,緊緊地接住她:“葉兒,葉兒,冷靜點,葉兒,別哭,冷靜點……”
沒有用,她哭得更厲害了,拼命地掙扎,揪着他的頭髮,腳一直在蹬,指甲狠狠地抓住他的手背上,然而,楚慕還是不放手,手臂用力抱着她,直到肩頭傳來熟悉的疼痛,她的牙齒深深地陷入他的肉裡,咬得血肉模糊仍舊不肯鬆口。
楚慕閉着眼,沒有動,彷彿她咬的不是他的肩膀,大手輕柔地拍着她的背,一下一下地輕撫着:“葉兒,咬吧,狠狠地咬……對不起,我錯了……”
他起初是心灰意冷的,那一夜下着雪,他坐在酒窖裡喝了一夜的酒,那封信寫了撕,撕了又寫,最後決絕地離開她。騎着馬一口氣跑了三天三夜,停下來時,他也不知道那個地方究竟是哪裡。
一個隱蔽的河谷,一條寬闊的河流穿行而過,河流的兩岸都是奇花異草,一看到花草,首先想到的便是她的笑臉,她一說起花萃來就頭頭是道的。乘着船沿着河流而下,不知過了多少天,船上的一個孕婦產子,因爲沒有大夫在,孩子生下來的時候才發現
臍帶繞頸兩週,已經斷了氣。
那孕婦哭得肝腸寸斷,船上的人紛紛上前去安慰,她的丈夫緊緊地抱着她安慰着。一旁的老婦人嘆息說,孩子是孃的心頭肉,這哭啊,還不知道要哭多久,怕是一輩子都哭不夠,以後每想一次就要哭一次,血肉相連的母子啊,旁人能有她那麼痛嗎?
他的心裡當下便是一顫,血肉相連的母子啊,旁人有她那麼痛嗎?可是,當她痛着,當她最無助的時候,他卻撇下她一走了之,一再地說她把他的孩子殺死了!那明明,是他們的孩子啊!她就算有一個不是,他便有了一千個不是!他連見她流一滴淚都不忍,怎麼捨得讓她一直哭下去呢?
“停船!”他紅了眼睛大吼出聲,把滿船的人嚇得不輕。
船停了下來,他卻不知道自己在哪裡,暗夜十二騎的偵查能力是最強的,很快知道他們的船正駛向出海口,離楚都的路程最少需要二十日才能走完
他拼命地往回趕,心裡早就將自己罵了千遍萬遍,剛剛走到半路,便有暗夜的情報傳來,是父親的手跡,將她的行蹤都報與他知道,一天一封……包括她拙劣的小伎倆,想通過這輕率的擲骰子賭局將他引出來,都詳細地說清楚了……
爲期十五天,天知道他有多着急,恨不得馬上飛回她身邊,如果知道她在等他,他怎麼捨得讓她等不到呢?從前不會,現在也不會,他這一輩子就是栽在她手裡了,想不承認都不行。
終於趕了回來,卻只聽到有人在罵她,被休棄,失愛子……他從來都不知道她會變成這個樣子,如果知道,他不會走的,一定不會走的。
“葉兒,對不起,對不起……”他似乎說過太多的對不起,上一次說過,現在又說,每一次都讓她這麼傷心難過,楚慕撫着她的頭,胸口的痛一陣強似一陣。
許是這血的味道太過於熟悉,喬葉終於鎮定了下來,牙齒也不再深入,手也不再亂動,身子的顫抖慢慢消失
,她從他懷裡擡起頭來,黑亮的眼睛哭得紅腫,長長的睫毛上還掛着亮晶晶的淚珠。
喬葉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很久很久,她的眼睛由模糊漸漸恢復了清明,已經能夠看清他的臉,他的臉上有個明顯的五指印,是她剛剛扇的,擡起手,撫上他的臉,在紅腫的指印處細細摩挲,忽地彎起脣輕輕一笑,脣上還沾染着他的血:“楚慕,你回來做什麼?我都要嫁給別人了。”
她的聲音很小很輕,外間的吵鬧聲卻極大,高臺上如今只剩下那個蒙面的黑衣人,臺下的衆人都在起鬨,要她快點出去。
“誰敢娶你,我就去砍了他的手腳!”楚慕道。
“你是我的誰?憑什麼這麼做?”喬葉嗤笑,“哦,就算曾經是,那也只是曾經,對,你是我的前夫,可能你忘記了,需要我拿休書讓你看看嗎?
“我……”楚慕眉頭蹙死,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不說話了?”喬葉輕笑,睫毛上的淚水很刺眼:“記起來了?記得你跟我什麼關係都沒有了嗎?”她的手依舊溫柔地撫着他的臉,下巴上長出了青青的胡茬,顯然許久不曾打理,英俊的臉龐因此變得有些疏狂和頹唐。
楚慕不說話,他從不認爲自己是一個會詞窮的人,然而在她的面前,他從來沒有足夠的信心,越是在乎,越是卓微。
“如果我說我愛上了別人,你是不是馬上就要走了?然後,再也不回來?嗯?”喬葉冷笑:“這就是你愛我的方式?寬容?仁慈?大方地放手成全我?”
楚慕被問得啞口無言,他確實是這麼想的,他愛她,愛到什麼地步呢?愛到就算她說分手,他心裡雖然痛着,也會毫不猶豫地答應她。可惜,他到底還是沒有能做到毫不猶豫。
喬葉無視外面的吵鬧聲,繼續笑:“楚慕,如果我說我愛你,你是不是也不肯相信呢?”
“我……”楚慕眉頭蹙死。
“我愛你。”喬葉真的說了,認真地,輕輕地:“楚慕,我愛你,只愛你,一直愛你……”頓了頓,她笑望着他睜大的琥珀色眼眸,道:“我原以爲我們之間已經足夠坦誠,卻沒有想到原來不是,你不信我愛你,而我,不信你會再次離開我。是不是我們都錯了?你活得這麼小心翼翼的,累不累?
“葉兒……”,楚慕望着她,斟酌着開口道:“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問吧。”喬葉點頭,神情冷然。
“如果我知道錯了,如果我信了,你願意原諒我嗎?”他的脣抿得很緊,手想碰她卻不敢碰她,只是停在半空中僵硬地舉着。
“這個世上沒有如果,討論來討論去一點意義都沒有。”她嗤笑。
楚慕黯然地垂眸,她不肯原諒他了。
“楚慕,既然我們從前都錯了,你願意給我一個機會重新再來一次嗎?
楚慕猛地擡起頭來,她在看着他,脣邊帶着淺淺的笑意,眼神純淨如初,她咬脣:“我不要如果,你願意嗎?”
楚慕的眼眶瞬間溼熱,一把將她狠狠地樓住,嗓音沙啞,帶着些許可疑的哽咽:“我願意。”
她張開雙臂環着他寬闊的背,緊緊的,用盡全身的力氣。
如果愛情是一場相互的救贖,如果彼此都是受了傷的刺蝟,何苦再用那滿身的尖刺相互傷害呢?如果兩人都驕傲到不能再驕傲,如果愛情是非得有人後退一步才能得到幸福,那麼,我願意爲你退一步。你感激,你滿足,卻不知道,那讓我有勇氣和信心後退一步的——
正是你給我的滿滿的愛。
不要如果,只要現在……
“還有個爛攤子沒有收拾。”久久,楚慕鬆開她,轉頭望着紗幔外面,那些人吵得他不勝其煩,高臺上站着一個黑衣蒙面的男人,臺下的人都鬧着要她出去,立刻與那人成親。
喬葉見他臉色寒了下來,可那個鮮紅的五指印還是很明顯,小聲道:“你別出去了……臉上不好看。”
楚慕回頭望着她,伸手摸了摸臉,這才吸了口氣,用舌抵了抵腮,卻道:“不疼。”
“那我應該再打得重一點。”喬葉咬脣,瞪着他,手指輕輕撫着他的臉,眼中的心疼一覽無餘。
“再重一點,你相公就毀容了。”楚慕樓着她笑嘻嘻道。
“嬉皮笑臉的。”喬葉伸手戳了戳他的額頭,轉頭對外面的夜風道:“夜風,你去告訴那個人,可以去領賞銀了。”
“好。”夜風答道。
楚慕疑感不解,只見夜風上前去跟那個蒙面黑衣人說了些什麼,帶着他進了紗幔,那人便從後面的暗門出去了。
“諸位,賭局已定,勝負已分,我家小姐已經找到了佳婿,擇日成婚,到時候還要請各位去喝一杯水酒。”吳伯宣佈道。
紗幔突然被挑開,喬葉拉着錯愕的楚慕站起來,對着臺下衆人笑道:“多謝各位捧場,喬葉能夠在萬千人中覓得如此夫君,真是三生有幸。”
衆人歡呼。
楚慕愕然,這丫頭說話還是一副商人的嘴臉,然而,她設計得真好,剛剛從後門出去的那個人與他的身高體形十分相似,又蒙了面,現在調了包,誰也察覺不了。
他跟着她笑得一臉燦然,樓着她的肩膀低頭問道:“如果爺不來,你怎麼辦?”
“你敢?”喬葉偏頭瞪着他:“當然,我嫁給他也可以,八十歲的老爺爺我都無所謂,何況他長得還挺好看的。”
“你知道他長得什麼樣?”楚慕奇怪:“還有,你怎麼知道他就一定會贏?”
“笨,因爲人是我找來的,那人是江湖上有名的千面郎君,不僅易容之術天下無敵,而且賭技十分高超,這些人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
“你……你設計了我?”楚慕驚恐,這小傻子太惡毒了。
“怎麼?你不願意?不願意就走吧。”
“不,我願意,願意……”他繳槭投降,在她面前,他真是一點手段都沒有。
“這纔對嘛,一般人我還懶得設計他呢!大傻子,從此以後,你就是我喬家的上門女婿了,記住了嗎?”
“……記住了。”
“還有,我叫喬葉,暱稱葉兒,小名小傻子,不叫喬凌,不叫蘇鬱,也不叫雲蘇。知道嗎?”
“……知道了。”
“你怎麼一點意見都沒有?喬家是很民主的,你可以有自己的意見,當然,必須要得到一家之主——我的同意。你還知道什麼?”
“……老婆大人說是什麼就是什麼……”
“很好。”
“……”某男淚流滿面。
從此以後,先是害地賠款,再是賣國求榮,逐漸由原本的自由國度淪爲半殖民地,再淪爲殖民地,再完全成爲附屬國,最後,變成某女版圖的一部分,什麼主權都沒有了……更可惡的是,他發現
自己居然甘之如飴、恬不知恥”
哦,真是沒救了。
(全書完)
[不是番外的番外]
很久之後,等到喬葉和楚慕離開了京城去四處遊蕩時,偶然一天,年輕的楚皇去往從前的離王府,韶華樓內的石竹花開得很好,記得曾經她說過,這是一種生命力極強的花,是她最喜歡的花。
未名居還是原來的模樣,一切都破敗不堪,他走進去,四處打量着,卻完全想象不到多年前的模樣,他走得有些累了,便坐在了滿是灰塵的花壇上。
枯焦的美人蕉沒有了生命力,他呆呆地望着望着,突然發現
美人蕉的根部露出一個小盒子的一角,他的眉頭微微蹙起,紫色的瞳眸裡滿是疑惑,伸手將盒子抽出來。拍了拍上面的土,是一個很精緻的漆木盒,不知道里面有什麼。
他用兩指輕輕一掰,盒子裡沒有貴重的東西,只有一張泛黃的紙。他也是無聊,便打開了紙片,上面的毛筆字很醜很醜,像是喝醉了酒一般東倒西歪,可是就只看了一眼而已,年輕的皇帝居然就紅了眼睛,手一抖,那紙片輕飄飄地落在地上……
上面寫着:“七哥和小喬的家。”
年少時,我們以爲放棄的不過是一段感情,可是之後卻發現
,那其實是一生。錯過了便是錯過了,不論費盡多少心機,做出千倍萬倍的彌補,都已經徒勞無功。
腸斷月明紅豆蔻,月似當時,人似當時否?——《蘇幕遮》(全書完)
卷4賀新郎(番外)【001】把你捧在手上
是人家成全了我,我感謝還來不及呢,何來記恨?我混沌一世,徒負虛名,唯有此番,修成正果!——
楚慕
彼此深深傷害過,再見面是不可能毫無芥蒂,就算是確信會一生一世在一起,還是有些檻怎麼也跨不過。性格里那些根深蒂固的東西,由時間日積月累的傷害而成,也只有時間才能夠慢慢化解,不是一朝一夕能改變的。
比如,自卑,比如,脆弱,比如自尊心。
“你知不知道有一種感情,叫左同病相憐?”她忽然跟他說道。
男人搖搖頭,琥珀色的眸子專注的凝視着她的側臉。
冬日裡難得清朗的夜晚,女人抱着膝坐草地上。有些話說不出來,也許一輩子也不會明白。
“很多年籤,有一個男人,我仰望他如同天神,就算只是聽信傳言,也覺得是高不可攀的戰神。可是偶然有一天,我發現
戰神原來也有害怕的東西,而他所害怕的,與小時候的我是那麼相似。”
怕黑,對黑暗的恐懼,因爲童年裡那些無法抹去的陰影。有時候並不是因爲愛而心疼,在那個許多年前的密室裡。她看到的是自己的影子,於是心疼那個人就像心疼小時候的自己一樣。如果人事可以剝離,那麼她想必是把自己附着在那個人身上,不管他做錯了什麼,辜負了什麼,她都不能去恨他,不能去怪他,在他痛的時候還想要伸出手扶一扶他。所以,就算她自己,沒有幸福,還是要祝福他幸福。
楚慕不說話,他這一生活得太頹唐,太小心翼翼,表面的光鮮永遠無法掩飾內心的寂寞與不安,他比任何人都要自卑,卻又比任何人都要驕傲,自卑到連真愛擺在面前也不敢相信,驕傲到就算遍體鱗傷也不肯對她說一句乞求的話,她一哭,他便針扎般鬆了手……
“楚慕。”她把頭埋進膝蓋裡,低低的喚他的名字。
“嗯。”他望着她的側臉,認真的聽着,空氣有些涼,彼此的聲音很清晰。
“爲什麼不把沉默,直接說成‘你爲什麼不能站在我的角度爲我想一想’?爲什麼不把‘不要離開我’,直接說成‘我離不開你’?爲社麼不直接開口問一問‘你到底愛的是我還是他’?”喬葉聲音低下去,臉埋得更深:“這樣猜來猜去,拐彎抹角的試探,一而再的傷害折磨自己,是不是很好玩?”
“葉兒,我……”楚慕蹙緊了眉頭,他若是能夠問出來,那便不是他了。
“楚慕,對不起。”她忽地打斷他,聲音很小。
楚慕等着她的笑紋,許久,卻等不到她再開口,她的身子可以的在瑟瑟發抖,他頓時慌了,伸手去摟她,聲音放低:“怎麼了?爲什麼說對不起?”
擡起她的臉,卻見她的手緊緊的捂着眼睛,溫熱的眼淚卻還是順着指縫一點一點的滲出來。
她一哭,他的心抽着疼,慌得忙摟她進懷裡,溫聲軟語的哄,淚水滲透了他的前襟,一會兒變得冷冰冰的,她卻哭得哽咽,一再的重複這道歉:“楚慕,對不起,對不起……”
“不準再說對不起!”他的聲音大了些,打斷她的呢喃。“對不起”這樣的詞聽起來像是在拒絕。
她被他突然的吼聲嚇住了,手拽緊了他前襟的衣服,真的一聲都不吭了。
“乖,別哭了,你沒有對不起我,一點都沒有,別哭,嗯?”他輕輕拍了拍她的背,柔聲道。
靜默了良久,她拽着她前襟的手越來越用力,啞着嗓子道:“如果再重來一次,我不會讓你爲了我做這麼多傻事……”她從他懷裡擡起頭來,對上他的眼睛:“爲什麼不告訴我,幫助他,你會受這麼重的傷?嗯?”
“葉兒,你……”楚慕蹙眉,她怎麼會知道?他不想讓她知道,不想讓她覺得虧欠,不想讓她的愛變成憐憫。把所有事情告訴她的那個人,一定是他猜不透心思的父親吧?
喬葉死死咬着脣,眼睛紅腫,突然一把推開他,往後退了退,大聲罵道:“楚慕,你太自以爲是了!你以爲自己有多偉大,我想要什麼就能給我什麼?我要救別的男人的命,你就可以不要自己的命去救他?!你以爲你是聖人嗎?你是不死之身嗎?!你也不過是肉體凡胎,也不過是凡人的丈夫、凡人的父親,你會受傷,你會死,你……”
在楚慕的怔鬆中,她又猛的撲進他的懷裡,緊緊抱住他,原本大吼的聲音低下來,哽咽着道:“要是你出了事,我怎麼辦?在這個世界上,我沒有父親,沒有母親,沒有兄弟姐妹,我……只有你一個人……你不能在我愛上你之後再離開我,你不能,不能,不能……”
楚慕身子一顫,他等了這麼久,才弄明白她口中那個“親人”的含義——這世上只有你一個人是特別的,唯一的。他一直活在自己的理解裡,根本沒有弄清她的心思,他說愛人,她說情人,意思都是一樣的。
她似乎是靨到了,一直在絮絮叨叨的說:“我只是不想欠他,我不是故意不要我們的孩子,我連他的名字都想好了,可是……對不起……”
孩子。這個迫使他離家出走的原因,現在雖然仍舊一想起便疼着,卻在不能阻止他們相親相愛。
“小傻子,乖,別說了。”他扣着她的腰,低頭吻住她的脣,把她鹹鹹的淚水、難得的軟弱一併吃了下去。只要我們還在一起,只要我們都還活着,只要我們是相愛的,那麼,還會有很多很多孩子……
本來是何其簡單的事情呵,卻偏偏弄得這麼複雜。愛情裡大多是當局者迷,外人又插不上手,於是才橫生出許多枝節,險些分離,險些錯過,幸而此刻一切還來得及。
男人滿足的將她擁入懷中,再沒有分毫顧忌與猜疑。不去記恨任何人,反而暗自慶幸——我不愛苦難,也不愛挫折,可倘若這是爲了得到你而必經的過程,我願意去承受。想我混沌一世,徒負虛名,唯有此番,修成正果……
然而,這一夜的纏綿卻進行得很不順利,經歷過小產的女人對房事有着深深的恐懼感,每次都在他要進入時嚇得哭出來,渾身發抖不讓他觸碰,總感覺身下有潺潺的血往外流着,驚恐,尖叫,楚慕少不得軟語安慰,卻不敢真的要她。
同樣的情況,一直持續了七天。七天裡,楚慕雖然不說什麼,可是他從夜晚抱着她時粗重的呼吸聲裡,仍舊能夠看到強自鎮定的痕跡,他說他從來不能對她坐懷不亂,這樣壓抑着慾望,真是難爲他了。
這一夜,夜幕降臨,楚慕推開射影樓的門,揚聲道:“葉兒,你看,這是什麼?”
屋子裡生者火盆,很溫暖,楚慕沒有聽到回答,微微蹙眉,轉過屏風,朝大牀的方向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而已,琥珀色的眸子轉深,清朗的嗓音變得有些不穩:“葉兒,你這是……在做什麼?”
這小女人昨天才嫌屋子冷,今天卻只着肚兜褻褲站在牀下整理錦被,烏黑如墨的長髮披散在光裸細膩的肩頭,聞言,回眸衝他微微一笑,寶石般的眼睛裡帶着三分無辜、七分嫵媚:“鋪牀啊。”
她說的理所當然,楚慕咬了咬牙,儘量平靜的轉開眸子,淡淡道:“把衣服穿上,小心着涼。”
身後的小女人似乎是笑了一聲,輕輕的腳步越走越近,在他的身邊站定,像是沒有聽到他的忠告似的,低頭去看他手中的東西,奇道:“咦?白玉槐花開了?”
男人的手中握着一枝白玉槐花,晶瑩剔透好似冰雪一般,楚都正值冬末,天氣仍舊寒冷,這白玉槐花卻能開放,真是奇了。
男人瞥了她一眼,如常鎮定的解開披風的帶子,脫下來,轉而覆在了她的身上,將裸露的春光盡數遮住,淡笑道:“是啊,開了。好看嗎?”
小女人眨了眨眼睛,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披風,咬了咬脣道:“我不好看嗎?”
楚慕微微愣了愣,俯身親在她的脣上,一點即止,笑道:“當然好看。跟一枝花賭什麼氣?喜歡嗎?來,拿着。”
“不喜歡。”小女人不肯接,仰頭責問道:“這麼冷的天出去做什麼?這花肯定只開了那麼一枝,你在那園子裡轉來轉去的,穿堂風那麼大,難道不冷嗎?頭不疼?胸口也不疼?真是一點都不讓人省心。”
楚慕想抓狂,他之所以出去吹了這麼久的風,還不是因爲想要的卻不敢要?他忍得太辛苦,卻無法說出來。無奈,他上前一步環住她的腰,輕笑道:“乖,小傻子不生氣啊,下次不敢了,一定聽老婆大人的話。”
“大傻子。”她嗔怪了一句,拉着他的隔壁道:“過來,我給你揉揉頭。”
楚慕跟在她後面往大牀走去,脫了鞋,躺好,乖乖的任她擺佈。被她柔軟滑膩的手指輕輕按摩着,力道剛剛好,技術也越來越高超,楚慕舒服得想嘆息,閉上眼睛昏昏欲睡。鼻端是淡淡白玉槐花的味道,甜絲絲的,他的脣邊泛起好看的弧度。
忽地,他的眼睛猛地睜開,身子僵住一動也不動。
“怎麼了?”頭頂上小女人卻無辜的問道。
“小傻子,咳,別……別亂摸。”楚慕按住他的手,不自然的咳嗽了一聲。
小女人眨巴了下眼睛,一派天真無辜,低頭在他的下巴上咬了一口,掙脫他的束縛:“你說了全身上下都是我的,我想摸哪裡就摸哪裡,不要你管!”
他的衣服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被她解開了,她柔軟溫熱的手掌抵在他硬硬的胸膛上,輕輕撫摸,脣沿着他的下巴一直往下,劃過脖頸,吻過喉結、停在鎖骨上……沒有一處不熟敏感部位。
這樣的致命誘惑叫楚慕如何能忍得住,扣着她的腰一個翻轉,兩人的位置便徹底調換了。他喘着粗氣低頭望着她,琥珀色的眼睛暗沉得可怕,像是恨不得一口吞了她似的,男人激情的時候與發怒的時候很是相似,都有力量積聚着,急需找到爆發的出口。
“小傻子,摸也摸了,咬也咬了,下面該我了……”他說這着就要壓下身子。
身下的小女人伸手抵住他的胸膛,無辜的問:“爲什麼該你了?”
身下的小女人閉上眼睛笑了,他早該有這樣的覺悟纔是——她是他的。
雖然想到那失去的孩子時仍會害怕顫抖,可是她不能再讓他擔心難過了,他們還有大把大把的好時光阿。
“楚慕……”她在他的激情中輕吟,顫慄,卻低低喚他的名字。
“嗯?”他應了。
“你喜歡男孩子還是女孩子?”
“都喜歡。”
“那,我們生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好不好?”
“好。”
“恩,其實,我很喜歡你剛剛送我的白玉槐花······”小女人還在嘮叨個不住。
男人聽到這裡,一直沒有擡的頭卻從她的脖頸間擡起來,吻着她的耳垂,嗓音變得沙啞,哄到:“既然喜歡,不如我們明日就啓程回雲城怎麼樣?”
楚離新登基,必然會有行動針對清逸王府,這是他作爲帝王該有的決斷,倒不是怕他——他楚慕現在什麼都不怕了,只是這楚都再呆下去也沒有任何意義。
“好啊。”她答得很快,摟着他的脖子,閉上眼睛道:“我也很想念雲城的那些美人了,不像某些人硬說雲城的姑娘們不好看,非要眼巴巴地跑回來要一個一無是處的傻子,你說他笨不笨?”
“再說!”楚慕狠狠地咬了她的耳垂一口,疼得喬葉一顫,也很報復似的咬在他的肩頭:“就要說,大傻子!”
楚慕惡劣地挺身,貼着她的耳際壞笑:“小傻子,待會兒別一口一個好人地求饒,爺不會放過你的······”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我就站在你的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而是你明知道我最愛的人是你,卻不肯再多看我一眼,卻與另一個人執手天涯、廝守終老——
楚離
真正愛過的人,無論如何都會留下痕跡,也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將她從記憶裡完全抹去,就算答應了永遠不再見她。
大興元年正月,年輕的楚皇登基不過兩月餘,突然頒佈詔書:“尊先皇旨意,廢相國,除親王。”此事在朝政內外掀起軒然大波,原本等待榮登太師之位的凌相陡然跌落谷底,與此同時,和楚皇“相濡以沫”唯一的皇妃凌宛珠被打入冷宮,在楚都盛極一時的凌家從此敗落。
清逸王府是離親王即皇位後楚國唯一的親王府,此詔書一下,清逸王府被廢,賜雲城一地安養天年,民間便在盛傳那位年輕的楚皇很有手段,不給自己留下一絲威脅,不管是相國還是親王,在楚皇鐵腕的權威下已然沒有存在的必要。
四月的一天,掌事太監戰戰兢兢地稟告年輕的皇帝,冷宮中的那位娘娘誕下了一位龍子,問,該如何處置?
皇帝紫色的眸子微微有些錯愕,眼睛望向御花園裡遍地開滿的石竹花,淡淡道:“將小皇子接出冷宮。”
掌事太監躬身等待着下文,卻再也沒有聽到皇帝說什麼,於是又問了句:“那、那位娘娘呢?”母憑子貴,這是千百年來的傳統。
皇帝的眼睛望過去,淡淡瞥了他一眼,那種深沉的殺伐之氣看的太監一抖,趕忙退了下去,連連道:“奴才謹遵皇命!”
懲罰一個家族最好的辦法,是在他們自以爲最有希望的時候狠狠地將他們筆下懸崖。懲罰一個女人最好的方法,是讓她永生永世呆在冷宮裡,與她的孩子徹底分離,就算那也是他的孩子。
皇帝靠在椅子上,以手扶額慢慢閉上眼睛,孩子,孩子,午夜夢迴的時候他總是在想,倘若當初他死了,她也沒有犧牲自己的孩子去救他,是不是她現在還能稍稍多惦記他一些呢?
“七哥,以後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好。
從此都不再見面了。
所有我欠下的債,讓我一個人來背。欠了楚慕一個江山,欠了她一生的幸福,愛是一種虧欠,恨也是一種虧欠,還不了,就揹着吧。
前幾日他去近郊看了看,那裡有一家店鋪,許多年前,當少女還是“無美公子”的時候,曾可憐楚楚地扯着他的衣袖,要他和她一起出席開業典禮。他錯過了那一天,於是,錯過她的一生。
那家店鋪早已經易主,卻仍舊在經營石材生意,他在店裡隨便逛了逛,在主廳裡看到一尊大理石雕像,頓時愣在了當場。良久,有夥計上前來,笑着解釋道:“公子,這尊雕像不賣的,是小店的鎮店之寶。這雕像上的人,是楚都大名鼎鼎的無美公子,能招財進寶啊!”
他望着那尊石像,久久不動,你明明不在這裡,可爲什麼每一處都有你的影子揮之不去呢?石像上的人兒一身男裝打扮,坐在石凳上,仰着頭,似乎在看太陽的位置,眼神中帶着慢慢的期待與笑容。
那夥計見他還在望着,又道:“公子,我從前聽雕刻這石像的魯師傅說,這尊雕像是絕品,要是取名字的話,就叫做:等。是不是很傳神?魯藝師傅的雕刻本事那是……”
等。
曾經,她等過他。
曾經,她那麼認真的喜歡過他。
曾經,她把關於家的念想埋進可土裡,說,這是七個和小喬的家。
只是,他錯估了。
……
御花園周圍很安靜,甚至能夠聽見蝴蝶煽動翅膀的輕微聲響,除了這個,沒有其他聲音了,宮女侍衛個個連大氣都不敢出。年輕的皇帝突然勾起脣角輕輕笑出了聲,一登九五,六親皆絕,原來就是這樣啊。
“明淨。”皇帝睜開眼睛,喚身邊的人。
“是,陛下。”明淨仍舊一身黑色的勁裝,聞聲應道。
“你說,這石竹花做國花如何?”
“這……”明淨被問住。
皇帝卻沒有要他的回答,只是自言自語:“朕覺得甚好。從今日起,就做國花吧。”
讓整個楚國的人都和我一起記着,這花,曾是我生命裡最重要的東西,就算得不到,能夠這樣看着它過一生,也是好的。
四月,楚皇下詔,立石竹花爲大楚國花,原本普通的花種因爲皇帝一道詔書立刻身價猛增,尊貴無比。
同月,楚皇立新誕龍子爲太子,取名,楚翌,諧音,憶。
從此,六宮無妃。
002雲城三惡
新皇登基之後,勤政愛民,事必躬親,短短几年間,楚國經濟繁榮,商業發達,國力日漸強盛,引得四方小國紛紛來朝。相比楚都的繁華昌隆,偏遠的雲城卻是一片安詳寧靜。
俗話說得好,上樑不正下樑歪。但是,上樑正了下樑也可能會歪,於是在盼了六年之後,那個歪的,她終於出生了,六年裡,一直沒有動靜,楚慕與喬葉二人原本以爲再不會有孩子,便互相安慰,攜手雲遊四海,哪裡曉得這個小禍害卻在五年後悄悄的來了,就這樣,二人世界結束了,但到底是有了個愛情結晶。
人人都說,這個孩子的命太好。雲城有個不成文的規定,雲氏家族的女子永遠比男子高貴,再加上她生來有一雙琥珀色的眸子,完全繼承了雲氏家族聖女的尊貴,便被擁戴爲新一代的聖女,取名爲雲楚————
以屬城爲姓,以父國爲名。
然而很快,雲城的人發現
這個女娃除了皮相外表,其他半點沒有繼承到聖女一族的端莊儒雅,反而越長大越是禍害。
大興十二年,雲城。
白玉槐花年復一年的盛開,在道路兩旁灑下潔白晶瑩的花朵,沿途都是淡淡的芬芳花香。城東靠近郊區的地方有幾顆高大的桑樹,女娃一身嫩黃的緞子衣裳坐在樹杈上,一隻手握着一根桑樹枝,另一隻手閒閒的揪着自己的垂髮髻,慢慢的理順,她琥珀色的眸子十分好看,嘴嘟起來,兩腿隨意的在空中踢了又踢,顯然百無聊賴。
忽的一個雪白的小球朝她撲了過去,女娃不僅沒有躲,反而咯咯地笑了,問道:“小白,木頭來了沒有?”
懷中的小白貂舔了舔她的手臂,算是回答了。
女娃琥珀色的眼睛閃了閃,摸着小白貂的腦袋,順帶讚許的親了親它的頭。
很快,一個身穿白色錦衣的男孩子急匆匆的跑過來,神色很是慌張,他奔到桑樹下,仰頭,氣喘吁吁的對小女孩說:“彎彎,你真是太壞了!太過分了!”七八歲的年紀,相別特徵還不明顯,小男孩的聲音也清脆的不得了。
小女孩茫然的眨了眨眼睛,小嘴撅的更高了,無辜的哼道:“木頭,是你自己不對,怎麼還來怪我?你偷偷拉着路桑表妹的手,還想親她的臉,真是不知羞。我一定要去伯伯,讓他打斷你的腿!”
女孩子奶聲奶氣的回答,若是大人聽到了,那是一點殺傷力都沒有,反而會覺得好笑,可是樹下的男孩子卻急了,手指着她,結結巴巴道:“彎彎,你居然這麼壞!你真是……真是太過分太過分了!”
女孩子又哼了一聲,很是看不起他似的慢慢說道:“木頭,你真沒用,連罵人都不會,小白都比你厲害,要是有人逼急了它,它會咬人的,你肯定連咬人都不知道怎麼咬,你根本不算是個男人。”
“誰說我不是男人?我、我、我……”男孩子氣得臉都白了,手指顫抖,七八歲的男孩子最是見不得被人說沒有男子氣概,他“我”了半天也不知道該怎麼反駁,被小女孩無辜的大眼睛瞧着,更加覺得委屈和不甘,終於眼睛一紅,身子索性往地上一坐,嚎啕大哭了起來。
小女孩撇了撇嘴:“木頭,你果然不像個男人。男人都不會哭的。你看看,伯伯不會哭,我阿爹不會哭,連深夜都不會哭,你太沒用了。”
這麼一打擊,樹下的男孩子哭得更厲害了,兩隻腿還亂蹬,地上的塵土飛揚起來,把他一身白色的衣服弄的髒兮兮的,哪裡還有半分好看的樣子?
“彎彎,你又在欺負他了。”這時候,樹下走來一個略略高大些的那孩子,小小年紀便黑衣裹身,懷中抱着一把長劍,長相雖然英俊,可惜不夠和善,一副冷冰冰的樣子。
“深夜,你又來幫木頭了。”小女孩白了他一樣,從樹上慢慢爬下來,到了最低那個樹杈處,一跳,落地,站穩了。
她手上仍舊握着那跟桑樹枝,走到“木頭”身邊蹲下來,把桑樹枝遞過去,象徵性的“賠禮”道:“好了,木頭,別哭了,小白都笑話你了。我把蠶寶寶借給你玩兩天吧,別哭了,你看,這蠶寶寶多可愛啊,都會爬了,捏起來軟軟的……”
起初,小男孩止住了哭,這會兒見她把桑樹枝遞過來,嚇得更往後縮了,哇哇大叫道:“我不要蠶寶寶!彎彎,你別過來!”
小女孩嘆了口氣,站起身來,回頭衝黑衣男孩道:“深夜,你也看到了,我想和木頭和好呢,還想把最喜歡的蠶寶寶借給他玩呢,是他一點都不大度,還是個膽小鬼,連蠶寶寶都怕。對了,你不會也這麼小氣吧?爲了這個木頭去找我阿孃那裡告我的狀?”
穿黑衣服的男孩子抱着劍站在那裡,冷冷道:“不會。”
“還是深夜最好了。”有了他的保證,小女孩旋即衝他綻開一個大大的笑臉,連琥珀色的眼睛都笑得彎彎的,她又道:“小白,我們回家吧,蠶寶寶吃飽了,我餓了。木頭啊,你要是哭累了就回家吧,伯伯肯定在等你吃飯。放心,我也不去告狀,我會一輩子守着你的小秘密的。”
隨後,不再管身後那兩個男孩子有什麼表情,小女孩徑自走了。嫩黃色刺繡精緻的緞子衣裳,在傍晚的餘暉中漸漸走遠。
白衣小男孩還沒有從小女孩“一輩子守着小秘密”的威脅中走出來,仍舊哭喪着一張臉坐在地上,黑衣男孩看不下去了,嫌惡的撇開眼去:“雲樗,快起來吧,要是讓城主看到了,會以爲我欺負了你。”
那叫雲樗的小男孩爬起來,拍了拍白色錦袍上的灰塵,白淨的臉上還掛着幾道明顯的淚痕:“夜深,怎麼樣才能像一個男人?彎彎說我不像男人。”他又憤恨又委屈。
夜深轉身就走,他不過是比他年長了兩歲,哪裡知道什麼是男人?他答不出,也不想答,但他敢肯定,彎彎說的沒錯,雲樗確實不像是個男人。
可是彎彎必定也不是個女孩子,他想。她看起來和雲樗的表妹路桑一樣纖細柔弱,手腕一把就能擰斷,可是她從來不會像路桑一樣哭鼻子————不會哭鼻子的女孩子都不是女孩子,會把男孩子逼哭的女孩子更算不上女孩子。剛剛她後晌的那隻蠶寶寶,天天被她喂新鮮的桑葉,結果長得像小蛇一般大小,連一片大桑葉都罩不住,只能附在桑樹枝上,也難怪膽小的雲樗會被嚇哭了。彎彎才六歲,可整個雲城除了他夜深,沒有一個男孩子不被她弄哭過,而且弄哭的那些男孩還不敢去告狀。
夜深是第一殺手夜風的兒子,他的母親是殺手界的紅衣修羅神樂,他的家庭背景複雜,同爲殺手的父親母親既是夫妻又像是冤家,每一天都要上演這樣的戲碼————母親囉囉嗦嗦的數落了父親一堆,咆哮了近一個時辰,甚至幾乎想要動手,可父親只是無動於衷的做他自己的事情,完全沒有聽到似的。
夜深誕生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於是取名爲夜深,可是彎彎說這個名字不好聽,偏偏要倒過來叫他深夜。臨帖的時候,她見了雲樗的名字,嫌那個“樗”字太難寫了,索性只寫了個“木”,於是雲樗被她取了綽號————木頭。
所以,木頭、深夜和彎彎這個名字一樣,都不是他們的本名,但叫着叫着也就習慣了。
彎彎回到家的時候,見阿公正坐在長亭裡跟阿爹下棋,阿孃曾經說觀棋不語真君子,她覺得自己該當君子,又怕自己會忍不住開口說話,便索性不過去,蹲在小池邊的石頭上撥弄裡面的睡蓮。
他們家種了好多花花草草,大部分都是阿爹親手種下送給阿孃的,用阿爹的話來說,他們一家子老的小的通通都是吃軟飯的,要是不討好阿孃,個個都會餓死的。
彎彎想起以前有人問她,她家裡面誰當家作主,她記得阿爹的話,便說當然是阿孃,我們一家子除了阿孃都是吃軟飯的。那人嘴角抽搐了一下,頗爲鄙夷似的又問道:“彎彎,你是不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你阿孃是公子,阿爹是男人,怎麼生出你來的?”
彎彎不知道什麼是生孩子,也是第一次聽說男人和女人的差別,她雖然年幼無知可氣勢上從來不弱,奶聲奶氣的罵道:“呸!你纔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你們全家都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那人自覺跟一個孩子鬥嘴太不像話了,也就閉了嘴,可是不久之後,他家的兒子便一直不承認自己是爹孃生地,硬是覺得自己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誰糾正都不行。
後來木頭很好奇的問彎彎,你是怎麼讓小福子連自己的爹孃都不認的?
彎彎眨了眨眼無辜的撇嘴:“阿孃說孫悟空就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他可厲害了,會七十二變,結果小福子就覺得自己肯定也是從石頭縫裡出來的……”
木頭激動的望着她,眼神頗爲羨慕,彎彎隨即不屑道:“你想都不要想了,你不可能從石頭裡蹦出來,頂多是從樹上掉下來的一塊笨木頭。”
木頭咬牙切齒的瞪着她:“那你呢?”
彎彎理所當然道:“我家裡有那麼多花花草草,如果我真不是阿爹阿孃生地,那就是從花骨朵裡飛出來的,好像拇指姑娘一樣。”
可惜木頭不知道什麼是拇指姑娘,他以爲那必定是一種可怕地東西,因爲從那裡面飛出來的彎彎是這麼的可怕。
彎彎正蹲在那裡玩的不亦樂乎,聽見長亭裡阿公叫她:“彎彎,過來。”
彎彎擡頭,見阿公在朝她招手,她邊高興的奔過去,撲進阿公的懷裡,捏着他的長鬍子,仰頭問道:“阿公,你下棋輸了嗎?”
阿公哈哈大笑:“彎彎,你猜一猜,阿爹和阿公誰輸了?”
彎彎撅起嘴,摟着阿公的脖子,扭頭看向阿爹,眨巴着與阿爹一模一樣的琥珀色眼睛,道:“阿公又不想讓我吃桂花糕了,我不猜,只要不猜就不會輸了。”
阿爹和阿公都笑出了聲。
“彎彎,吃多了桂花糕會牙疼。”
一道溫柔的女聲在長亭外響起,彎彎看到阿爹的琥珀色眼睛立馬望了過去,好像星星一般閃耀,她便曉得是阿孃來了。
扭頭,彎彎也望了過去,歪着腦袋道:“阿孃,你不是說我要換牙的嗎?反正牙齒遲早是要掉的,不吃白不吃,等牙齒換好了,我就少吃點。”
喬葉不可奈何地搖了搖頭,把手中的糕點盤子放在了桌上,道:“彎彎,到時候牙疼可不許哭。”
彎彎樂得眉眼彎彎,抓起一塊糕點就往嘴裡塞,她喜歡甜食,百吃不厭,一邊嚼一邊讚道:“阿孃,你的手藝真是越來越棒了!彎彎要是早生十年就好了,天天都可以吃到阿孃做的飯。阿爹,你一定是怕彎彎跟你搶好吃的,才故意不讓阿孃早生我的,是不是?”
楚慕哈哈大笑,大手圈着喬葉的腰,琥珀色的桃花眼閃着光,揶揄道:“彎彎說得對,怎麼不早生十年呢?阿爹倒是想,只是你阿孃不肯。”
彎彎眨了眨眼,問道:“阿孃爲什麼不肯?”
喬葉被孩子問的窘迫,伸手過去暗暗擰了楚慕的腰一把,他倒是會佔便宜,早生十年……她那時候初來這世界,被這個無賴制服的死死的,恨不得日日都將他踢下水去,哪裡還能跟他生孩子?
“因爲阿孃那時候做飯不好吃,怕彎彎不喜歡。”楚慕笑着解釋道。
“哦,原來是這樣。”彎彎了悟點頭,嘴邊還沾着好些桂花糕屑,突然很同情的看着楚慕道:“阿爹,你辛苦了,爲彎彎試了這麼多年的飯,現在終於變成最好吃的了。”
三個大人被她的話弄的哭笑不得,楚慕望着喬葉,忽然便想起了多年前的七月七,她第一次爲他做飯的情景————那切的粗糙的菜,那做得有些糊味的粥,還放了好多酸酸的醋,雖然不好吃,可她肯爲他洗手做羹湯,不論是當初還是現在,都是世上最美味的東西。
他笑着貼着她耳邊道:“葉兒,彎彎童言無忌,不要生氣,嗯?其實,只要是你的,對我來說,就都是最好的。”聲音要多輕柔就有多輕柔。
“阿爹,你跟阿孃有什麼小秘密天天都說不完呢?每天晚上我跟阿公睡,阿公都給我講故事,阿爹不給阿孃講故事嗎?”彎彎不解的問道。
喬葉的臉不自覺的紅了,他們哪裡有時間講故事?每天晚上他都會折騰得她除了叫他的名字,其他的話都說不出來。
童言着實無忌,可是有人卻是無恥,楚慕一本正經道:“是啊,阿爹每天都給阿孃講故事,只講給阿孃一個人聽。”
楚天洛笑而不語。
彎彎嘟起嘴,手中捏着桂花糕,哼道:“早就知道阿爹偏心,還是阿孃的故事好聽。”
“哦?阿孃都給彎彎說了什麼好聽的故事?”楚慕問道。
“齊天大聖孫悟空!”彎彎瞪着眼睛,顯然很興奮,又忽地挫敗道:“可是怎麼這麼厲害的人是一隻猴子呢?阿孃,猴子怎麼也會說話?我和深夜去看過雲城山的猴子,它們除了爬樹吃香蕉,什麼都不會。是不是戴上緊箍咒就好了?下次我要去求一個緊箍咒。”
“還有白雪公主和灰姑娘,如果我是白雪公主,那深夜和木頭肯定就是小矮人,如果我在等王子,王子卻在陪灰姑娘跳舞怎麼辦?”彎彎繼續說道,每一個問題都只是提出問題,卻並不想得到回答,在她的思維邏輯裡,童話世界只有一個王子,灰姑娘有了,白雪公主就沒有了。
小女娃還在喋喋不休地說着那些合理不合理的童話故事,楚慕的手臂環緊,貼着喬葉耳語道:“葉兒,這麼多好聽的故事,怎麼不說給我聽聽?嗯?”
“說給小孩子聽的,你湊什麼熱鬧?”喬葉白了他一眼。
“那,我們晚上來說說,怎麼給彎彎舔一個弟弟或者妹妹,如何?”
“……流氓!”喬葉掐了他一把啐道,好在彎彎沒看到。
楚天洛慈愛的望着腿上坐着的小女孩,他把所有對楚慕的歉疚都傾注於彎彎的身上,再加上她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像極了雲卿,就算她要天上的星星,只要能,他都願意摘下來送給她,在雲城這些年,拋卻了從前的責任與隱忍,真真是活得自在。
父母的寵愛,祖父的驕縱,雲城百姓的敬愛,讓這個小女孩成長的道路一帆風順,什麼挫折都沒有遇到過。
年復一年,轉眼到了大興二十年,彎彎十四歲。
這個時候,家家戶戶都知道,雲城有三害————彎彎、深夜和小白。
彎彎還是那個彎彎,雲城新一代的聖女雲楚,只因爲抓週的時候什麼都不選,只挑了一根彎彎的彩鳥羽毛,從此便有了小名彎彎。她的功夫雖然三腳貓,看起來也一派無害,卻名副其實是三害之首,雲城但凡有些風吹草動,人人第一個想起的便是她,她的鬼點子多,想法稀奇古怪,能把黑的說成白的,白的說成黑的,同齡的男孩子女孩子沒有一個是她的對手。
夜深的父母性格冰火兩重天,連教育孩子的對策都截然不同。夜風要求夜深保護彎彎,盡職盡責,把這種責任刻入骨髓,神樂卻要求夜深勾搭彎彎,把這個小主子娶回家蹂躪,好好挫一挫他們家的銳氣,說殺手世家不做一輩子奴才,所以,在父母的雙重標準的教育下,在彎彎的威逼利誘下,夜深很被動的成了三害中的第一打手。
小白不是雲城山上的小白,是家養的小白貂,與彎彎同歲,好吃懶做不學無術,除了跟着彎彎作威作福狐假虎威仗勢欺人……沒有其他優點。彎彎“掃蕩”雲城的時候小白是先鋒,哪家的孩子看到了胖胖的小白就知道彎彎必定在後面,而深夜,肯定也緊隨其後。
這一天,是雲城的中秋佳節,家家戶戶都忙着過節,十分熱鬧。彎彎無聊,因爲阿爹中秋後要帶阿孃去旅遊,每一年都要有一次二人蜜月,其他時候美其名曰:“犬女在,不遠遊”,說的彎彎好感動,也不好死皮賴臉的跟着他們,然而困在這個小城出不去,真是沒意思啊。
彎彎坐在大宅子的臺階上,背靠着石獅子,聽見有輕微的腳步聲傳來,便擡眼望了過去,這一望,倒把來人嚇了一大跳。
“彎……彎彎,你不是去上香了嗎?”木頭雲樗往後退了一大步,差點滾下臺階,結結巴巴道。
雲城三害每天必做的事情是吃飯睡覺欺負木頭,木頭雲樗如今長到十七歲,繼承了雲氏家族一貫的好相貌,清雅俊秀,在女孩子裡面頗受歡迎,可是誰能想到這樣一個大好青年在看到彎彎的時候會嚇得腿腳發軟?而且對於木頭來說,彎彎幾乎改變了他的一生。他是她名義上的哥哥,兩個人連名字都差不多,每次在阿爹阿孃面前彎彎不知道和他多親近,可是出了門,離了人,她簡直就是地主惡霸。
這會兒木頭居然自己送上門來了,彎彎擡眼瞅了瞅他,頗爲不滿的哼道:“木頭,你怎麼回事?鬼鬼祟祟的想幹嘛?這麼多年了,你怎麼還是沒有男人的樣子?”
木頭聽到最後一句,憋得臉都紅了,挺了挺胸膛,辯駁道:“我是男人!我已經是男人了!彎彎,你不要亂說!”
“哦?你怎麼是男人了呢?”彎彎不以爲然,她的琥珀色眼睛實在是惑人又漂亮,嫩黃色的錦緞衣衫襯得她嬌小可愛。
“我已經表白了!”木頭昂了昂頭,無限自豪道。
“不會吧?”彎彎嘴角抽搐,“你真的表白了?那他有什麼反應?”
木頭臉一紅,眨了眨眼道:“彎彎,這你別管了,我早上的時候已經表白了,你說得對,我是個男人,就應該喜歡男人,這纔是真的男人!我已經聽你的話去做了,現在你能承認我是個男子漢了吧?你還應該承認,深夜他就是個娘娘腔!”
彎彎很是敬佩的望着他,讚道:“木頭,你總算是做了一件頂天立地的大事了,深夜沒有辦法跟你比,可是我想知道田非聽到你對他這樣表白,有什麼反應呢?”
“切,他真沒種,聽說我喜歡他,他嚇得哭着跑回家去了!一點男子漢氣概都沒有!”木頭高高的挺着胸擡頭,模樣甚爲得意。
彎彎扶着石獅子站起來,徑自往家裡走,回頭同情的望了一眼雲樗,淡淡道:“木頭,我很欣賞你的勇氣,可是我更像知道伯伯的反應。”
雲樗愣了愣,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回神的時候已經不見了她的蹤影,這纔想起來,他是過來拿菊花釀的,於是追過去拍門:“開門啊!彎彎,彎彎……”
阿爹阿孃“棄女”遠遊的第二天,雲樗被遣送出城,理由是傷風敗俗,調戲良家男子。
“雲城三害”坐在桑樹的陰影裡,“第一惡”彎彎嘆道:“深夜,我是不是做錯了呢?木頭好可憐,不知道被送去哪裡了,他活了十七歲都沒有離開國家呢,真不知道習不習慣。”
深夜不說話,她的同情心是不可以隨便相信的。
果然,彎彎繼續道:“好可惜哦,要是我也犯個錯就好了,這樣就能跟着木頭一起出城了。可是我從小到大犯了那麼多錯,爲什麼沒有一個人來找我的麻煩
?”彎彎挫敗的抱起小白,順便把頭靠在了深夜的肩膀上,找了個最舒服的靠墊,仰頭問深夜:“你有辦法出城嗎?”
深夜瞧了瞧她,又收回眼睛,脣角冷硬:“你阿公不讓。”
彎彎嘆了口氣,“深夜,我又夢見我的羽毛了,它長的太好看了,我就想把它抓在手裡不放,可是我追了好些時候,一直都追不上也抓不住。原來,羽毛是會飛的。”
深夜是個很好的聽衆,他只聽,不大說話,彎彎的羽毛,這個夢她說了很多次,荒誕不經。
當懷裡的小白都快要睡着的時候,彎彎突然跳起來,指着前方的一隊馬車道:“深夜,你看,有云城販賣槐花釀的車隊,前幾天我見阿孃與他們談生意,相比今晚是要出城去的了,如果我躲在酒罈子裡面……”
“彎彎,你不要亂來。”深夜打斷她。
雲城傳說,只要聖女離了城,便會遭遇兇險,甚至禍及黎民百姓,因此彎彎十四年間不曾離開雲城半步。
然而,有些東西,越是受限制越是想得到,時間越久,這種渴望就越加強烈,一直到掙脫囚籠的束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