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楚皇突然頒佈了一道聖旨,因爲近來楚都城內怪事不斷,爲了維護治安,現加強城內巡防守備,且所有王子皇孫內閣大臣出城之前必須得到朝廷特許,否則當某犯罪論處。
此聖旨一下,生生把楚慕出城的腳步阻斷。
向來對王子皇孫的行爲不加任何限制的楚皇沒有一點預兆地頒下這道等同禁足的聖旨,讓楚都中的人們個個狐疑不已,紛紛猜測是否有大事將要發生。
然而,軍心難測,越猜測只是讓自己越驚疑罷了。
當夜,是太子楚蕭的定親宴會,楚慕楚離自然都得前往。
到底是太子殿下的訂婚之喜,熱鬧和盛大的場面與楚離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楚慕心思不在宴會上,因此有些懨懨的,雖然極力掩飾,難免還是有些不合時宜的寂寥與落寞從他周身散發出來。
楚蕭的誓詞說完,衆人附和着道喜,顧姳煙謙虛地道謝……楚慕沒有用心聽,間或有一個兩個詞鑽進耳中,卻連不成一個完整的句子,不經意地擡頭望了一眼高臺,卻正好發現楚皇的眼睛在看着自己,淡淡的,深邃的,看不分明。
楚慕微微一驚,不敢收回眼睛,也不好直接與他對視,只能遠遠地衝他恭敬地點頭行禮,並不聲張,恰恰又適當地躲過了他注視的目光。
可是,顯然,楚皇想說的話,永遠都有機會說出來,不論你躲閃不躲閃、承認不承認,屬於帝王的霸道不容置疑。
“諸位愛卿,今天是太子訂婚的日子,朕很欣慰皇兒覓得一位佳婦,且是我大楚第一女將!十日之後便是太子大婚之典,到時候朕一定要與諸位愛卿一同暢飲!哈哈,說起來,今日我大楚喜事不斷,離兒、蕭兒相繼定下了終身大事,朕也堅持與民同樂。可是,有喜便有憂,安逸自在固然是好事,如果忘記了危困、忘記了憂患,便給了賊人以可乘之機!何況我大楚地處中原,正是諸多小國包圍之中,地大物博必然遭人惦記。因此,朕才頒佈了聖旨,爲的便是給諸位愛卿一點小小的警告,居安思危纔是治國之道。”楚皇臉上的笑容猶在,卻僅僅像是個標記般的不真實,說出來的話沒有人當他是在開玩笑。
“陛下英明!”衆人齊聲道,聲音整齊一致。
看到衆人的反應,楚皇笑意更濃,彷彿是滿意而高興的,可是他再開口時卻已經把話題引到了楚慕身上:“慕兒,你明白了嗎?”
他這麼一問,羣臣之中頓時起了一陣隱約的譁然,紛紛望向楚慕。
是啊,這麼重要的時刻,這麼重要的事情,楚皇第一個問的,不是太子,不是楚七,居然是那個逍遙混沌無所事事的閒散小王爺?
楚離紫瞳深深,不動聲色地望向楚慕,眉頭微微蹙起。
楚蕭與顧姳煙站在高臺上,雙手交握,做出十分恩愛的樣子,這會兒聽見楚皇的話,楚蕭看了眼楚慕,移開,又對上了傅琬瑩的眼睛。
楚慕琥珀色的眼睛閃過微訝,然而,他很快便笑了,聲音是慣常的清朗動聽,還帶着些許常見的玩世不恭:“慕兒雖然愛玩,大事之上還是懂得分寸的,反正楚都城內已經彙集了大楚所有好玩的東西、所有乖巧的美人,就算不出城去,想必也不會太膩。陛下對慕兒太過於擔憂了,必然是慕兒平日裡所做的事情令陛下操心太甚,想一想真是羞愧萬分哪。”
楚皇靜靜注視着楚慕的眼睛,半刻之後,哈哈大笑起來:“慕兒,你倒是有幾分自知之明,哈哈,朕信你便是了!如果說我大楚的第一逍遙閒王也會感到羞愧,朕卻是不信了,想必諸位愛卿也是不信的!哈哈哈!”
衆人鬨笑起來。
雖然沒有實際的表現,羣臣中的大部分人卻還是暗暗鬆了一口氣,心道,原來如此——
楚慕的解釋合情合理,他的語氣依舊放肆不羈,就連風流愛玩的性子也還是沒有變化,出口便是風花雪月的事,楚皇之所以有這麼一問,不過是真的擔心他太過於貪玩兒壞了社稷大事罷了。
楚慕赫然一笑:“陛下當真是拿慕兒取笑了,日後在這楚都,慕兒的身價怕是要大跌,那些個嬌滴滴的美人面前,慕兒也羞愧得擡不起頭來了。”
楚皇又是大笑,衆人跟着他一起鬨笑起來,一時間大殿內的氣氛十分活躍,衆人一度將高臺上的太子與準太子妃忘記,讓那個花名在外的小王爺成了宴會真正的主角。
等楚皇終於將視線轉向其他人,楚慕爲自己倒了一杯酒,執起杯盞,慢慢飲盡。大殿內鬨笑聲在繼續,君臣相樂,調侃與歡樂在繼續,表面上的和諧美好,暗地裡的爭鋒相對,他突然間覺得……好累。
十幾年的黑暗生命裡,從來沒有出現過此時這般的無力感。從前,就算再怎麼辛苦再怎麼艱難,咬咬牙,忍一忍也就過來了,因爲把自己的性命擺在一個毫不在乎的位置,苦痛帶着麻木,並不刻骨銘心。
可是這一次,楚皇的聖旨與試探分明是針對他而來,將他驀地推往了進退兩難的境地——腳步明明是要往前走,然而路北阻斷,擡起腳卻跨不出去,心急如焚卻什麼也做不了 。
自從遇到她,他的未來、他的人生重新變得不可捉摸了,再也不肯沿着預定的軌道一步步前進了。
新鮮又刺激。
眉眼間帶了些許無奈與悵惘,楚慕低低笑了,似苦似甜,五味雜陳:小傻子,你看看,遇到了你,我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了,一想到你,心裡既甜蜜又苦澀,這種感覺你能理解嗎?
沒關係。不理解也沒關係。等我找到了你,再慢慢地、仔仔細細地解釋給你聽吧。
出不了城嘛?楚慕一笑。
氣氛依舊很和諧,彷彿剛剛的詢問與探視從來沒有發生過,君臣和睦。
凌宛珠站在楚離的身旁,一副淑女的姿態,乖巧又貼心的樣子,她好看的杏眼望向顧姳煙,神情高傲而囂張。凌大小姐向來記不住太多的尷尬的糗事,卻時常把那些佔盡了優勢地位的事情當做炫耀的資本。如今她炫耀的資本就站在她旁邊——楚離。
顧姳煙,凌宛珠從小一起長大的表姐,因爲小時候父母便雙雙亡故的緣故,顧相拿她當心肝肉一般地疼着,因此使得顧姳煙的性子無比強勢。
顧家的小姐們都是驕縱慣了的,凌大小姐繼承了其母顧家千金的驕縱性子,自小便以爲擁有了天下無敵唯我獨尊的美貌與嬌寵,誰都不放在眼裡。可是,等到她略略懂了些事、與表姐顧姳煙接觸之後,她卻開始屢屢受創!無論是心機、身手、刺繡、書畫……她樣樣都比不上顧姳煙!
後來,若不是顧姳煙一心學武練兵法,再不肯與凌宛珠在這些事情上相爭,怕是連那“楚都第一才女”的名號也還是顧姳煙的。
因此,顧姳煙的存在讓凌宛珠心生挫敗。就算表面再驕縱,遇有顧姳煙在的場合,她內心總是帶着自卑和挫敗。
這一次,在七王妃的爭奪之戰上,凌宛珠才真真切切地贏了一回,現在楚離成了她的楚離,她再也不用心怯心驚心慌,因此,望向顧姳煙的眼神中充滿了挑釁,就算她要嫁給太子,成爲一國儲君的正妃,在凌宛珠的眼裡,也沒有什麼差別。
這,就是凌大小姐的邏輯。
然而,顧姳煙對她,卻還是一如既往的漠視,見她盯着她,只是擡起鳳眼略掃了她一眼,眼神卻穿過凌宛珠落在了她身側那人臉上——
楚離,你,也察覺到什麼了吧?
不管凌宛珠在他身邊說了什麼話,動作多麼親暱,楚離的眼神依舊淡漠,他始終沒有迴應一句,沒有仔細瞧她一眼,這樣的舉動非但沒有顯得他寡淡無情,與七王妃關係不像傳聞那般好,反倒顯得他十分矜持懂禮。至於凌宛珠,初嫁的小女兒態,衆人也只是一笑了之。
顧姳煙不動神色地笑笑,楚離,得不到自己愛的女人,得到的卻是這麼一個愚蠢不堪的大小姐,一定很痛苦吧?最痛的,是心痛卻說不出來,現在,你也懂了嗎?
顧姳煙瀲下眉眼,任楚蕭牽着她在賓客中穿行,她是武將,並沒有尋常大小姐的矜持,舉止落落大方,因此引來一片讚賞聲。經過楚離身旁時,顧姳煙緊緊咬脣,手掌收緊,鳳目含恨,到底要做到什麼地步,才能夠讓你看我一眼呢?我要嫁給楚蕭,你竟然一絲一毫的反應都沒有?
很快,她便恢復了笑意,提起裙裳跟在楚蕭的身後,沒關係,楚離,相信我,一切纔剛剛開始。
凌相的心情很不錯,滿面笑容,樂呵呵地與衆人談笑。這麼多年心頭的疙瘩、面子上的醜陋終於被一把火燒掉了,那個不吉利的石竹院從此被封得死死的,任何人都進不去。時間一長,看看還有誰敢提起四小姐的事情!人都已經不在了,再把她挖出來說,豈不是太不給他面子了?
看着自家大女兒那身王妃的專屬衣衫,髮髻美麗動人,凌相捋了捋鬍鬚,笑得合不攏嘴,這婚事真是一波三折啊,好在,終於塵埃落定了。馬上就到新年,這個新年過得心裡可真是舒坦哪!
這個夜晚太令人心煩意亂了,楚離環顧四周,他覺得煩躁,不想再繼續呆在這裡,“有鳳來儀”是冊封皇妃的大殿,也是王子皇孫們冊封正妃的地方。上一次來這裡的時候,他也曾站在楚蕭現在的位置上,手中握着身邊這個女人的手,可是心裡惦記的,卻是那個口口聲聲叫他“姐夫”的少女。
就是在這裡,他自欺欺人的夢開始被打碎,一天碎一點,直至整個世界崩塌。然而,多麼荒唐,心裡痛了傷了,還要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別人笑的時候他不能哭,別人唱的時候他就算不唱也要耐心地聽着。從小到大,沒有任何人曾給予他任何希望,如果不是自己勉力撐起,又該死了多少回了?
皇位上的那個人,看似通情達理、和藹可親,可是誰都無法猜測他心裡在想些什麼。對待楚慕比對待自己的親生兒子還要驕縱——給他顯赫的身份,給他逍遙的資本,給他所有一切的優待!皇子能做的,他也能做,皇子不能做的,他還是可以做。沒有限制,沒有阻礙,沒有束縛,只有永無止境的寵溺與關切……
不願再想下去,楚離轉身跨出了大殿。
天空還在下着雪,御池中結了冰,御花園裡冰封一片,滿目的慘白。下雪的日子讓他心生惶恐,總是會想起母妃。而這年前的第一場雪,帶來的悵惘與苦悶何止一點半點?
手中握着一枚碧玉戒指,細細摩挲,看它在手心裡一點一點由冰冷變得溫熱。
碧璃之眼。
說是放她走,他又怎麼能安心?可惜,派出去的人找不到她,自從那一場大火之後,她便消失不見了。偏偏這一場雪下得真是及時,將所有的痕跡都掩埋起來,無處追查。
身後一陣響動,是腳步踩在雪地上的沙沙聲,楚離警覺回頭,那人離他還有很遠,見他轉頭,清朗一笑,笑聲在安靜的御花園裡格外的動聽:“七殿下可真是敏感,小王本想嚇嚇你,卻反而被你給嚇着了!真是失策,失策。”
來人一身玄色錦袍,外罩貂裘披風,琥珀色的桃花眼閃着光,整張臉英俊且魅惑。
楚離勾起脣角,也笑了,紫瞳嘲諷:“小王爺真是清閒,居然有這樣的功夫與本王開玩笑。”
楚慕已經走上前來了,伸了個懶腰,扭了扭脖頸,彷彿不勝勞累似的:“是啊,小王就是閒得太無聊了,所以纔出來走走。不過七殿下不在大殿裡好好陪伴王妃,卻也個人出來看雪散步,難免會招人非議吧?小王倒沒關係,閒散慣了,換做七殿下,這影響可就真不大好了。”
楚離紫瞳一閃,薄脣抿緊,盯着他道:“你到底想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