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六月份開始,楚都市往年左盼右想也不來的雨,破了多年的習慣和脾氣,連着一個多月沒停歇。從開頭那天,漓漓淋淋試探着下,到第二三天羞羞答答有節制地下,再到這後幾天扯破臉皮,放肆地瓢潑盆傾,銀河牀底好像被鑿了一個大窟窿,怎麼也修補不上。
楚都市的東城區緊鄰西城區,楚都市地勢形態同偉大祖國版圖一樣,也是西高東低,西城區除了有一處兩平方公里的窪地,其餘都是高崗地帶。東城區則爲九水下梢的窪地區域,幾乎找不出一塊高崗地帶,只要下雨,必定受淹受氣,小下小淹受小氣,大下大淹受大氣。
可中楚都市自來水公司的淨水廠卻設在城區東部,因爲那裡臨近古江。東城區清冽的自來水通過管道源源不斷送入城區西部,而西城區還回來的水,便不那麼講理了,用過的生活污水,一部分從地下排水管道悄悄地流出城外。
而一部分進不了管道的,特別是像現在這樣的天降大雨時,就會通過排水明溝或其他各種渠道,毫不客氣地跨過公路,直撲過來,淹回東城區。而且專揀軟柿子捏,那些低窪地帶和沒有高地基臺階的破棚廈、爛磚房,無一倖免地均被肆無忌憚地淹灌。
從前兩天開始,東城區從機關抽調了五十多人組成了八個排查組,每組由一名區領導負責,分片對幾處低窪和危棚澇區包乾排查,書記嚴鋒滕和區長陳樹立雙雙坐鎮區水利局,也稱區防汛指揮部,進行居中調度指揮。每天都要不停地問情況,聽彙報,發指令。同時還要把最新的情況向市領導彙報,市裡的領導也分區包乾,東城區的情況因爲較爲嚴重,由市委宣傳部長韋魯郎和常務副市長朱代東負責。
昨天一天,雨下得猛烈,馬路上冒起了白霧泡泡。晚飯後,牆上掛鐘正指向七點,放在牆角的電視恰好播新聞聯播的前奏曲。望着敲打在窗玻璃上密密麻麻的雨點子,嚴鋒滕對陳樹立說:“我最不放心的是前蘇聯領事館,記得前任老書記跟我交接班時,專門談過自己任內一件痛心事。說有一年,也是在暴雨後,前蘇聯領事館進了水,一層樓的水有牀鋪高,在地下室住的兩戶人家,一戶全家串親戚未歸,因而倖免於難。另外一戶全家三代四口人全被灌飽了肚子。最慘的是一個七歲小女孩,瞪着大大的驚恐眼睛。老書記說,那是自己終生最難忘、最刺眼、最痛徹心肺的一幕,那個女孩和自己的孫女一樣大。雖然事後地下室已被封死,不再住人,但我還是不放心。”
“嚴書記,對那兒我也不放心,我去那裡看看吧。”陳樹立說道。
陳樹立趕到前蘇聯領事館的時候,所在辦事處的書記和主任、區城建局一位副局長等十幾個人,正在挨家挨戶組織往外攆人。這是一棟30年代初建造的三層小樓,路燈下可看出當年漂亮的米黃色的瓷磚貼面,如今已斑駁陸離。當初建有兩間寬敞的地下室,是爲了安放取暖鍋爐和儲藏室。通地下室的樓梯口已砌上了一堵牆,牆面上寫道:“嚴禁進入地下室,否則後果自負。”陳樹立想,這堵破牆一定是用那四口鮮活的生命換來的……“陳區長,你怎麼來了?”鄭陽鬆在外面協調,這裡已經差不快搞完了,沒想到陳樹立又趕了過來。
“鄭秘書你怎麼來了?朱市長呢?”陳樹立詫異的說,鄭陽鬆的出現,也意味着朱代東就在附近,可是他四處張望,卻沒有看到朱代東。
“朱市長在裡面親自勸三樓的一名老太太呢。”鄭陽鬆說道,一到領事館,朱代東跟跟他分了工,他在外面協調,朱代東到裡面親自勸說裡面的住戶。
這棟不到一千平方米的舊樓,原先住了三十三戶居民,兩年前被鑑定爲危樓後,居民陸續搬走了一些,但至今還剩下二十二戶。
聽到朱代東還在裡面,陳樹立也連忙疾步走進了樓裡。走進樓道,眼前黑糊糊一片,沒有一絲燈光,被淋溼了鏡頭的手電筒,霧濛濛的,映閃着人影忽悠忽悠地左右搖晃,走廊裡被手電餘光映得變了形的拱形小窗戶、小壁櫥,猶如一處處鼠洞。陳樹立感覺像進入了小時候看過的《西遊記》連環畫中的金鼻白毛老鼠精的“無底洞”。
此時,三樓一間沒有電燈的屋子裡傳來了一陣吵嚷聲,爭辯中伴着氣惱喘息聲。一位七八十歲的老太太顫聲抗辯說:“雨水如果能上到三樓,楚都市早就水深五尺啦。你們不要折騰我老太婆啦,死了也不要你們負責!”
“張阿姨,這裡既沒有水也沒有電,你吃飯也不方便,這樣好不好,先到外面住幾天,如果天晴了,我們再搬回來,你看好不好?”朱代東耐心的說道。
“何必費這麼大勁呢,我說你這後生還是早點回去吧,天黑路滑,小心跌倒。”張老太太反過來勸導朱代東。
“老太太,這位是市裡的朱市長。”旁邊的東城分局局長樂武亮大聲說道,按他的想法,叫兩個人一架,就把老太太給強制擡出去就是。
“既然是市長,那就更加不能耽誤他的時間,你們趕緊走吧,我老太婆死也不走。”張老太太慌亂的看了一眼朱代東,她一個平民老百姓,平常最過最大的官就是街道辦主任,別人還能從電視裡看過市長,可她連晚上點燈都用電,根本就不可能看電視的。
“張阿姨,你看這樣好不好,你先跟我們搬出去,這裡的東西一切保持原狀,只要水退下去,再請你回來住,怎麼樣?”朱代東着重說到了“保持原狀”,老太太可能是擔心,這個地方以後他可能再也住不到了,這其實也就是一間十來平米的房間,可是對張老太太來說,這可能是她唯一的棲身之所。
“搬出去住哪裡呢?”張老太太其實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她只是不想打擾別人而已。
“不管搬到哪裡,政府都會給我安排好,保證有吃有睡,風颳不着雨也淋不着。而且一切都是免費的。”朱代東忙不迭的說道。
“朱市長,你怎麼親自來了?”陳樹立看到張老太太終於被勸服離開之後,才走進去。房間裡一張破桌子上點着半截蠟燭。
“昨天下了一天,今天又沒停,我很擔心你們東城區。”朱代東說道,他把桌上的蠟燭吹熄之後,才轉身離開。張老太太是前蘇聯領事館最後一戶最後一口搬出來的人,但是朱代東還是沒有馬上離開,他又親自把領事館所有的房間都轉了一遍,直到確認沒有任何人之後,再離開。
其實朱代東對於領事館還有沒有留守人員,心知肚明,他之所以還要做一遍無用功,是想用行動告訴別人,對待普通老百姓的生命,一定要慎重和細緻。
“朱市長,我要向市裡檢討,我們的工作竟然還讓你走到前面走了,實在慚愧啊。”陳樹立跟着朱代東回到他的車上,朱代東現在還要去另外一個可能會有險情的四方坪,這讓他很慚愧。
“我知道你跟嚴鋒滕同志在區水利局連續工作幾天幾夜了,我跟韋部長一起負責你們東城區這次的救災工作,總不能天天坐在辦公室裡指揮吧?”朱代東一擺手,笑吟吟的說道。
“代東市長,你能這麼細緻的勸導剛纔那位張老太太搬出領事館,我很佩服啊。鄭秘書,剛纔你是沒有看到,代東市長對於人民羣衆,就像對待親人似的,你應該寫幾篇文章宣傳報道一下。”陳樹立笑着說道。
“你是不知道剛纔那位老太太的情況,如果你知道了,我相信你也會動惻隱之心。”朱代東嘆了口氣,說道。
現年75歲的老張太太,40來歲就死了丈夫,帶着一個獨生子,苦焦苦熬,好不容易把兒子拉扯大,又娶了兒媳婦,生了一個漂亮嘴甜的孫女。滿心盼望過好晚年生活,可噩運總是無情捉弄苦命的人。
天降橫禍,在施工隊幹活的兒子從六層高的跳板上摔下來,斷了脊樑骨。當時找個掙錢的活不容易,施工隊爲省一筆錢,也沒對工人搞人身安全保險,包工頭先是給了八千多元錢,以後再也不給錢了。
老張太太和年輕的兒媳婦不死心:30來歲活蹦亂跳的大小夥子,怎麼會就站不起來呢?報紙和電視上不是說過睡了好幾年的植物人還醒過來了呢。賣了家中唯一值錢的住房,把十幾萬元錢一筆一筆地往醫院送。兩年之間,當把錢差不多送光了時候,兒子仍舊躺在牀上起不了身。老張太太和兒媳婦對兒子重新站起來的願望纔算徹底死了心。
可是,黴運之神仍盤踞在老張太太家不肯離去。一天,4歲的小孫女在院外玩,不幸被一輛吉普車攆到了輪下,也是斷了脊樑骨,同時還傷了左腿。孩子痛得一下子昏死過去,醒來後,爹一聲,媽一聲,奶一聲地哭喊,嗓子哭啞了,氣若游絲,瘦小的身子像一隻被抽乾了血水了無聲息的小貓。躺在牀上的兒子一股急火攻心發起了高燒,一場急性肺炎奪走了生命。
旁邊的陳樹立聽着朱代東的介紹,心情越發沉重,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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