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三 尋死

養心殿的御案上,放着兩份奏摺,一份是內閣首輔顧秉鐮請旨告老還鄉的奏摺,另一份是外廷官員聯名上書要求嚴查駙馬被刺案的奏摺。而朱由校正在一旁的椅子上坐着閉目聽書,他的妹妹遂平公主朱徽婧正在讀嘉靖實錄。

實錄的內容朱由校自己看是看不明白的,許多字都不認識,但是他又不願意讓王體乾等識字的太監在他面前讀這樣的文字,唯有他的親妹妹朱徽婧,既有文化,又是親近的人,更重要的是朱徽婧是個女的,不能干涉朝政,和朝政權力牽涉不大。

朱由校的那些祖輩們,他最敬重的居然是嘉靖皇帝、這個名聲不太好的皇帝。其實成祖皇帝是個更厲害的人物,但是朱由校顯然沒有成祖皇帝那樣御駕親征文治武功的霸氣,相比之下,嘉靖皇帝幾十年不上朝,不出紫禁城,卻玩轉了整個帝國,使得朱由校崇拜萬分,特別愛聽他做過的事。

而且嘉靖雖然不是文盲,文化也高不到哪裡去,因爲他繼位之前不是太子,明朝那些沒有繼承權的皇族子嗣,是不能受正規教育的,可想而知十幾歲就繼承皇位的嘉靖皇帝有多少文才了。

嘉靖皇帝那個內閣首輔制讓朱由校想了很多,那時候的外廷不能說沒有黨爭,但是完全到達沒有影響國家運轉的程度,後來的黨爭實在太不利於朝局了。

於是朱由校下定決心要收攏朝臣,不能讓他們繼續散下去。他一直就有這個想法,實際上很早他就在着手辦這件事,三年過去了,東林黨已經被他收拾掉,平息劇烈黨爭的漫漫長路總算在血流成河的血腥味中走出一步;魏黨的執政後期,由於東林黨已經被定性爲邪黨,凡是與之相關的人都被趕出了朝廷,如果不說朝政的清明程度、正確決策等方面,單說黨爭,魏黨有其不可磨滅的功勞,後期黨爭確實減輕了。

但是有個問題,元老閣臣們一直抱着消極的態度,讓整個朝廷烏煙瘴氣死氣沉沉,直到朱由校發現了張問,他認定張問就是張居正那樣的激進派,改觀朝廷就需要這樣的人!

崔呈秀這樣的外廷魏黨,註定是要爲了平息黨爭這個大業犧牲掉的,朱由校拿起崔呈秀的奏摺,想了想,對門口的太監說道:“把王體乾找過來。”

朱徽婧看着朱由校手上的那份摺子,先前她給朱由校讀過,所以知道里面是什麼內容,也聽聞了王駙馬被刺的事,朱徽婧心裡當然明白是張問乾的,她不僅對王駙馬的死沒有良心上的譴責,反而心裡很痛快,她恨死了那個騙婚的王駙馬,如果要嫁給這樣的人,她寧肯一輩子孤獨終老。

過了一會,王體乾就打着一把油紙傘走到了養心殿,因爲外面的雪雨還沒有停,王體乾走到門口,收起傘,遞給旁邊的一個太監,然後走到殿內跪倒行禮。

朱徽婧看着那把油紙傘,眼神迷離喃喃說道:“聽說案發現場有一把油紙傘……”

對於和皇帝關係親近的公主,王體乾也很恭敬,忙躬身說道:“回殿下,刑部上報的卷宗上,確實有記錄,現場發現一把油紙傘,可能是刺客遺留下來的。”

王體乾帶進來的那把油紙傘,還在滴着水珠,恍惚中,朱徽婧覺得這把傘就是張問交給刺客的傘,一種相聯的感覺油然而生……以至於那傘上的水珠,都那麼晶瑩剔透、那麼美麗而深情。

朱徽婧坐在御案旁邊的軟塌上,把手肘放在案上,撐着下巴,癡迷地盯着那把油紙傘。她真沒有想到,張問會這麼幹,他會這麼瘋狂,朱徽婧心道:他有時候真是讓人難以理解,他的不理智又那麼令人着迷。

如果一個本來就經常很衝動、經常受情緒控制的人,做什麼不理智的事,反倒很正常;偏偏張問是個理智到冷血的人,這樣一個人做出這樣的事,反而讓朱徽婧着迷。

很顯然,張問殺王駙馬是一個錯誤,就算現在別人拿他沒辦法,實際上是一個隱患,他涉嫌謀殺皇親,以後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被人新舊賬一起清算。這是官場履歷上的一個污點。

朱由校拿起崔呈秀的那個帖子,對王體乾說道:“崔呈秀這份摺子是從司禮監傳上來的,你已經看了吧?”

王體乾小心地說道:“奴婢看了,崔呈秀等人懷疑是內閣次輔張問做的,要求調查張問。”他一邊說一邊想,要徹底掃除魏忠賢一黨的餘孽,讓張問去幹比較好,而且相對來說,王體乾更願意看到張問掌內閣,雖然他們之間有些矛盾,但是張問總是會念及私情,不會把王體乾往死裡整。

這種保持着距離又不是死敵的關係,王體乾認爲很好。

朱由校一副漫不經心的表情問道:“那司禮監覺得該不該調查張問?”

王體乾脫口而出道:“皇爺,萬萬不可。這件事明擺着是魏黨餘孽藉口動搖張閣老的陰謀,要是因此就調查張問,黨爭又要擡頭,新政將以十分不穩定的情況開始。”

“朕想要緩解朝廷黨爭,你倒是明白朕的心思。”朱由校口上這樣說,心裡面卻犯嘀咕,這王體乾和張問到底交情不淺,明裡暗裡兩人有時總會相互扶一把。

王體乾聽得皇帝的暖心話,高興道:“奴婢心裡邊只有皇爺一個人,皇爺怎麼想,奴婢就怎麼做。”

不過,朱由校對於王駙馬這件事,和他妹妹一個感受,就是覺得十分順氣,騙到朕的頭上來了,就是一個死字!就算真是張問乾的,朱由校也不計較,反而很是滿意,他特別喜歡別人幫他做一些自己不便親自做的事、而且把黑鍋也背了。

魏忠賢沒幹多少好事,但是爲朱由校幹了一些他想幹而不能幹的事,又身負罵名背了千古黑鍋。因此朱由校記得魏忠賢的好,他當初是真不想殺魏忠賢,想給他一個善終,但是有些事就算是皇帝也是無法控制的啊。

朱由校想了想,用手裡的那份奏章輕輕拍着御案,說道:“兇手膽大包天,竟然刺殺皇親,這事一定要嚴查到底!但是崔呈秀無端懷疑內閣次輔,毫無證據,朕必須得給內閣大臣應有的尊嚴,不能誰想查都能查,啊!就按朕的意思批紅。”

王體乾陰着臉,因爲低着頭別人看不見,他猶豫了片刻,沉聲說道:“還有件事兒……奴婢怕皇爺生氣,不知該說不該說。”

“說。”

“是,皇爺。”王體乾深吸了一口氣,壓低聲音道,“崔呈秀到處散佈流言,說是因爲張問和遂平公主殿下……這纔對將要做駙馬的王贊元下了毒手……”

“鏜!”朱由校大怒,將手裡的茶杯一下子摔在地上,頓時碎片和茶水齊飛,朱由校指着王體乾,滿臉通紅,“他這是說朕的皇妹和內閣次輔是姦夫淫婦,謀殺親夫?!”

王體乾也不勸,只是急忙跪倒在地上,把身子伏得很低,不住說道:“皇爺息怒,皇爺息怒……”

相比之下,旁邊的朱徽婧卻沒這麼激動,她心道其實說白了,就是這麼一回事兒,有些不準確的是:王贊元還沒有和自己正式成親,所以談不上親夫,更談不上絲毫感情;她和張問雖然有那麼一點情意,但完全說不上姦夫淫婦這麼嚴重,張問連一根手指頭都沒有碰過她,甚至連一句過火的話都沒有說過。

朱由校吼過之後,劇烈地咳嗽着,朱徽婧急忙輕輕拍着他的後背順氣兒。朱由校臉上那病態的紅暈退去之後,滿臉殺氣地冷冷說道:“他這是在自尋死路!下旨東廠錦衣衛,即刻調查崔呈秀等人貪贓枉法的證據,讓東廠的人明白,朕要誅崔呈秀九族!”

王體乾急忙叩首道:“是,奴婢遵旨,這個崔呈秀是死有餘辜,奴婢一定讓皇爺出這口惡氣。”

朱由校努力平息下情緒,仰在軟塌上閉目養神,緩緩地喘着氣兒。

過了許久,王體乾小心地說道:“皇爺,沒有其他事兒,奴婢這就去東廠傳旨了。”

“等等。”朱由校睜開眼睛,拿起案上的另外一份奏章,丟了過去,“着司禮監批紅,讓內閣首輔顧秉鐮好好做他的內閣首輔,別再上書請辭了。”

王體乾疑惑地答應道:“是,皇爺。”他記得皇爺好像說要讓張問做首輔的,這時候留下這個魏黨元老顧秉鐮做什麼?

朱由校想了想,說道:“顧秉鐮和其他魏黨不一樣,他就是一副和事佬的德行,誰勢大,叫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當內閣首輔不過就是個擺設。張問太年輕了,一下子做首輔,不見得是個好事,讓顧秉鐮呆着,對他的大政剛略也沒什麼影響。”

“皇爺英明。”

朱由校明面上說的是一個原因,心裡想的還有另一個原因。確實是因爲張問太年輕了,要是他當了首輔,現在纔不到三十歲,這麼當下去要當到什麼時候?朱由校想着將來朝局穩定了,要形成一套規矩,別動不動就高升、或者動不動就倒臺,只有形成規矩,底下的人才有盼頭,纔會幹實事,一洗朝廷的頹勢。真到了那時候,張問那歲數做着內閣首輔反而是個麻煩。

到時候再提升兩個年輕一點的大臣進內閣來,只要顧秉鐮還做着首輔,其他的閣臣就有個盼頭,對張問就有個制約。如果張問做首輔,要等二十幾歲的他老死,人家還盼什麼呢?

朱由校對黨爭很反感,但是也明白朝廷需要微妙的平衡,而不是誰來一手遮天。

王體乾從養心殿出來,出了月華門,上了一頂轎子,讓太監們擡着他去東廠衚衕。宮中行轎,魏忠賢在的時候,王體乾是不敢這樣乾的時候,但是現在他已經成了司禮監的一把手,這宮裡的太監宮女,沒有人敢在他面前放肆,坐轎那是心安理得。

要得就是這種尊嚴,要得就是這種感覺,太監也有追求,司禮監一把手,當着感覺真的很好,除了皇帝那家子,這整個天下,誰見着不點頭哈腰給幾分面子?老子就是沒有命根,你有命根怎麼樣,還不是得在老子面前跪下稱兒稱孫!

王體乾坐着轎子一直到了東廠衚衕的東廠衙門,轎子才停下來,他從轎子上走下來,因爲地上有點溼,人來人往的免不了有些泥濘,王體乾的鞋邊沾上了一點泥濘。就在這時,一個人走了過來,蹲了下去,有自己的袖子擦着王體乾的鞋子。

王體乾坦然受之,但是無意間瞧見給自己擦鞋子的人有些眼熟,便多看了一眼……這不是錦衣衛指揮使田爾耕嗎?

“哎喲,田將軍,使不得、使不得,您這是幹什麼呢?”王體乾忙一臉驚訝地說道,但是腳下卻沒有動,依然讓田爾耕擦着鞋。

田爾耕長得五大三粗,滿嘴的黑鬍鬚,此時卻作出一副討好的可愛笑容……這樣一個笑容出現在這樣一張臉上,實在滑稽得讓人忍俊不禁。田爾耕那樣子,就像一個大漢要進獻自己的菊花似的……

“王公公愛乾淨,您瞧,鞋子被泥弄髒了,末將給您擦擦。”田爾耕討好地說道。

王體乾笑嘻嘻地眯着眼睛,嘴上卻客氣地說道:“這種事兒讓那些小的來就行了,怎麼能勞田將軍親自動手呀!”

田爾耕一副滿足愜意的樣子,就像剛做完房事那般滿足的表情,“末將能給王公擦鞋子,那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啊,別的人兒,就是像給您老擦鞋,還沒那資格呢。”

王體乾踱踱腳:“行了,行了,不就是點兒泥嗎,俗話說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溼鞋的,田將軍,您說是不?”

田爾耕一臉恐慌道:“王公,您可得給末將做主啊,那狗•日的魏忠賢多般威脅末將,末將上有老下有小,迫不得已才屈膝於他,完全是無奈之舉啊。其實末將根本就看不起他,什麼東西,文也不行武也不行,完全就是個市井無賴!末將怎麼會看得上他?倒是王公公,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風雅之處就連整個士林都敬佩不已呢。末將真是瞎了狗眼,怎麼不早些跟着王公公呢,末將現在都後悔死了!”

“好說,好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老夫難道是那種氣量狹小的人?”王體乾笑道,“咱們進去說。”

兩人走進東廠的會揖房,田爾耕左右瞧了瞧,就從袖子裡摸出幾張紙來,輕輕放到王體乾的桌子上。王體乾拿眼一瞧,是一些房產和土地的地契,他的眉毛一挑,愕然道:“田將軍,您這是什麼意思?”

田爾耕躬身道:“王公升了司禮監掌印,又監管東廠,這可是高升啊,按規矩吧,末將應該給您湊個份子。可又想着王公這樣風雅之人,可見不得銅臭,拿銀子做份子怕遭您煩,末將在城外有個莊子,莊子周圍也有些薄田,於是……”

王體乾笑道:“銅臭?銀子啊,它是好東西,哪裡有香臭之別?咱們就說書香,文房四寶、書籍本子,稍微好點的,哪樣不貴?不都得和銀子沾上邊。老夫卻沒那麼清高,這銀子老夫是喜歡得緊,再說了,莊子田地,不也是銀子,有什麼區別麼?”

田爾耕陪笑道:“那是、那是,王公所言甚是。”

王體乾突然收住笑容,正色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東西老夫喜歡,但是不能收!您難道不知道現在皇爺正在反腐?這樣的風頭上,咱家還敢收這麼厚重的‘份子’?規矩咱家也懂,也不是故作清高,您要真給份子祝賀老夫,把這東西收回去,換錠幾十兩的銀子過來,咱家也不嫌銅臭。”

田爾耕的眉毛頓時向兩邊倒,成了一個八字鬍的樣子,一副可憐的模樣,“這……這……王公,末將只是想着您俗務煩身,要是給您座清靜的莊子,偶爾也能去調養調養不是,沒別的意思。您老就收下吧。”

王體乾呵呵一笑:“咱們也別捏着鼻子說話,擺明了說,田將軍此舉怕不是這個原因吧?唉,我說你,你爲啥不能直說了,你想投靠於我?”

田爾耕聽罷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說道:“末將下定決心要追隨王公,又怕王公嫌棄……”

王體乾打斷田爾耕的肉麻廢話,冷冷道:“早說不就行了?我王體乾是趕盡殺絕的人?(當然是),你要是真心投過來,老夫以自己人待你。”

田爾耕像雞啄米一般拼命點頭:“末將真心實意,如有半點假,天打雷劈!”

王體乾道:“現在有件事兒,本來東廠也能辦,既然你要投過來,那你先把這事兒辦了,什麼話也不用說,老夫心裡自然明白。”

“請王公公指教,是什麼事,只要末將能辦到,縱是刀山火海,末將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段八一 圍殺段四十 血泊段五六 上諭段八 一葉段二三 督戰段二五 民變段六十 寶璽段三十 意外段三 玉瑕段二 家事段十八 後宮段七 風月段二二 捧月段四一 情意段二四 死敵段三一 孤膽段十六 懿旨段八 涵春段七一 降霜段三三 時機段十二 良人段十八 後宮段四一 密檔段七 出關段六 內宅段二二 捧月段三二 腐敗段十四 叱詫段八五 濁酒段七三 日月段十九 規劃段二一 問罪段三二 小心段十九 龍權段九 五味段五二 志賢段四 回京段四六 派系段四 石板段四二 巡狩段五十 血雨段二七 逼問段三九 難耐段七一 人海段四七 密謀段四 石板段七 目的段四四 風頭段十二 放火段二十 敵酋段三七 開門段七九 大車段三二 證詞段六十 部署段七 出關段三四 進攻段四九 山地段三三 校場段十五 宮變段六七 王師段十九 薄名段三十 受降段七七 牢籠段二二 祈福段二一 千金段七三 日月段四四 信札段三六 活着段三五 流光段十三 總督段五二 督府段十一 扁舟段七一 降霜段四十 信王段二二 世子段十一 東廠段二三 上諭段八五 濁酒段二十 特產段十 鐵鏈段十七 夕陽段三五 流光段七 客人段三七 解字段四三 聖姑段三十 受降段九 比較段四三 聖姑段二六 效死段二六 覆滅段十 玉蓮段十七 大風段十一 東廠段九 祥瑞段三四 笑聲段三五 祥瑞段二二 聽書段九 五味段十三 劉鋌段五 閣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