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的面容很俊逸,卻有着一雙刀削的劍眉,如星的雙瞳,一如那堅定執着的神情,倍顯剛毅。只是此時,所有的堅毅與執着,在這衆多修士濟濟一堂之中,都顯得那麼的脆弱與可笑,旁人的嘲諷,不屑,也猶如沉重枷鎖,不斷地積壓在他的身上,他緩緩拾階而上,行走在金碧輝煌的殿堂,卻如行在刀山火海,每一步,都顯得步履蹣跚,沉重而又痛苦。
這年輕人微微擡頭,鬢角竟是已經悄然爬上了幾絲斑白的枯發,猶如芳草羣中的枯枝,平添幾分蒼老蕭瑟之意,就這樣一直走到了殿中,等到前面幾位同樣前來參拜的修士說完祝辭之後,方纔輕整衣冠,撫胸躬身道:“小王呂雲瑛見過敖叔國妖帝陛下,祝陛下仙福永亨,壽與天齊。”
“雲閣王,有心了,來人,給雲閣王殿下設座,侍酒。”略爲沉吟,一個威嚴的聲音,從高高的玉階之上傳了下來,仿若垂天之音。
這正是敖叔帝君。
從外表上看,敖叔帝君便是一個皮膚略有些黝黑的魁梧大漢,相貌也普通,並沒有什麼過人之外,不過可見他的額角兩端,各有一支長長的骨質尖角伸出,彷彿鬥牛一般,眼仁深處,也各自藏着十字形狀的黑影,仿若獸眼。
還可見到,臉頰兩端,一些花紋狀的鱗片貼合,鼻孔粗大,保留着些許極似惡蛟的特徵。
最爲明顯的是,敖叔帝君的龍尾。尚未蛻化,仍舊拖着一條長長的龍尾,盤在椅上。
呂雲瑛默默點頭,在妖族侍者的指引之下。來到右首一角,各方貴賓的席位中就坐。
殿中衆修士,已經有不少打聽到了呂雲瑛的事蹟。
此人原是大泈王朝東宮太子,適逢黑龍公主上陸游歷,驚爲天人,遂爲之神魂顛倒,不能自已,此後黑龍公主歸國。竟然不顧家業,一路追隨而來。
黑龍公主對他的態度也很是曖昧,一面傾慕其是人族太子,在大泈王朝的國子監求學之時。便常常向其請教琴棋書畫之藝,談玄論道,引爲知己,一面卻又擔心他爲凡人,而自己是化形妖修。無法長相廝守,所以一直都若即若離,談不上傾心或者疏遠,也無人知道。她對他究竟是一副什麼樣的心思。
此後太子拋棄家業,追隨而來。黑龍公主心中感動,便應其請求。帶着他來到了這敖叔妖國,並且幫助他在此立足。
剛開始時,妖國衆修士聽聞他的出身貴爲一國太子,又有不少異族渴慕人族文明,爭相聘其爲師或者請予教化,對其禮遇有加,雖爲凡人之身,但在這妖國之中,也被敬奉若上賓,包括自身與追隨而來的武者,修士,都過得很好。
但好景不長,太子始終只是凡人太子,因爲資質有限,連年修爲未有寸進,根骨資質也逐漸爲大家所知,那些原本對他很好的妖修,便逐漸斷絕了禮遇的心思,只是以普通文士之禮相待,沒有以前那麼熱絡了。
太子離家之中所帶財物不多,無法再供養麾下隨從,又因羣島諸王混亂,時常有劫掠廝殺,很快便把錢財敗光,麾下隨從也死的死,傷的傷,散的散,竟致顛沛流離,開始落魄。
落魄之後,呂雲瑛仍自時常到黑龍島上求見公主,但又因敖叔帝君反對他與公主往來,從未獲得准許,只是每逢望月潮生,宮中妖修出宮之時,才能在島外藝坊乞得一見,以慰單思之苦。
數年間,羣島各族修士時常可以看到,其人因久久未能得見公主,在望月閣外喝得酩酊大醉,苦悶起來,又思家念舊,竟致嚎嚎大哭,或者因公主相見,對他說了什麼寬慰勉勵的話,喜得載歌載舞,樂不自勝。有時候公主憐其癡情無狀,或託宮女送其吃用,或在學藝之後留下與其相會,更是能夠接連樂上十天半月,逢人便說此事。
如今呂雲瑛已經是敖叔妖國之中一位小有名氣的人族散修,但卻一直都以小丑或者癡情兒的形象出現,衆妖修間,也是譭譽皆有,各有不同的態度。
有的妖修不像同伴那麼粗鄙,一直都傾慕其才華,對他百般禮敬,或者時有接濟,甚至就連他現在居住的望月閣,也是一名鎮守羣島的島主供養的,之所以能以一凡人之身,在這妖修縱橫之地安然無恙,不至客死他鄉,也是全憑了多位手掌重權的修士護佑,甚至於,敖叔帝君都曾親自下令,所有妖國臣民不得傷害此人。
而在這同時,也有不少妖修對其嫉恨有加,或者鄙夷之至,時常有戲弄嘲諷之舉,甚至有數次,坐船前往黑龍島藝坊授課,都有海獸頂翻航船,然後一衆巡海妖將看着落水的太子百般嘲弄,直到與他交好的妖將趕來救起,方纔調笑着離去。
太子數年以來,身邊隨從死傷離散,也多是這些妖修有意恐嚇逼迫之舉,甚至還曾有兇惡巨鯊當着他的面,將三名隨從一口撕碎,咬得血肉橫飛,漿液四濺,太子無力護佑麾下,也只好將其他的隨從遣散,免得再遭池魚之殃。
“太子殿下,那些都只不過是一羣尚未開化的粗野蠻夷,不必與他們一般見識,來,本王敬你一杯。”
一名額生長刺,彷彿是箭魚成精的妖修,手捧精緻杯盞,對呂雲瑛說道。
那些各族妖修的議論,並不避忌着誰,坐在不遠處的呂雲瑛自然也聽到了,心中不免苦澀,但在這時,聽到那妖修的話,也不得不強顏一笑,轉身道:“劍籬王,請。”
劍籬王,是一名住在黑龍島附近,統領一方水域的妖王。平素也與呂雲瑛互有往來,是部分對其友善的妖修之一。
“太子殿下,你這次前來,除了爲陛下祝壽。可還有其他目的?”劍籬王對呂雲瑛比較瞭解,也頗有些交情,因此開門見山地直接說道,“請恕本王直言,若是你想通過比武大會娶得公主,還是不要指望了,這次的比武招親,雖然沒有限定修士種族。實力,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參加的,更何況,比武不限死傷。所有與會者後果自負,那些粗鄙的傢伙平日裡就對你多有不滿,藉着這次,一定會專門與你爲難。”
按照前些時日公佈的安排,壽宴和上貢之後。就是比武招親大會,呂雲瑛對黑龍公主的情意,方圓千里皆知,劍籬王又豈會猜不到他的意圖。
呂雲瑛搖頭道:“劍籬王。你何不知小王?這次的比武大會,我是參加定了。”
劍籬王嘆道:“殿下。你這又是何苦?小女奚兒,一向仰慕人族文明。如蒙不棄,本王願將小女許配與殿下,又何必冒着性命的危險,去爭那位公主?”
呂雲瑛說道:“多謝劍籬王美意,只是雲瑛早已心有所屬,此生非酈兒不娶。而且奚兒姑娘天真爛漫,也未必就是對我雲瑛有意,還請劍籬王開明,令其自擇夫婿爲好。”
“唉,你這人真是……”劍籬王連連搖頭,滿臉都是遺憾痛惜之色。
“哈哈哈哈,劍籬王,這小子不識好歹,你又何必總是處處維護着他,居然還想把奚兒嫁給他,不是作踐自己嗎,要我說,你還是把奚兒許配給俺老章算了,俺老章雖然不是什麼狗屁的太子,但也是貨真價實的化形妖王,比這小子強多了。”
因爲壽宴尚未結束,還有許多各方修士等着參見,殿堂之中各處,仍然是一派熱鬧非凡,聚在一起的各路島主,洞主,妖王,諸侯,全都三五成羣,或者各自尋好友敘交情,或者商議要事,而敖叔帝君也在殿首遠處親自召見賓客。
殿堂非常寬闊,倒是互不干擾。
“章榮,就憑你也想娶我奚兒!”劍籬王聽到這囂張的笑聲,不由回過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這章榮是與他統御領海毗鄰的一名妖王,乃是章魚族的修士,生着一頭鼓包似的大腦袋,眼睛小小,即便已經化形,還是極其的醜陋,手臂各處,更是生長着諸多肉瘤一般的噁心吸盤,一向崇尚人形道體,以自身額上箭角爲恥的劍籬王,對此更是深惡痛絕。
他有一女名爲奚兒,雖然天生根骨並不如何出衆,修煉了兩百餘年,修爲也還只在化形一重,但在化形之道上面,卻是有着接近完美的表現。
奚兒還在通靈五重的境界,便已經煉化橫骨,能夠口吐人言,通靈七重,便已經長成了人軀,半身蛻變爲人,而剛剛度過化形小天劫,便已經把大部分妖修標誌蛻去,只餘眉心一塊寶石般的晶瑩鱗片。
奚兒之所以受他寵愛,也正是因爲這絕高的化形天賦,又哪裡會肯將自己的愛女許配給這噁心的章魚族妖王。
他是寧可尋一凡人男子爲女婿,也絕不讓女兒嫁給這些連化形都沒有化完全,甚至茹毛飲血,禽獸一般的粗鄙妖修。
章榮自討了個沒趣,也不生氣,只是看着兩人嘿嘿直笑,眼中滿是嘲諷譏誚之意。
呂雲瑛知道他是衝自己而來,不由得緊緊攥住手中酒杯,但卻無言。
他現在能夠安然無恙,並不是因爲別的修士忌憚他的身份,更不是因爲他擁有強橫實力,而是敖叔帝君和劍籬王等一衆強者護佑,如果想過得安穩,唯有忍氣吞聲,對任何諷刺戲弄都無動於衷。
“嘿嘿!小子。”章榮見呂雲瑛不與自己吵鬧,也不敢真的動手將他如何,只得訕訕地走開,找別的妖王飲酒作樂去了。
自然,旁人看到這一幕,也不由得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世人皆道太子懦弱無勇,若真懦弱之人,又怎麼會不辭萬里,背井離鄉,追求自己的愛情,又怎麼會捨生忘死,報名參加這比武大會?真是苦了太子了,可惜,可惜。”劍籬王自然知道,呂雲瑛因何而不發作。不由越發嘆息。
短短不到一刻時時間,又有十數名妖王、洞主、島主前來和呂雲瑛攀談,有的是單純聽聞他的大名,感到好奇。而有的則是不懷好意,過來譏誚戲耍一番,呂雲瑛也一一接應,始終顯得不卑不亢,如果,敬重讚賞他之人,愈發敬重和讚賞,而鄙夷不屑之人。也愈發鄙夷和不屑,畢竟在他們看來,此子只不過是一個沒有種的人族軟包,不值一提。
尤其是此後。呂雲瑛因爲懷有心事,一杯接一杯地坐在那裡喝着悶酒,一副失神落魄的樣子,別人對他的鄙夷更甚了。
呂陽與蘇冼馬等人也來到了妖修聚集的黑龍島上,此時。黑龍島已經滿是修士的氣息,即便以呂陽的神識,想要從中尋找出特定的目標,也變得困難之極。他擔心稍後會有什麼意外發生,囑咐蘇冼馬等人:“小心一些。這裡畢竟是妖修的老窩。”
“放心吧呂峰主,我們明白的。”修士與凡人不同。蘇冼馬等人自然也明白,生怕不小心便犯了對方的忌諱,被人暗算。呂峰主固然是高人,但也未必有那精力時時照看他們。
“這幾位客人,你們也是來向帝君祝壽的?現在都已經快要半夜了,如果是的話,請儘快登島。”不遠處,妖修守衛提醒道。
“走吧。”呂陽招呼蘇冼馬等人跟上。
黑龍島是一個蘊含着靈脈的海外靈島,自被裡海妖修佔據之後,便開始大修宮闕,建立起了與人類都市一般的樓宇,又經歷代帝君成千上萬年經營,繁華的程度,絲毫不低於凡人國度的帝都。
呂陽等人在妖兵的護送之下,穿過重重街道,來到內城,又見有妖將前來查驗,確認各方修士都是前來祝壽之後,催促他們到一處廣場自報籍貫,來歷,同時交納賀禮。
裡海帝君掌握中央海疆,每年前來此處求官,或者求他辦事的各方修士很多,進宮送禮已成慣例,更何況是這種祝壽朝貢的時刻,而呂陽等人並不是來鬧事的,而是打算暗中觀察一番,自然也不例外,隨意拿出幾件下乘法器,作爲賀禮送上。
讓呂陽有些意外的是,見了那幾件價值數萬靈玉的下乘法器,接收的妖官竟是眼前一亮,連語氣也變得恭敬起來:“前輩似乎是人族修士?定是裡海中哪一處靈峰的峰主吧,還請在此留下名號來歷,小的爲您安排中席。”
中席,便是有資格進入大殿之中朝拜,但不是極爲靠前的位置,和各路島主、洞主相當。
再加上,這位妖官只有化形一重的修爲,感覺呂陽修爲高深莫測,完全無法看透,便將他當作中乘境界的人物,如此安排,亦是合情合理。
呂陽此時已經知道了進宮祝壽,依靠賀禮排定次序的規矩,不免覺得有些無語,這裡海里面的妖修,未免也太窮了一些,區區數件法器,竟然也可以在衆人的禮物之中居於上等,還混了個進入大殿的資格。
草頭王,果然就是草頭王。
不過這樣也好,進入大殿,就能更加近距離地接觸敖叔帝君,探一探他底細。
呂陽對此處妖帝倒是有着幾分興趣,聞言也點了點頭:“唔,有勞了,給我們安排吧。”
因見呂陽等人是“豪客”,而且出手“大方”,即便在這次前來祝壽的萬妖之中,也可以排在前數百之內,接收賀禮的妖官不敢怠慢,連忙開好進宮憑引,以及通傳守衛士兵,各級兵將。
這些妖修在自家貧瘠之地經營了成千上萬年,學習人族文明也一直不敢放鬆,各種規矩倒是學了個七七八八,行事也頗有章法,一陣之後,已有妖官來請諸人上殿,說是已經通傳完畢了。
“大啓王朝青陽峰呂峰主到……”
洪亮的聲音,在禮官妖修的傳唱中,報上殿來。
大殿中,諸修士毫無所察,甚至連高高坐在殿首的敖叔帝君,也沒有什麼反應。
畢竟前來這裡的島主,洞主,妖王,峰主,實在太多了,很多都是先天下乘或者中乘的修士,而僅有的百來位虛境高手,也早已被敖叔帝君請在排前的席位之中,得到了應有的待遇,再有其他不請自來之輩,固然不可輕易怠慢,但也沒有必要過於看重。
呂陽帶着蘇冼馬等人,踏進殿中,果然沒有引起多大的波瀾,不少飲酒作樂,大聲議論的各族修士,也只是好奇地轉頭看了幾眼,便移開了,不過他們卻沒有見,坐在首席的不少虛境修士,都扭轉頭來,有些驚訝地看了看呂陽。
這些大多都是遊走於裡海的散修,見識有限,自然不是認出了呂陽,而是從他身上感受到了先天八重法相境巔峰的氣息,而且除此之外,另有一股威嚴、浩瀚,深不可測的神秘力量涌動在體內,直令人敬畏。
只是看了一眼,即便是和呂陽同一境界的法相境修士,八重妖帝,也怔住了。
“這是何許人也?”(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