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閣宮中,一位衣着華麗的老婦人斜倚在軟塌上閉目淺眠。
一抹淡藍色身影閃進了宮門,左右侍衛均是不察,似乎無人發現他的闖入。
那人徑直往裡一直來到老婦面前,微微蹲下身子,手中似握着什麼東西一般。
忽然,塌上老婦睜開眼睛,嚇得來人一抖,手中的帛被掉到了地上。
“太后。”原來那淡藍衣袍是純雅小爵爺雲子明,他笑得純良,彎腰撿起了帛被。
“明兒,你又調皮。還不攙我起來。”太后朝他伸出手,嗔怪道:“偷偷跑來這裡。”
“今日皇帝表哥在大殿上大擺宴席,太后您怎麼不去參加?我在宴席上見不到你,便來寢宮看您。”
太后笑得慈祥:“哀家身體有些不爽適,那是皇帝宴請武將之席,我也不便參加。”說着,太后看了眼雲子明的表情,道:“怎麼,今天宴會上發生了什麼新鮮事麼?”“太后你怎麼知道?” 雲子明驚訝道:“難道表哥都告訴你了?”
太后笑了:“皇帝還沒過來呢,我是看你的表情,猜的。”
“太后你真厲害,一眼,就能看出我的心思。”
“那是當然,你母親去世得早,你自小隨我在宮中長大,你的心思,不說全部,能知道□□是肯定的。”說着拍他手背:“還不快說與我聽聽。”
雲子明便將今日在大殿上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訴了太后,末了,還不忘加上一句:“那木琅王子,還真不錯。”
太后聽了,微微有些走神,半晌才道:“他不錯?哪點不錯呢,你倒說與我聽聽?”
“那王子不畏皇威,大殿之上敢於維護自己的尊嚴,當然不錯了。” 雲子明認真道。
太后撇嘴搖頭:“明知自己身陷囹圄,又是破國之質,竟在強國之殿上試圖弒殺其五品武將,不是一心求死,就是涉世不深,這樣的人,你還說不錯?”
“太后,可他的刀法很好。” 雲子明還不甘心的道。
“刀法很好?那也不過是匹夫之勇,不足爲用,這樣的人你也喜歡欣賞,莫不是那人長得貌美如天仙一般,看得你失了魂魄?”
“誰貌美如天仙一般,又是誰失了魂魄啊。”一個聲音從宮門口傳來,兩人皆轉過頭,蘇秦正邁過門檻,笑盈盈的走了進來。
太后道:“皇帝來了。”
蘇秦躬身道:“兒臣向太后請安。”隨即看着雲子明笑:“原來明表弟也在,怎麼,看上了誰家姑娘,要表哥幫忙下旨欽點嗎?”
雲子明立即站起身來,微紅了一張臉道:“皇上你不要取笑,你聽話聽了一半就拿來說事兒,我有太后作證,絕不是看上誰家姑娘了。”
太后微微頷首:“你來之前,明兒正與我談起西離國的王子。”
蘇秦點了點頭:“母后以爲此人如何?”
太后搖了搖頭:“哀家一介女流,哪有什麼以爲,倒是皇帝有什麼想法?”
蘇秦沒有正面回答,扭頭看了眼雲子明笑道:“明表弟好象對那王子甚感興趣,不然將那王子送去你府中住下,你們也好交個朋友。”
雲子明還未答腔,太后立即出聲拒絕:“那怎麼行,明兒是堂堂爵爺,豈能讓一個質子住在府上,傳出去成何體統?!”
蘇秦和雲子明面面相覷,半晌,蘇秦才道:“朕剛纔只是開個玩笑。”
太后看了蘇秦一眼,輕輕道:“君無戲言。”
場面一時有些尷尬,雲子明立即上前拉住太后衣袖道:“太后,你派人給我送去的書,我都看了呢,我現將書中事講與你聽,可好?”
太后這才面色稍霽:“好吧。”
蘇秦舒了口氣,躬身道:“那朕就不打擾了。”
太后看了眼蘇秦,道:“且慢,皇帝,哀家還有話問你,那西離國的公主娶不成了,後位空置,你眼下有何打算?”
蘇秦躬身道:“勞太后費心,朕身邊女妃衆多,當下水妃還有龍孕在身。。。。。”
還未說完,便被太后打斷:“只有水妃一個有嗣,那怎麼能行,我桑羅帝國以後的皇帝一定要是強者中的強者,篩選而出,皇帝你要知道,你肩負的是天下。”
“朕明白。”
“那就好,本來想緩上幾日再說,今日你既然來了便先跟你說了罷。”
“母后請講。”
“昨日我收到伯牙國皇后的書信,說是公主思思已年滿十八,邀請各國未娶正妃的王子,皇帝前
去恭賀,並將在其中爲公主選出如意郎君。”
蘇秦猛的擡頭:“母后的意思是?”
雲子明在旁邊大笑撫掌:“皇上還不知道是何意?”
蘇秦看着他,面色凝重的搖頭:“不知。”
雲子明笑出了聲音:“當然是,你又要爲我添位皇表嫂了!”
“可是母后,這與西離國聯姻不同,這是和各國王子皇帝去爭,要是選不中,豈不輸了桑羅帝國的面子。”
“皇帝不用擔心,我保證那公主一定會選你。”
紫薇閣內漆黑一片,忽然有聲響傳來。
“皇上,急招臣入宮所謂何事?”
“太后要朕這幾日之內趕去伯牙,迎娶伯牙公主。”
“伯牙國?太后這是何意?”
“朕也不知,但定無好事,如今朝廷裡太后的眼線關係盤根錯節,朕根本不知道哪些是她的人,日前沒有反抗成功的把握,只好從了她。”
“皇上!”
“不必爲我擔心,如果此去真能迎娶那伯牙公主也算不錯。我叫你來,是要你自己多家小心,保護好自己便是對我最大的交代,如有萬一,我會緊急傳書與你,日前和你說過的事,你都要小心留意。”
“皇上請放心,臣一定小心。不知皇上此次出行太后派誰左右保護?”
“派誰不是一樣,都是她的爪牙。”
“皇上,臣會盡力安排,放一位可靠之人隨侍您身邊,以防有什麼不測。”
“甚好,我走之後,你千萬小心,退下吧。”
“皇上請放心。”
聲音漸漸隱去,蘇秦在位子上嘆了口氣:“你們都要小心。”
第二日朝堂之上,已多年未上朝的太傅夜東離託人遞上奏摺一封,說近年來修習多國地圖志,有許多關於西離國的地方人情傳統想向西離國王子木琅請教,特請皇帝恩准讓木琅王子住進太傅府中。
全朝譁然,這冰冷性子淡泊名利身有固疾一直不曾在朝中露過面的太傅竟然向皇帝討要一個破國的質子,這是何等驚歎的大事啊,誰都知道,歷年來這些質子到了強國往往會被位高權衆的親王或侯爵收入府中,表面的說法是交流兩國文化,可往往都會遭到非人折磨的折磨,這次連太傅都開口索要,難道這西離國的王子當真貌美如仙一般不成?
三天後,太后忽稱皇帝身染病疾,要移駕行宮修養,朝中大小事務交由太后主理,雲爵爺與王宰輔共同處理,皇帝秘密迎親的消息也只有少數幾位重臣知道。
又過了兩天,皇帝的隊伍在天未亮時出了皇城,直奔伯牙國而去。
一路顛簸,蘇秦在馬車上輾轉,此次出行,未免惹人注意只帶了五百兵士,還分成幾批出發,挑選的道路也不是最熱鬧的官道。
雖然對此次出行讓蘇秦心中隱隱不安,可他卻無從反駁這看似無理的安排,不得不爲之的遵從。
他睡不着覺,即使棉被柔軟,枕頭舒適。
很多年了,他沒有一夜能睡過兩個時辰,他將自己的頭蒙進被子,一片漆黑中,思緒卻愈加的清晰,棉被上淡淡的香氣傳來,他閉上了眼睛,幻化出不知是真是假的情境。
四年前的秋天一個起霜的夜晚,皇宮裡的落葉在太子殿的大窗戶前翻飛翩翩,如同妖嬈蝴蝶帶着柔媚的飄蕩,宮人們在庭院裡緩緩吹奏着舒緩動人的樂章。
那時的蘇秦依稀還是少年模樣,連頭髮都披散在肩膀兩側,沒有結髮,他的酒窩深深,帶着頑皮的微笑用手中的毛筆輕掃一旁熟睡少年的鼻孔,那少年看起來比蘇秦還小上許多,清秀的眉目,柔嫩的脣,因爲不適,擡起手指摸上鼻孔輕揉,輕輕的皺起了眉頭,蘇秦笑意更濃,手指溫柔的撫平那少年淺淺的抱怨。
那時的蘇秦還不知道什麼叫愁煩苦惱,雖然耳邊飄散的樂聲略帶悲傷,微透哀愁,可他依舊能面帶微笑的輕輕跟着哼唱,身旁白皙可人的少年正在安睡,還有均勻流暢的呼吸在他耳邊流淌,那一晚上他帶着微笑入睡,在夢裡聞到了木槿花奢靡的香氣。
不過是一瞬間,變了天地,皇帝駕崩的哀鍾在皇宮的高牆中來回的蕩,一下重過一下,狠狠敲打在他耳膜上,淒厲的哭聲和哀號伴隨着宣佈他成爲皇帝的旨意讓他感覺到通體薄涼的寒冷,隨着除卻太后外所有宮妃被賜死陪葬,穿着白色宮服的女人們被齊齊吊死在房樑之上,所有的場景,一併洗去了他腦中殘存的溫柔,他迫切的需要找到出口,迫切的需要一個人的體溫。
那時的他還不知道,跟隨皇帝遺旨的還有一道密旨,誅殺御史月守桑全家,一個都不許留下。
當匆匆而就的登基大典完成之後,他驚聞噩耗,竟然不知道該怎麼辦的呆站在朝堂之上,羣臣匍匐在腳下,他如同雕塑一般呆滯,片刻之後,他穿着豔麗的龍袍衝到已經變成廢墟的月府門口。
哪裡還能看到,那純真少年的燦爛笑容,哪裡還能聽到,他美妙絕倫的嗓音,脆脆喊他:“表哥。”
他再聽不到他這樣叫他,他再看不到他的容顏,在他登基成爲皇帝的瞬間,他們生死相別,他丟棄了要陪伴他一輩子的承諾,他也丟棄了要保他萬世江山的壯語。
他在月府門口失魂落魄的哭泣,將身上的龍袍脫下丟進那灰黑的廢墟,脫掉了堅硬的靴子,赤腳站在廢墟之上,像個□□的孩子接受着世人無盡的殘酷。
當他勇敢的擡頭仰望蒼天,那一瞬間,陽光耀傷了他的眼睛,他的淚水乾涸成了灰燼。他已經無處可問先皇爲何要做這樣的決定,這就像是先皇在用他最後的權威在離開的時候帶走他唯一的軟肋,用決絕的方式讓他的兒子瞬間成長。
從此以後,少年變做沉默寡言的皇帝,在那天下人都仰望的位置上孤寂的活着,他真的變成一個人了,永遠的永遠,都沒有一個人能靜靜依靠在他懷裡,讓他聞到木槿花的香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