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濤緊咬嘴脣,想讓自己顯得無所謂,然而當他推門而出,她終於還是忍不住追了上去,帶着哭腔喊道:
“你能同情丁薇失貞,就不能原諒我瀆職一回?”
尹劍駐足回首,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濤姐,生活可以妥協,但正義不打折扣,別忘了,你是一個執法者。”
楊濤黯然止步,北風吹在臉上,一直冷到心裡。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人潮裡,她的眼睛模糊了。
強忍下追上去求他不要離開自己的衝動,楊濤失魂落魄的回到家裡,衣服也懶得換,像具屍體似的倒在牀上,心情沮喪至極。
尹劍離開前說的那些話,字字誅心,她不禁開始懷疑,自己的選擇是否真的已經越過良知的底線。
楊濤不認爲自己是一個罔顧是非道德淪喪的人,事實上她從小就對家族的做法不以爲然,故此明明出身黑道世家卻偏偏走上了從警的道路。
想當初她也天真的以爲這是向家族表明自己不肯同流合污的立場,然而後來才漸漸發現,若非有家族在背後撐腰,別說年紀輕輕爬上副局長的高位,想避免被朱大昌之流淫棍潛規則都很難。
人情往來說穿了就是“等價交換”,家族也不是白白在她身上投資,雖說還未曾利用她在警界的影響力充當犯罪保護傘,至少警方有個風吹草動楊家能夠第一時間收到消息,這就算值了!
每每捫心自問,楊濤都覺得自己很可悲,想做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蓮,結果卻成了淤泥的一部分……
每天看到那麼多觸目驚心的犯罪案件,她越發感到無奈,在這個灰色的世界裡,只有嬰兒和死人能夠獨善其身。如果這就是所謂的成長,她寧願永遠不要長大,然而她畢竟不再是嬰兒,亦不甘心草率的結束一生。
這種頹喪的心情,一直持續到她遇見隱身人。她在這個嫉惡如仇的神秘人物身上看到“小飛俠”的影子,看到一種自己曾經渴望擁有而最終背道而馳的生活方式——
懲奸除惡,快意恩仇!
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個英雄夢,可惜多數人最終還是要面對殘酷的現實——你我皆凡人。
楊濤早已看清現實,所以她渴望身邊出現一位英雄,替她實現那些遙不可及的英雄夢。
最初對“隱身人”產生興趣,正是兒時的英雄夢在作祟。
楊濤一開始只是對隱身人的殺人方式感到好奇,隨着追蹤他的行動,瞭解他那些出神入化的手段,對他的好感亦與日俱增,夢想中的英雄形象,跟這位隱身於黑暗之中的神秘遊俠重合了,竟有一種單相思的感覺……
因此,當她得知尹劍就是隱身人,早已潛伏在骨子裡的情愫一下子爆發出來,出生二十三年以來第一次嚐到熱戀的滋味,熊熊愛火幾乎將理智燃成灰燼,這位平素以冷豔姿態示人的美女局長在尹劍面前彷彿換了一個人,變得熱情似火,狂野奔放。
現在跟尹劍因爲理念矛盾決裂,她痛苦的無法入睡,雖說是道不同不相爲謀,可那種源自情感的傷痛卻是理智所無法撫平的。
楊濤趴在枕頭上,默默啜泣,直至淚水溼透枕巾。
她深知不能繼續沉淪在痛苦當中迷失自我,她早已不是懵懂天真的花季少女,感情是生活的一部分,卻不是生活的全部,自己選擇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咬了咬牙,她堅持着爬起來泡個熱水澡,以便儘快成眠,明天開始她就是“代局長”了,必須打起精神儘快進入新角色。
……
回到學校以後,尹劍的心情依舊無法平靜。
楊濤落寞無助的神情好像一塊石頭,重重壓在他的心頭,壓得他喘不上氣來。
道不同不相爲謀,這話不假,然而他們並非泛泛之交了,對一個不久前還跟自己親密擁吻的女人從此不聞不問形同陌路,他委實狠不下心。
一整天都沒精打采,上課的時候也走了神,結果被龍舞喊起來回答問題,當着全班同學的面出了個大丑。
龍舞看出他心神不寧,下課後把他帶到辦公室,冷着臉問他搞什麼名堂,“我的課都敢走神,你好大的膽子!”
表面擺出一副怒衝衝的樣子,眼神裡卻流露出關切之意,這當然瞞不過尹劍的眼睛,不由得心頭一暖,倍覺感動。
人在困惑的時候,總會有向人傾訴的衝動,尹劍在辦公桌對面坐下來,決定跟龍舞談談心事。
“龍教官,你知不知道天都市有一個地下洗錢網絡,專門爲聯盟高官來歷不明的財產提供合法的解釋。”
龍舞挑了下眉梢,淡淡道:“這些事情我不太關心,如果存在的話也很正常,任何政府都無法杜絕**,**者往往裝作兩袖清風,因此他們需要讓自己的錢顯得很清白,那麼這種地下網絡必然存在。”
尹劍不容她避重就輕,直視她的眼睛追問:“聯盟議會有不少高級官員屬於盤龍星一系,他們會不會也有非法收入?如果有,他們的髒錢會不會也經過這一網絡洗白?”
龍舞沒有直接回答,“如果我說沒有,你信嗎?”
尹劍沉默半晌,毅然道:“如果是你說的,我信!”
“別用這種眼神看我……”龍舞遮住他的眼睛,嗓音帶着一絲苦澀,“別逼我撒謊好嗎?”
“……我明白了。”尹劍起身告辭。
龍舞沒有攔着他,她清楚自己的學生遇到了成長的煩惱,心病還須心藥醫,可惜她拿不出能夠讓他寬心的藥方。
回到宿舍以後,尹劍心情愈發煩悶,沉思半晌,拿出手機打給葉飛揚。
“不好意思,這麼晚還打擾你。”
“呵呵,我求之不得!正好我也有事跟你說,你舅媽快回來了,找個時間聚一聚吧。”
“全聽你安排,那個……舅舅,有件事我想不通。”
“難得還有你想不通的事情,說說吧。”
尹劍把洗錢網絡一事用影射的方式稍微說了一下,“葉家在這個網絡裡面有沒有利益?”
葉飛揚輕輕一笑:“我可以不回答這個問題嗎?”
尹劍立刻就明白了,不由得長嘆一聲。
葉飛揚安慰道:“小子,別想這些蠅營狗苟的事情,世界就是這樣,有光明的一面,也有黑暗的一面,如果世上沒有罪惡,又怎能發現真善美的可貴,我們不是萬能的神,改變不了造物主締造的世界法則,能夠堅守心中的底線就算無愧此生了……老實說,你說的這個事情,還沒有觸及我的底線。”
尹劍沉默片刻,追問道:“如果你將來有機會出任議長,會不會打擊這些歪風邪氣?”
葉飛揚正色道:“我向你承諾,必將盡力而爲!”
“謝謝……這是我今晚聽到的唯一的好消息,舅舅再見。”
擱下電話,尹劍感覺像從深海里探出頭來,終於可以出一口氣了。
雖然從葉飛揚那裡得到稍許鼓舞,但還不足以徹底驅散他心中的陰霾,有些問題,葉飛揚也無法幫他解答,必須向更有智慧的人尋求幫助。
尹劍躺在牀上,攥住八卦牌,神魂返回五行村。
這一次他沒有先去跟家人團聚,徑直去了青龍居。
木仙姑正在廚房給一鍋濃湯調味,看見他走進來,笑盈盈道:“我的饞嘴徒兒,難得今天沒趕着飯點兒來,瞧你怎麼愁眉苦臉的,有心事?”
尹劍訕笑一聲,坦白道:“師傅,我有些事情想不通,想聽聽你的意見。”
木仙姑微微一怔,擱下調羹飄然來到他跟前,揚起稚氣未脫的俏臉定定望着他的眼睛。
“往常這種時候,你不是應該去找土師兄嗎?”
尹劍搖搖頭,情緒低沉地說:“關於功德方面的事情,我覺得還是請教瑾兒師傅更好一點。”
“那倒也是,坐下說吧。”
尹劍在木仙姑對面的蒲團上坐下來,悠悠道:“我在外面的世界,認識了一個朋友,她的上司是一個叫朱大昌的官吏,此人壞事做盡十惡不赦,我本想殺了他爲民除害,事到臨頭卻沒能下手……師傅,你能相信嗎?他的功德竟然高達十萬之巨!”
木仙姑淡然一笑:“這有什麼奇怪的,此人壞事做盡不假,恐怕好事也做了不少。”
尹劍道:“我回頭想了想,的確是這個道理,朱大昌當了近三十年執法者,經他手偵破的案件,批捕的罪犯,少說也有上萬,足夠抵消犯下的罪業,可是這並不能改變他貪腐的事實,既然如此功德還有什麼意義。”
木仙姑點頭道:“我有點明白你的心事了……徒兒你有所不知,你現在所看到的功德,其實是功德與罪業正負相加求和以後的絕對值,這個數據的確無法精確衡量一個人的善與惡,當一個人走到很高的位置,有了強大的力量,有了財富與權勢,他完全可以具有雙重面目,一方面無惡不作,一方面行善樂施,正如古人所云:大忠似奸,大真似僞。”
尹劍若有所思,沉吟半晌,擡頭問道:“師傅,那麼如何才能分清一個人的善與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