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了未央宮之後,李信的面色已經陰沉如水。
其實他可以理解,天子爲什麼對當年的那件事那麼敏感,如今太康朝國泰民安,天子唯一的黑點就是那個晚上的宮變,因此忌諱別人提起這件事也是情理之中。
但是李信並沒有想用那個晚上的事情邀功,他只是想給舊時的羽林衛兄弟要一份合理的待遇。
這件事,沒有任何政治成分在裡面,卻被天子果斷的拒絕了。
老實講,這幾年時間皇帝雖然有些虧待了羽林衛的人,但是並沒有虧待李信,該給李信的東西,他差不多都給了,甚至還略有多出一些,之前李信對於這個皇帝,也很有些舊情的。
但是今天這一番對話,讓李信頗有些齒冷。
理智告訴他,皇帝只是在做皇帝應該做的事情,但是情感上,他還是有些不太舒服。
上了陳十六的馬車之後,李信面無表情的坐在馬車裡,一言不發。
陳十六駕着馬車,離開了永安門,到了永樂坊之後,他纔開口問道:“侯爺,回家還是去……”
先前李信與他說過,這幾天他多半要在兵部忙活一段時間,因此陳十六纔有此一問。
李信面無表情,淡淡的說道:“去秦淮坊。”
陳十六愣了愣,隨即點了點頭,駕着馬車朝着秦淮河邊走去。
這會兒還是下午,又是春天,秦淮河畔到處都是“年少春衫薄”的風流少年,有不少文人騷客在秦淮河畔吟詩作對,雖然沒有晚上十里燈火的繁華,但是也可以見到一些京城的煙火氣了。
李信下了馬車,一身黑衣的他獨自邁步在秦淮河畔,面無表情。
他雖然沒有說話,身邊也只是跟着一個小廝,但是卻有一股莫名的氣勢在身上,周遭幾米竟然沒有人敢靠近。
李信一路漫步,徑直走進了秦淮河最有名的得意樓裡,腳步不停,朝着秦淮河後院走了過去。
這兒本來是曾經魏王殿下的產業,後來魏王殿下登基做了天子,這些見不得人的買賣就不適合再把持在手裡了,因此魏王殿下很爽快的把得意樓送給了李信。
當然,代價是李信手裡兩成祝融酒的乾股。
這筆買賣雖然是李信吃虧了,但是得意樓經營的規模不小,這幾年每年都有不少收入,算是靖安侯府的經濟來源之一。
李信進了得意樓後院之後,就沒了蹤影,許久也不曾出來過。
但是在半個時辰之後,秦淮坊一處不太起眼的巷子門口,有一個一身青色衣裳的年輕人,輕輕敲響了一個小院子的房門。
這個人自然就是李信了。
他從宮裡出來,天目監的人是必然會盯着他的,不過李信這幾年在京城裡也不是白混的,他有一套完整的“反偵察”手段,目前來說,應該可以擺脫天目監的跟蹤。
在天目監的情報裡,此時的他應該是在得意樓裡,叫了一個未曾賣身的清倌人,發泄心裡的不爽。
不過實際上他換了一身衣裳,又換了一個帽子,在這個沒有監控的時代,很容易就跳脫出了天目監的耳目。
過了一會兒之後,院子門被緩緩打開了。
一個清瘦無比,一眼看去仍然可以看到幾分姿色的溫婉女子,站在門後面,看了李信一眼之後,含笑道:“李大尚書怎麼有空到小女子這裡來了?”
這個女人,自然就是從前得意樓的大掌櫃,如今已經“失蹤”了整整八年的崔九娘了。
李信臉上也露出一抹微笑,開口道:“許久不曾見崔姐姐了,所以過來看一看。”
這八年時間,崔九娘一直就住在這個院子裡,因爲需要避嫌,李信不能光明正大的來看她,不然就有給皇帝戴綠帽子的嫌疑,不過李信是個很知恩的人,當初崔九娘對他非常照顧,他一直記在心裡,這些年偶爾也會來看一看這個可憐的女子。
此時的崔九娘,已經不像李信初見時候那樣風情萬種,臉上也沒有很多濃妝豔抹,褪去了所有的脂粉之後,看起來有些病態。
掐指一算,這個得意樓曾經的大掌櫃,今年已經三十四歲了。
她的模樣,讓李信想起了另一個世界的易安居士。
聽到李信這麼說,崔九娘讓開了身子,微笑着說道:“有勞李侯爺掛念啦,進來坐一坐?”
李信搖了搖頭,緩緩吐了口氣:“小弟不太方便進去,就在門口說幾句話罷。”
崔九娘點了點頭,含笑道:“那你說。”
李信垂手而立,像崔九孃的親弟弟那樣恭敬,他沉默了一會兒之後,開口道:“崔姐姐,小弟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你說。”
李信吐出了一口氣,緩緩問道:“崔姐姐,恩大可以成仇麼?”
崔九娘皺了皺眉頭,開口問道:“你與陛下……”
李信搖了搖頭,皺眉道:“不是我。”
李信說的,的確不是自己,他說的是羽林衛,羽林衛對天子,無疑是有大恩的,沒有羽林衛,如今的太康天子應該在什麼地方就藩,甚至會像趙王齊王那樣,被下旨禁足在家裡,動彈不得。
但是這份恩情,並沒有被天子記在心裡,反倒隨之而來的是深深的忌憚。
聽到李信這麼說,崔九娘鬆了一口氣,她皺眉思索了一會兒之後,纔開口說道:“妾身只是一個小女子,很多事情妾身也是想不明白了,不過李侯爺問起的這個問題,妾身以爲,如果真的恩大成仇了,便是那個人沒有良心。”
“婦人之見,李侯爺聽一聽就是了。”
李信站在門口,吐出了一口濁氣,對着崔九娘拱手道:“多謝崔姐姐指點。”
“侯爺客氣了。”
崔九娘笑容溫婉:“小小那丫頭過的可還好麼,有一兩個月沒見到她了。”
“她好得很呢。”
提起小小,李信心裡明亮了一些,他微笑道:“小弟前不久生了個兒子,小小在家裡忙活着帶這個小侄子,開心得很。”
九娘點了點頭:“倒忘了恭喜李侯爺弄璋之喜。”
李信連說不用。
兩個人聊了一會兒關於鍾小小的事情之後,李信左右看了看這個不起眼的巷子,略做猶豫之後,開口道:“崔姐姐,你有想過離開京城麼?”
“離開京城?”
九娘訝異的看了李信一眼,笑着問道:“離開京城之後去哪裡?”
靖安侯爺沉聲道:“去儋州。”
“儋州在海外,天涯海角,沒有人能夠得到那裡,我可以安排崔姐姐悄悄的跑到儋州去,到時候崔姐姐改名換姓,或許可以過一過正常人的生活。”
九娘聞言,先是思索了一會兒,隨即搖頭笑了笑。
“罷了,不去牽連旁人了。”
“這就是妾身的命,妾身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