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揚而空靈的琴聲從山間竹林中傳出,是衆人都耳熟能詳的旋律。
“蒹葭盼風?”
聽到這一首琴曲的開頭,不少精通樂律的高雅之士暗暗搖頭,這琴音雖然圓潤自如,卻少了幾分大師的器量,勉強能算得上入耳罷了,說是仙樂,卻萬萬擔當不起。
但隨着旋律漸起,衆人臉上的神色都發生了變化,不再是之前那副看笑話的模樣,反倒一個個凝重至極,如臨大敵。
嫋嫋仙音在他們的腦海中迴環往復,讓許多自恃心智堅毅的劍士學子不由自主地忘卻一切,聚精會神地體悟起奏琴者的情感來。
恍然間,他們似乎見到一名普通的獵人少年苦修劍術追尋愛人的漫漫道路。
鍾愛佳妻,覓而不得,憂戚悲哉,聞之令人泫然欲泣。
其中,卻又存着一根貫穿全曲的主要意志——擋我尋妻者,百死不赦!
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氣息融在旋律之中,滌盪天地,將這秋幻千山上空的重重白雲都衝散開來,驚得飛禽走獸衝下山來,恍若天地大災之前的情景。
原本幾無波瀾、纏綿哀怨音律,硬是被彈奏者加入了一種強硬霸道的韻味。
“我以前都錯了!修行之道,並非太上忘情,而是心中存有一塊永遠不曾崩壞的地方,日醞月釀,以此築爲道基,勇猛精進,百折不回!”
“原來,原來是這樣……我放棄家財,放棄親友愛人,專心求仙問道,都是錯誤的麼?”
萬衆叩首,長跪不起,沉膝跪在諸多求道者身前的李書卿旁若無人,他喃喃自語,眼裡的堅毅之色漸漸爲迷茫所染,任何人都無法揣測出他現在的心情。
求仙道而不得,輾轉反側,混跡於諸多道門之前而不得入內,這般悽苦,與尋妻奏樂的仙人何其相似!
咚!
一聲尖銳的琴音劃破長空,插在蒹葭盼風的韻律之中,二者相融相沖,相輔相成,好似華鳳求彩凰,青鸞與火鳳之偶遇,激發出一股奇妙的韻味來。
這琴聲之中,帶着莫名的驚喜和悸動。
二曲共喝,精妙絕倫。情感醞釀到了巔峰程度的時候,突然生出了變化。
嗡嗡嗡嗡……
琴絃繃斷,如同平地一聲驚雷炸響,在諸多屏息凝神虔誠跪拜者的心中響起。
“給我一段時間!我終能讓這天再遮不了我眼,這地再埋不了我心,隔於你我之間的神魔妖仙都煙消雲散!”
一句霸氣沖天的箴言化爲卐字佛文,漫天升騰,墜落在完全放開了心神的衆人頭頂百匯之中。
“哈哈哈!我明白,我明白了!”
蘊含着陳少白感悟的卐字沒入識海之中,片刻之後,李書卿恍然大悟,欣喜若狂地仰天長嘯起來。他周身洶涌澎湃的氣血之力溝通了腰側佩戴寶劍,從空中抽取了一縷縷天地靈氣,納爲己用。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奇怪韻味在他周身縈繞起來,精神和修爲的雙重突破,讓李書卿好像瞬間年輕了十歲,如同鋒芒畢露的出鞘寶劍。
運轉更加強大的氣血和新得法力,微微震盪滋潤着膝蓋,一刻鐘後,李書卿容光煥發地站起身來,對着秋幻泉篁林中長揖三記:“若書卿問道有成,來日必將爲前輩效犬馬之勞!”
說罷,他手扶長劍,腳步輕點地面,身影在人羣之中穿梭倏忽,灑然離去。
“神仙顯靈了!”壯漢王魁雙手顫抖,激動的不能自已。
就在剛纔,他分明也聽到有人在自己耳旁低聲呢喃,雖然聽地不甚清楚,卻也懂得這是一場大造化、大機遇。
那聞名天下的大劍豪李書卿都有所感悟,似乎突破了境界,他雖然不如別人十一,但細細體悟,想來也必有所得。
“多謝前輩點化之恩!王魁沒死難忘!”
李書卿大世家培養出的瀟灑模樣,王魁學不出來,但身爲江湖兒女,他自有自己表達方式。
只見他雙手舉劍,頭顱重重地磕在地面,發出“噗通”一聲悶響,聽的人牙齒髮酸。
“斷頭跪!這是要把性命都交給人家啊!”
懂得這一磕味道和深意的人,都不由變了面色。
隨着時間流逝,越來越多的人心有所感,對那不曾露面之人行了三拜九叩的師禮。
……
其餘凡人所見所聞暫且不表,獨坐幽篁裡,陳少白略有些茫然地看向遠方。
斷掉主弦的銀桐冰絲琴正擺在他眼前,原本百無聊賴,不知道陳少白髮什麼瘋的小白狐紫瞳忽然像打了雞血似的上躥下跳,興奮之極。
別人或許聽不出來,但他倆卻是能十成十地確認剛剛插曲者身份的。
苗語琴!絕對是苗語琴!
“小苗沒有被靈薇子抹除記憶,她還記得我,還記得紫瞳,而且,她已經知道我們來這裡了!”
雖然只有片刻的接觸,但已經能讓陳少白從中讀出很多信息了。
從片刻的交流中讀出了愛人的心意,陳少白恨不得現在就插上翅膀,駕馭飛劍,與未婚妻相會,訴出情腸。
“呼呼呼……”
大口喘息,施展冰心訣,再默默運轉玄佛功,陳少白這才勉強將自己激動的心情平復壓抑下去。
他知道,自己現在並不能打草驚蛇。
如光淬氣五重【仙霧】境的實力和她那百餘年的積累,像一柄危險的長刀時時刻刻懸掛在陳少白頸上。就算他能夠爆發小宇宙,將那老怪物轟殺至渣,一旦驚動了靈薇子,他和苗語琴就算想做一對亡命鴛鴦,也不可能。
他最好的下場,就是被捉去點了魂燈,受百年折磨,耗盡壽元而亡,魂飛魄散,再也不得投胎轉世,徹底湮滅在這個世間。
早就將靈薇子作爲最終的假想敵,陳少白對昊天門的手段不說是心知肚明、洞若觀火,卻也比其他同輩修士的瞭解要深入許多。
靈魂煉丹!肉身煉丹!法力本源煉丹!
昊天門那些煉丹宗師的手法,如果拔去外面一層光鮮亮麗的外皮,細緻觀察裡面的精髓,就會發現,他們其實比魔道人物的行事作風還要魔道許多。
就算陳少白不怕死,也不能讓愛人冒此風險,隨他一同流亡天涯海角。
一切都要從長計議。
陳少白重新盤坐下來,平心靜氣,神色淡然,鬱結在胸口的執念化開許多。
“喵?”
小白狐如同一顆肉丸子般,在陳少白身邊蹭來蹭去,眨巴着水汪汪的紫色眼眸,表達着自己的不滿和疑惑。
“我們不能去找小苗,至少現在,時機未到。”
得到愛人答覆的陳少白,心中煩悶躁動平復下來,已經可以清晰淡定地分析事情了。
“喵嗚……”
紫瞳繼續賣萌撒嬌,氣勢洶洶,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對小白狐的那點心思,陳少白瞭然於胸,根本無須思索,隨手丟出一瓶固本培元的珍貴丹藥來:“吃吧吃吧!你真地快長成小肥豬了,以後找不到漂亮母狐狸,別來怨我!”
“哼唧……”
呼哧着打開藥瓶,囫圇吞下靈藥,紫瞳圓乎乎的小臉蛋上露出一絲極爲人性化的鄙視之意。
這靈丹雖然好吃,但吃多了也會膩味的,如果不是對修煉有用的話,打死我也不吃!而且……本小姐不是百合,不需要找母狐狸!
陳少白屏息凝神,完全沒有接收到紫瞳的鄙薄。現在的他,心情平和,念頭通達,雖不說達到了巔峰圓滿的狀態,卻也比前些日子乃至前些年要好上太多太多了。
修煉,講究天時地利人和,今日佔了“人和”,陳少白覺得,修爲精進就在當下。
心念一動,十八枚被抹去烙印的符籙出現在陳少白眼前,散發着黃玉般的色澤,清風一吹,又變幻成爲青泓血色。
正是前些日子,他從裘萬法的“諸天浮屠道”上掏下來的一些本命煉陣真靈。
尋常情況下,每一枚本命符籙,都要花上修煉者漫長的時間和海量的資源堆砌,才能夠勉強凝結出來。如果換一個【達真】境的修士得到了這十八枚符籙,絕對會珍之又珍地收藏起來,等待着自己衝擊玄關時,作爲備用積蓄,提升突破的機率。
但此刻的陳少白卻並不如此作想,他對實力的要求極爲迫切,用着最快最好最穩的方法修煉,就算明知藏玄老和尚肯定在《玄佛功》上留了點什麼東西,他也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修煉,又何況是區區十八枚本命符籙?
在經過重重考驗成爲核心弟子之前,陳少白只能獲得《精氣仙瞳》與《地煞金剛體》前兩重法門,修煉到達真巔峰已經是極限,想要再凝聚本命煉陣,還要專門消耗貢獻,申請秘法功訣傳承。
時不我待!現在的他,已經不容浪費半寸光陰了。
“玄陰業火,燃!”
湘紫火焰纏繞上去,將十八枚本命煉陣符籙一一煉化消融,增長彌補自身。
陳少白的法力修爲,飛速提升起來……
半月時光匆匆而逝。
在這段日子裡,陳少白潛心修煉,也未曾用任何方式與苗語琴聯繫,彷彿已經將琴曲共鳴應和之事拋到九霄雲外。
仍舊身着一襲宣花大紅袍的花無夜降臨幽篁竹林之間。
等待已久的機會,終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