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與士耽

近來日子過得真是妙趣橫生,木歆大概是紅鸞星動,桃花運滿滿。潘佳佳幾乎日日都來拜訪,尤其喜歡拜訪時將我擠出去與她的同桌“培養感情”,彷彿正在準備着搬過來。她總有百聽不厭的理由,無非就是講題和借書兩種。李煜道不怎麼與木歆交談了,縱使是見了面,也只是權當不認識,匆匆閃過。不過有一件事令我百思不的其解。李煜竟然說我與木歆看起來特別配。才子佳人的。可不要讓潘佳佳橫插一腳。我感覺她當時跟我講話的語氣中,潘佳佳就像個壞了人姻緣的小三,李煜對潘佳佳貌似仇視得緊。

女孩子真是個奇怪的物種,明明討厭的那麼面目可憎,面子上還要裝出個好姐妹的惺惺相惜。到底李煜對我有幾分真實,我也懶得去辯了。

蕭榮最近消了蹤影,找了個實習生來給我們上起了語文課,聽說那個女實習生是他的學生,自然也沒人考證。白日裡也不見蕭榮一身黑衣勁裝在操場中央打太極拳的身影,也很少聽到那個標誌性的咳痰的聲音。

今天早上醒來的早,眼睛一睜天色還是霧麻麻的,就順勢閉目養神,思考了好多東西。就像我用師徒關係爲由堵住了傳我與木歆的風言風語的人的嘴。可是我心裡那種日漸微妙的想法又豈是自欺欺人能磨滅得了的。若要欺人,必先自欺,倘若要矇蔽着他人敏銳的目光,就必須自己告誡自己。我,紅鳥,只是仰慕木歆的詩才才拜了他做師父。我們永遠都是師徒關係,不容置喙!

倘使潘佳佳想要捷足先登成爲我的師母,我當然是樂見其成的,不是嗎?既然曾經堅定的認爲自己今生不會喜歡上某個男生,自己討厭男生那又爲什麼現在要動搖?

每個女孩都知道自己很神秘,她們從一出生開始就會做一個夢。夢中的她們會像迪士尼公主一樣,穿着寶藍色的蓬蓬紗裙,裙子撐得很開,既像傘,也像甜滋滋的蛋糕。慢慢的,隨着年齡的增長,公主夢會變成女王夢。不同的是,公主夢是蔚藍色的寶石,女王夢是彩虹色的琉璃。“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女王夢更加脆弱了,它與女孩兒們的玻璃心息息相關,牽一髮而動全身。她們都渴望獨立,渴望美麗,嚮往着永生不嫁做個自由人。可當遇見了自以爲命中註定的那個人,一切輕而易舉變成了我願你以你的浪漫點燃我心中的煙火。以你之姓,冠我之名。

夢終歸是夢,夢醒了,其實什麼也沒有,這一點大家都心照不宣。只是仍舊願意在夢境中醉生夢死,如此這般,僅僅算得上是擱靴搔癢的意識流行爲,我該醒了,該拿起尖刀去反抗了。

再次睜開眼,時間彷彿並沒有過去多久,還是尚早。我依例騎自行車去了學校,入校門的時候發現操場上直挺挺的躺着個人。起初我以爲那人或許就是自號商山野人的蕭榮,我想起了齊物論中南郭子綦與顏成子游的論辯。可使形如槁木而身如死灰者乎?萬事萬物最自然最本質的東西不外乎於此。一呼一吸,方寸之間,失之毫釐,謬以千里。原是最普通、平常不過,卻令我景仰豔羨至此。

那是我做不到而又渴望得到的,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強求本身就是一種失誤,而他,那四仰八叉躺在操場之上的人,彷彿洗盡鉛華、滌盪塵世的純淨自如。他是風,他也可以是雲,他可以是人,甚至可以什麼都不是,什麼也都不必是!他,只是他!

近了,我纔看清那人是木歆,此時我沒有過多驚異。得木歆爲師,我之幸!

我驀然回首,記憶中那人的影子模糊的厲害。他早早就告別了我罷,要去往那至樂達生。那人卻已不在燈火闌珊處,但我流不出一滴眼淚,因爲我似懂非懂了。像我這樣明明心裡變態扭曲猥瑣的厲害的人,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纔是最好的選擇。

我沒得選!天性如此,我總想將那些向我靠近的生靈逼退的極遠。一朝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那種瘋狂的樣子以及言語會毀滅這世間多少美麗的東西。

我不願在積累罪過,來生更是不得善歸的。死後還要墜入阿修羅地獄,我怕那食肉寢皮的惡鬼。我不是度化他人的佛陀,至少善了了自己。

草木搖落露爲霜。果真是秋日的早晨不錯了。高大的老楊樹又在掉頭髮了,枯黃的葉片落了一地,沒有人掃。卻正好爲蕩水一中增添了濃墨重彩的古致。

洪小柳來的早,她們班的學生也都早。晨讀聲無知無覺的成了校園中的風景線。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我如此混沌又是大半個早上……

今兒語文課倒是神奇,蕭榮到場了。竟還穿了一套西裝,與他的年紀似乎顯得有些抽象。也是這樣突然出場的笑容,讓我感慨頗深,這才使得渾噩的精神稍微清明瞭些。

“今天……我們學習《氓》這一首詩,大家自己看。一會兒找人來解讀一下。”

蕭榮還是一如既往,沒有多大改變。佈置完了課堂任務就出去轉悠了。當然,轉悠的過程中包含着很多作“窗前君子”的機會。站在窗邊偷窺教室裡面同學們的行爲舉止。

“我沒帶書,你能把書借給我看看嗎?”木歆隨口一說,我才發現他桌上空空如也。

“哦,可是我只帶了一本書啊,沒有多餘的。”我有些茫然。

“你真笨啊,咱倆看一本不就對了。”

我這才發現,原來還有這種辦法,看來我這思維是太過於古直僵化了。

我於是將書往木歆那邊移了移,就放在了我們正中間的位置。書攤在桌子上有點形單影隻的可悲,那時候我倆應該都在笑吧,也許這笑是半分自然半分混。

“總角之宴,言笑晏晏。”

可惜我與他從不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我們只不過是在某個節點遇到的本就沒有什麼干係的兩粒紅塵。

我好想好想多在這份難得的交集中再多呆一會兒,我喜歡看他輕揚的嘴角,喜歡看他那如星子般可愛的眸。他不算美,卻是微風拂過我心田泛起的絲絲漣漪。

“落花不語空辭樹,流水無情自入池。”

我曾見過很多同桌之間的微妙關係,他們通常無話不說,像是最爲親密無間的摯友,又像是世界上最瞭解彼此的人,可是爲什麼他們永遠做不得愛侶呢?真正的愛情竟是從來不侷限於天長地久的耳鬢廝磨嗎?年少時彷彿有人伏在我耳邊對我說,三十歲後若你還未嫁我還未娶,那我們就在一起湊個數搭夥過日子吧!

媽說,日子過久了,活的時間長了,你就會發現活着只能用“活着”兩個字來看。

爸說,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他總是笑呵呵的像知了天命。

表哥娶了個女人,好像是隨便找的。又生了個孩子,可那個我記憶中與他青梅竹馬的姑娘分明不是我現在的表嫂啊!爲什麼他們結婚時大紅色的喜服那般彆扭呢?

“吁嗟鳩兮,無食桑葚。吁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脫也。女之耽兮,不可脫也。”

“這一句是什麼意思?你解釋一下。”蕭榮突然出現在我旁邊,我一時間難以講出這句詩的本意,我根本心思就從未在這首《氓》上。

“你說這首詩都用了什麼手法?”蕭榮歸根結底就沒有放過我的意思。

“比興……”詩經多用比興手法,這一點我還是有些常識的。

“你仔細的看,到底是什麼?”

“比興。”

“確定嗎?”蕭榮話中腔調很怪。

“應該……是比興吧。”

蕭榮似乎很神秘的從我桌子上拿起一支筆,旋即在我的語文課本上寫下:“起興,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事也!”

“這一句運用了起興的手法,加上‘桑之未落,其葉沃若’纔是比興。鳩鳥愛吃桑椹,但桑葚吃多了未必會好。女子太愛男子了,但男子往往‘二三其德’。這一句借鳩鳥告訴女子不要貪情。明白了嗎?”蕭榮此番講解得頗有耐心。

“我,明白了。”

我大概是真的明白了,原來壓死駱駝的最後通碟永遠不是稻草,而是駱駝本身。

我恰似依戀的沉醉在一個編織而成的夢境中,根據腦補出的那些童話裡的橋段去妄想多情才子癡情佳人。我不是李娃,他更不是鄭生。那火車上的相遇,從來都不是鵲橋,只不過我把它當成了一場響徹長安的“士女大和會”。

有意無意的話,往往最讓有心的聽者頓悟。天差地別,陰錯陽差,何必惹塵埃?

“師父,我們換下座位吧!我覺得你總是神經兮兮的,想和我講話便講,不想和我講話就裝作我是空氣。可是我憑什麼要忍受你的不尊重,所以我受夠了,我不想再和你這樣下去了。”我講得很義憤,似乎木歆欠了我錢沒還。

“也好,我無所謂。”他雲淡風輕。

我心頭鈍痛已無暇顧及。話一出口便是覆水難收。這一點,我懂。過往如燈走馬,我想不起來任何一個完整的片段,唯有木歆與潘佳佳的笑,勝過言語萬千。

我是個連自己也會算計到我的局中的人。棋子一出,苦肉計、連環計、苦情戲都在所不惜,可是我的目的是什麼?難道僅僅爲了充當執棋者的快感?

“師父,你覺得潘佳佳怎麼樣?我去和她換一下。”

楊勝楠的洞明我不及。直到此刻才發覺,到底是我太傻了。

“你覺得好便好,你高興就好!”

可惜,我忽略了“你覺得”。人在精神高度集中時總會選擇性避開關鍵。

潘佳佳必然喜不自勝,或許這一切本就在她的意料之中。冥冥之中她早已看穿,可我今日看破,說不定會是我技高一籌呢!

搬書過去的時候,情景有些悲壯。大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景象。

真的,是即將散了……

我有生之年第一次握住男子的手,這是我們第一次握手,也是最後一次。

那是什麼感覺呢?像是海的女兒在陽光升起時化成了泡沫。

後來,我一直會想起那年冬天下雪時他借給我的傘,是紫色的。會想起日漸陌路時他幫我搬過的桌子,會想起第一次握手。只是擡起頭,再看到的臉卻是楊勝楠的。

我的高一一年,就這般過去了。

寫着格格不入的作文,蕭榮給我打過很多次零分。

但很多人依然叫我才女,也稱呼木歆才子。她們總問我,你們爲什麼不做同桌了?

我都,極盡諷刺了,木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