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神情複雜地掃了孟婆一眼,就這麼匆匆一瞥,雙眸裡隱忍着的悲愴便如一滴濃墨落入清水,瞬間瀰漫充斥在整個周圍的空氣裡,他重重地哼了一聲,充耳不聞。
孟婆面對少年人那拽得二五八萬一般的態度,心裡不免生出些許彆扭,臉上卻依然和和氣氣,並不生氣:“古往今來,這奈何橋邊不知道經歷過多少像你一樣執着的靈魂,日日復月月,月月復年年地在這裡蹉跎光陰,最後醒來都道不過是夢一場。”
這些大義凜然的道理聽起來真是熟悉啊,這都是第幾次聽的了。
哦,少年人想起來:桃芷山的東方鬼帝蔡鬱壘,嶓冢山的西方鬼帝趙文和,王真人,羅酆山的北方鬼帝張衡、楊雲,還有羅浮山的南方鬼帝杜子仁,抱犢山的中央鬼帝周乞、稽康,一個個不厭其煩,反反覆覆地在自己耳邊唸叨。
還有••••••
想不起來了,總而言之,少年人最後的希望,就是這奈何橋了。
六道輪迴的終點站,無論之前被髮配到哪裡,最後還得來這裡討上一口孟婆湯,既然遍尋不着,我今兒個就下定決心,在這裡守株待兔,無論海枯石爛還是天崩地裂,任誰不能改變我守在這裡的決心。
孟婆絮絮叨叨又唸了好一段長篇大論,最後實在沒有辦法,只好吶吶而去。
少年人仍然無動於衷,像一具風乾了的蠟像,又孤寂又冷漠地立在奈何橋邊,依舊目不轉睛地盯着過往的幽魂。
驀地,河邊似有一陣陰風捲過,本來就又潮又冷的河岸顯得更加陰溼寒凍。
少年人警覺地往熙熙攘攘的過往鬼羣掃了一眼,一隻全身裹着黑氣,穿一件闊大的黑色斗篷,整張臉掩映在黑霧裡頭的鬼魅有意無意地往這邊眺了一眼
他的目光與少年人的目光碰撞在一起,只一瞬的搖曳,少年人大喜的心情接着大悲。
不是她,這斷然不是她的魂魄。
少年人的目光再次茫然地往別處搜尋,那蒙臉斗篷鬼魂卻突然閃電般欺到他跟前,迅捷無論地塞給他一封信,又迅捷無論地消失在茫茫鬼海里頭。
少年人目光呆滯,隨手抽出信紙掃了一眼,只一眼,世界彷彿停止了運作,時間彷彿停止了腳步。
少年人,激動得連呼吸都停止了。
信中寥寥幾個大字“茫茫蓬萊之島,自有挽月神方”。
蓬萊仙島又稱海上“三神山”,位於地表世界某處神秘的海域裡頭,是仙人們居住的地方,據說棲仙國第三十五代成功飛昇的國主黛正雄,正是授了上天界的仙官符印,旅居在此處。
可惜史書的記載卻不一樣:據《 史記》 、《 漢書》 記載.秦漢時期是尋仙求藥的鼎盛時期,當年的秦始皇,漢武帝都曾到現在蓬萊的這個位置尋仙求藥,漢武帝海上巡幸活動約有八次,歷時二十三年,可惜都以失敗告終,漢武帝臨終前終於幡然醒悟,對着東方大聲呼喊:“天下豈有仙人,盡妖妄耳!”
儘管如此,少年人卻是一下子充滿生氣,彷彿久旱的蓬蒿突逢甘露,無盡漫漫的艱苦搜尋路一度使少年人形容枯槁,眼窩深深地陷進皮肉裡,曾經深邃的眼神變得異常淺薄無神。
這個少年,就是胡一輝。
自從黛月自爆內府,魂魄離散以來,他想盡一切補救的辦法:招魂幡招了無數次黛月的魂魄,地府裡頭幾乎叫的出名字的地方,如五方鬼帝治下的各處山脈,羅酆六天居住的府邸(紂絕陰天宮、泰煞諒事宗天宮、明晨耐犯武城天宮、恬昭罪氣天宮、宗靈七非天宮、敢司連宛屢天宮),甚至連十殿閻王掌控的十八層地獄。
一個不漏,全部一一“拜訪”過,鬧得地府雞犬不靈,可惜天不遂人願,三百年過去了,他根本尋覓不到哪怕是黛月的一丁點的氣息,甭提她的魂魄了。
如今有人,或者可以說是有鬼給自己指點了條明路,甭管它靠不靠譜,胡一輝潛意識裡,很肯定這回黛月總算是有救了。
這麼多年的苦苦找尋,一次又一次的無果而返,他的心逐漸冰冷,最後成了萬年雪山之巔的冰塊,再也感覺不到外界一絲一毫的滋味,整個人都成了一座移動的,渺無聲息,萬籟俱寂的冰山。
而如今,他的心臟倏地劇烈跳動起來,茫茫然間,他終於又有了一絲感覺,痛徹心扉!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眼角,兩顆滾燙的水珠無聲墜下。
錦瑟華年,一曲撥斷絃,惜流年,可曾相約天涯路踏遍?
只要有一絲希望,追到天涯海角又何妨!
原來,這個世上難以自拔的,除了牙齒,還有愛情!
地表世界的渤海之濱。
海面上一度風平浪靜,一艘超級豪華的大船,正四平八穩地往蓬萊仙島的方向駛去。
胡一輝站在甲板上,擡頭仰脖,艱難地瞭望遠方。
地表世界的金烏之能十分強勁,他一開始十分不適應,經常被這樣猛烈的太陽光曬得只能半眯着眼睛看東西。
海面上微微撞進鼻孔裡的海風,有一股腥腥鹹鹹的味道,跟地心世界裡血海的味道不太一樣。
船艙裡頭駕駛室掌舵的是夢提額,這個五大三粗的豪邁漢子,幾百年來盡心盡力地幫着胡一輝找尋黛月的魂魄,無怨無悔地包攬了一切艱苦的工作。
在夢提額心裡,一度認爲黛月的死與自己有着脫不開的關係,胡一輝沒有把自己像對待蘇巧一樣冰封起來,就已經是莫大的恩賜了。
傳說渤海在遠古時期,有五座神山:岱嶼、員嶠、方壺、瀛洲、蓬萊。
據《列子•湯問》:“其山高下週旋三萬裡,其頂平處九千里,山之中間相去七萬裡,以爲鄰居焉。其上臺觀皆金玉,其上禽獸皆純縞。珠玕之樹節叢生,華實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聖之種,一日一夕飛相往來者,不可勝數。而五山之根無所連箸,常隨潮波上下往返。.......最後二山飄去不知蹤跡,只剩下方壺、瀛洲、蓬萊三山了。”
五座仙山只剩其三,而蓬萊仙島則處於最邊上,要到達蓬萊,必須經過方壺勝境、瀛洲仙境這兩處地方。
自古仙魔對立,胡一輝雖未入魔,但修習的法術裡頭大多沾染了一點邪氣,奴蟲術、攝心術等非正統道學仙術還學了個全,更何況帶來的一幫手下皆是正兒八經的魔修出身。
如此看來,此去還真是兇險萬分。
海上仙山,自有芬芳馥郁的紫氣繚繞,普通人看不到,但是卻難不倒修行中人,胡一輝灌注真元於掌中,開了天眼。
滿視野的藍色,無暇、透明,純潔、安靜得足以融化一切的一種顏色,那是大自然唯一賦予大海的顏色。
十五天了,別說是蓬萊仙島,就是連方壺勝境的邊都摸不着。
胡一輝深吸一口氣,再次發力,源源不斷地往大船灌注真元。
片刻後,這艘畫滿符咒的大船便似離弦的箭,嗖一下往東北方向疾馳而去。
整個上午,大海一直在波瀾不驚地展現它柔情似水的一面。
藍色的海水涌起滾滾浪花,俏皮地拍打着大船兩側,遠處是天和海連在一起的地平線,永遠沒有邊際。
倏地,海浪開始上漲,太陽把它最後一線金色收起之際,一浪高過一浪,攜卷着白色的泡沫,卯足幹勁向大船猛撞。
遠處的海面中心,似乎有一支無形的、巨大的手,想將這條大船狠狠打翻。
胡一輝一聲令下,所有的人全部集中到了甲板上來。
海面上突然狂風大作,大海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巍峨的大船,在它面前,變成了一片不斷搖擺的小葉子,巨浪放膽肆意地蹂躪,大風刻意地猛灌,風和浪狠命地拍打着大船,發出震天動地的轟鳴聲,宛如千千萬萬個人在打鼓,又好像千萬頭暴怒的雄獅發出的吼叫聲。
一切變化得如此之快
巨浪一個接一個地撞向大船,濺起有十幾丈高的水花,衆人都不怕弄溼自己的衣服,冒着遮天蔽日的巨浪,站在甲板虎視眈眈地遙望遠方。
晴空萬里的天空開始冒出滾滾烏雲,鬼影幢幢的黑雲沖天而起一隻似龍非龍的怪物,體型之龐大,身形一晃,把僅存的一點天光都遮住了。
那怪物怒吼一聲,用一種震耳欲聾的雷鳴聲,惡狠狠地問道:“大膽魔修,竟敢擅闖方壺勝境,意欲何爲?”
胡一輝一身青衣華服,衣袂翻飛,面對着怪物凌厲的質問,一點也不杵,拱一拱手,文質彬彬地回答:“我等有急事前往蓬萊仙島,路過此地,不慎擾了貴方清修,實在抱歉。但事急從權,一刻不能耽擱,還望貴方高擡貴手,讓我等過去,此事一了,定當重酬拜謝!”
龍形怪物在半空中哈哈一笑:“笑話,蓬萊仙島是什麼人都可以前往的嗎?幾個學了點毛事的小兔崽子,竟不知天高地厚,想擅闖蓬萊,好,先過了我這關再說!”
言畢,大尾巴往空中一卷,暴雨傾盆而至。
黑壓壓的天空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許許多多模模糊糊的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