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同伴躍至他身旁，並沒有貿然向無妄出手，只是將那人扶起。而後他擡頭望向無妄，即使看不見他的面容，無妄也能感到寬寬帽檐下那灼灼的視線，彷彿質問又彷彿不屈。
無妄輕蔑一笑，傲然道：“讓我看看你們的眼睛，我就會放你們走！”
那人本是伏在地上，聞言正要轉頭。他的同伴卻攔住他，將自己的帽子取下戴到他頭上，同時將那再無遮擋的倔強眼神射向無妄。
方纔無妄出手，他便知道己方二人全不是對手。雖然沒攔住同伴的貿然行動，但即使身處劣勢，他也不願向區區一個人族低頭。
然而，就在他轉頭的剎那，他讀到無妄的眼中再沒有了輕蔑，而是難以置信與狂喜。在他還未及反應，這個方纔傲慢的強者已解除所有防護，撲上前緊緊將他抱住，口裡叨叨唸道：“華櫻……你真的是華櫻……那張紙條沒有騙我，真的是你……”
他一愕，同時敏銳的察覺這個強者此刻的薄弱。他毫不猶豫的出手，並且出乎意料將這人重創。當這人口中流下的血將要濺到他的衣裳之時，他已翩然而起，連帶與同伴一起躍出旭樓。
“你們是海族人……”
只是輕輕充滿倦怠的一句話，便將他定在原地。
“你居然知道……”“華櫻”眼中的戒備與殺氣挫痛了無妄的心，讓他感到這五年來的回憶與追尋倏然疲倦地無法再堅持。
白羽此時方道：“你看清楚點，他雖然與華櫻長着一張臉，但是藍髮藍眼，怎麼可能是同一個人。”
“呵……”無妄自嘲地一笑，“我就是知道。我早該想到人族死後都會墮入冥界。只是沒想到你會甘願成爲海族。你最後想要的，還是超越平凡人的力量麼？”
藍髮的“華櫻”蹙眉，冷冷道：“你是在和我說話麼？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麼。我確實叫華櫻沒錯，不過，我不記得我認識你。但你竟然認得出我們的來歷，你究竟是什麼人？”
“海族？”白羽喃喃，他走遍大陸，也從未聽過這個族羣。
“你真的不記得。”無妄撫着胸口，“華櫻”擊出的一掌雖然並沒有他意想中的那麼強，但是至少令他心碎。
“至少，還有刻骨的仇恨，你不應該忘記。”
“前世是前世，現在的他已是新生。”華櫻的同伴突然說道。
他扯下華櫻戴在他頭上的帽子，現出一張精緻的少年人的臉孔。他的眼眸與華櫻一樣，是深海般的青藍色，此刻彷彿有波浪在其中起伏，顯得異常剔透光華。他額心有一顆青色的痣，仔細一看，卻是粒菱形的鱗片。點綴在這張清麗的臉上，顯得十分妖異。
白羽擔憂地看着他們，忖道，此次赴聚虹城探查“噩夢”事件，一路毫無線索。是否該着落在這些妖人身上？
那少年似不願再與二人多話，招呼華櫻離開，但華櫻道：“還沒弄清那人身份，我們就這樣離開麼？“
少年淡淡掃二人一眼，傲然道：“隨他吧。我偌大海族，還怕他小小一個人類不成。”
華櫻點頭，無妄突然道：“你不能走。不管你記不記得我，我既然找到你，你就不能走。”
華櫻一愕，那少年怒道：“你以爲自己真的能留住我們？”他眼中殺氣既現，恍惚間額心的鱗片似也更亮。
“你們已在我的結界中。華櫻力量尚不完全，只有你是純血的海族，如果你們能突破我的結界，不妨試試。”
華櫻道：“是不是破了你就放我們走？”
“不會。無論如何，我都要留下你。”
“無賴！”少年恨恨道。
華櫻蹙眉，“我以前究竟是你的什麼人，你爲什麼如此執著？”
“什麼人？”無妄喃喃，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只好無奈一笑，“我是你的仇人。”
那少年走上兩步，警惕道：“他已經死過一次，你還不肯放過他。”
“是他不肯放過我，一夜一夜出現在我的夢中。”
“什麼？”少年迷惑蹙眉，白羽也同樣愕然地望向無妄，華櫻卻若有所思般低頭沉默。
他驀然擡首，帶着幾分不確定問：“我們想要雪烏，你會給我麼？”
“會的。我會給你想要的任何東西。” ——即使是我的命，最後一句卻沒有出口，他怕嚇壞不明就裡的其他二人，但他知道華櫻一定能從他的眼眸裡讀懂。
“成交。我暫時不會離開你，除非，你讓我走。”華櫻避開他的眼光，淡淡道。
“你瘋了！他是你前世的仇人！”少年急道。
華櫻已自顧自走到無妄身旁坐下，似自言自語般道：“阿離，什麼仇是前世報不了，今生還要繼續的……”
“啊……”名爲阿離的少年迷惑。
“你不明白的啊……”華櫻飲下一杯苦酒，依舊躲避着無妄的目光。
無妄並沒有費多少功夫便找到白雲瑜，彼時他正被那些利慾薰心的江湖人追得走投無路。即便擡出白雲宮的少主身份，也無人理睬。無妄與白羽嚇走了那些人，將雪烏拿到交給阿離。夜櫻鬧得亂七八糟，無妄也不想理他。倒是華櫻外表雖冷冷的，卻還安慰照顧他。
阿離拿到雪烏後便得出發回去。他勸不回華櫻，只得恨恨對無妄道：“我還會回來的，不要妄想以一己之力來對抗整個海族。”
待他走後，無妄苦笑，“倒真是個單純的孩子。”
既然找到華櫻，無妄再沒興趣去梵都。他對照顧小孩也煩透了，便決定先回聚虹城，同時也希望能在華櫻的生地喚醒他的記憶。華櫻對此不置可否，白羽倒是順路，白雲瑜本與他一路，於是來時二人，去時一羣人。因爲有小孩，又不趕路，遂租了一輛馬車。然而幾人都不多話，一路上便悶悶的。
首先悶壞了白雲瑜，但他誰也惹不起，只好每天悶在車廂裡睡覺。華櫻和夜櫻倒是投緣，時常逗他玩，夜櫻畢竟是小孩，哭鬧一陣就將雪烏的事拋在腦後。他對這個據說是他舅舅的人很是好奇，因爲他覺得舅舅長得極美，雖然藍髮藍眸看來奇怪，但反而襯得他恍非塵世之人。有時候舅舅和蘭叔叔站在一起（無妄逼他喊的），兩人身形修長，容色非凡，竟出奇地和洽。
輝天城離聚虹城本不遠，忽忽幾日閒閒行來，就已能遠遠望見聚虹城的輪廓，雖然花神節已過，仍似能遠遠聞見淡而悠遠的芬芳。
這日離聚虹城僅有一天的路程，幾人若是加急趕路，倒也能在日暮前趕到。但不知爲何，幾人都心照不宣地在路過的村莊歇息。
這風雲涌動的聚虹城，似乎一踏進去，便有很多事，再也無法挽回。
五人投宿在村裡的客棧，離聚虹城越近，臨近的村莊便越富庶。是以村子雖小，一應店鋪都齊全。只因這段時間涌向聚虹城的外地人太多，將整個村擠得滿滿的。
客棧沒有房間，他們只能將馬車停在院中，晚上於車中擠擠，還好沒有女人，倒也不避忌。
華櫻一路行來，都用闊檐帽遮住頭髮容顏，夜裡在車中便覺憋悶，見幾人都已入睡，便掀開車簾摘下帽子透氣。只見車外銀輝滿地，想來月光正好。
他這幾日心事重重，很是煩悶，當此刻也覺心神一清。此時四野闃靜，萬籟俱寂，於是他走到院裡的井邊，沐浴着月光運起靈力。只見井中水流漸漸升起，包裹華櫻全身。華櫻在水裡默默調息，一時間心神寧靜，忘卻身外是非。
海族掌管冥界，大陸外那片浩瀚的海洋都是他們的領土。但凡世間普通生靈，都在輪迴之屬，人族自然也不例外。海族人丁稀少，偶爾會從墮入冥界的魂靈裡挑選靈氣與資質上佳之人在族內重生。重生之人雖也具有海族人藍髮藍眸的形貌，但沒有代表他們元神的鱗片。只因海族多是鮫人，鱗片是他們的本元所凝。所以無妄看得出阿離是純血鮫人，華櫻只是重生。
在海族的規典裡，於族內新生便是族人，與以前一切再無瓜葛。但重生後的族人都要在百年後纔可離開大海。概因他們大多與前世還有牽連，若提早出世，極易捲入前世糾葛。
海族不僅掌管輪迴，也擅醫術。每隔百年便會派族人到世間收集靈藥。這次派到阿離頭上的就是尋找雪烏之心——玉玲瓏。阿離是至華櫻重生一直照看他之人，華櫻重生後靈力很強，因爲沐霜山兇險，便偷偷和阿離一起出海。
但他們在沐霜山遊蕩很久也沒找到雪烏，反而被幾個兇狠的靈族所傷。萬般無奈下，只好到偶有玉玲瓏流通的人界來碰碰運氣。
所幸阿離順利完成任務，他也放下一段心事。他確是完全的重生，於前世毫無記憶。答允無妄不過權宜之計，但這幾日無妄的眼神令他心煩意亂，很想逃離，但也知道自己沒有機會。
當他終於檢點心事，調息完畢後，睜開眼正見無妄立於面前，一駭之下差點掉進井裡。無妄連忙接住他，但他立刻推開，離得遠遠地。
無妄嘆道：“你一定覺得我很噁心，很討厭？你我明明都是男人，我卻還那麼喜歡你……的前世……”
華櫻不語，依舊逃避着他的目光，可是他說的話還是一字不漏地進入他耳中。
“我死之後會化爲煙塵……”無妄忽道，華櫻猛然回眸看向他，詫道，
“你……究竟是什麼人？化爲煙塵，不在輪迴中？你不是人族！”
“我什麼時候說過自己是人族。我是什麼人，呵，我說了又有什麼用，還有誰記得呢？我，是一則早已湮沒的史詩，是神話裡昔日的榮光，是萬千甲冑莫御的天人……可是，我即使能回到天上，也只是獨對高樓，獨對萬千歲月的寂寞徘徊。我，即使能擁有全世界，可是沒有你，我也不願成爲我。”
無妄的話逼得華櫻節節敗退，沉重地他無法呼吸。
“什麼瘋話……”華櫻喃喃。
“我死之後會成爲煙塵，不會在這個世界留下任何痕跡，沒有人會記得我。華櫻，我希望你是惟一會想起我的人。從今以後，你擁有永恆的生命，我只希望在你綿亙的歲月裡，偶爾想起我這個人，想起我說的瘋話，想起我做的事。不論你是覺得厭惡或其他……”
無妄漸漸靠近，華櫻瞪大眼卻無法逃離。
漸漸兩個人的脣靠在一起，彷彿會融化一切的熱情包裹了華櫻，他只覺得這夏日的鳴蟬鬧得他大腦一團漿糊，甚至忘了推開無妄，在這燥熱的夏日夜晚，他彷彿化成了一座石雕，定定地立在那裡。
白羽早在無妄離開時便已醒來，聽完了二人說的話。他正爲無妄說的話驚訝，驀然望見對面亮着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只聽一個稚嫩而清脆的聲音輕輕問道：
“白叔叔，什麼仇是前世報不了，今生還要繼續的？”
白羽呆了片刻，輕聲道：“情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