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折 夢後樓臺高鎖

暖日曛煙,風遣柳條緩梳,葉葉碧心泠泠。楊花舞風,或墮入泥土,化作塵滓;或失足池塘,凝結成萍。

春愁三分化晚萍,絲雨過後,遺蹤何在?

秋沫雲深吸口氣,感覺濡溼的空氣侵入肺腑,竟是格外清潤,心境也陡地明亮起來。他沒有打傘,任柔柔的春雨飄落髮間、頸側,沁涼舒爽。

纈芳閣已然在望,秋沫雲卻先瞥見一個藍袍男子呆立閣下,目光癡迷凝鑄樓上。視線所向惟見一截手腕靜置窗櫺之外,五指舒展。春雨碎碎地墮至掌中,緩緩滑落如尚未成型便已墮下的淚珠。喧囂街市似乎都消弭無形,惟那承雨的手腕清稚而孤寂,若與緩緩墜落的雨滴溶爲一體地存在着。

秋沫雲暗自嘆息,鬱郁地想,那出挑的人兒連手都是不安分的。可惜了樓下的呆子,還是他請來的客人呢。

“念遠兄……念遠……”

蘭念遠只覺自身如墮入一場華麗的夢境,但覺陶然,不復知機。而秋沫雲的呼喚像遠自天邊而來,先是縹緲難聞,漸至清晰響亮。他驀然醒覺,臉騰地紅了,肚裡暗罵自己不知着什麼魔,竟失態至此。萬幸秋沫雲只爽然一笑,隨意客套了兩句,便徑直邀他入閣敘舊。

直到二人閣中分席坐定,婢子奉茶之時,蘭念遠仍是神魂不屬。秋沫雲也不覺惘然,似是從他情態,窺見曾經的自己。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日漸入暮,閣內戲文也已開演。戲臺上的“杜麗娘”巧笑倩兮,傾城豔色令全場一片嘖嘖驚歎聲。然而秋沫雲腦中“她”的唱聲卻逐漸模糊,“她”的臉突然在他眼前放大了很多倍。作戲的表情背後還有無數喜怒哀樂——只有他才品略過的情緒。它們時而清晰,時而模糊,走馬燈般攪得秋沫雲的心漸漸抽緊。生平第一次,他懷疑自己的決定是否利勝於弊。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看“她”第一眼,蘭念遠便認定日間所見之手屬於“她”。

繁華背後無盡淒涼。那隻手,似展似握,如在乞求,又如正在捨棄。就像他背後矛盾的家族,族中每個人矛盾的心情。

那一個人,是殺是留。於族人心中,計較十年,直到誰也無力再決定那人的命運爲止。

“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

“杜麗娘”《遊園》既罷,閣中爆出震耳欲聾的掌聲,歡呼聲,吆喝聲。諸類聲響嘈亂咂匯,幾乎掀翻了屋頂。

秋蘭二人本於大堂獨闢一角,距戲臺恰到好處,既佔據最有利的聽戲位置,又避開最直接的聲浪衝擊。即便如此,這般喧鬧仍令二人大皺眉頭。

幸而鴇母乖覺,親將二人迎至一間素雅清淨的雅閣,着婢女備酒奉餚。自己則侍立斟酒,眼神卻不時覷着秋沫雲,似是有話欲說還休。

秋沫雲早已看到,心下更是煩厭,重重擱杯。

鴇母唬得差點跪下,掂量三四道:“華櫻有事耽擱,不能即刻前來侍侯公子。本不該以如此小事叨擾公子,又怕公子以爲華櫻有意怠慢,纔不知當不當講。”

秋沫雲黑張臉,連酒也不喝了,卻不答話。鴇母急得滿頭大汗,身受初春微寒之風卻如處酷暑炎日之下。

蘭念遠試圖舒緩氣氛,輕笑道:“沫雲兄怎會在意些許小事,我倒想問麼麼,方纔唱‘杜麗娘’的是閣中哪位姑娘?”

鴇母勉強笑道:“那便是……(她偷看秋沫雲臉色,見他面無表情,也不敢亂講)華櫻了。”

蘭念遠自覺尷尬,又不甘心,試探着道:“華櫻姑娘她……什麼時候能過來?”

鴇母苦着臉道:“他哪是什麼姑娘!打小和他妹子在閣中長大,仗着長了張好皮相,父母都是梨園人,有個好底子,誰也入不得他的眼,不知明裡暗裡吃了多少虧。偏又是個牛脾氣,總想着把他妹子弄出去,卻苦於無門路。偏就有那樣的人,到那時節都還不知道變通。虧秋公子看得起他,不僅幫了他妹子,還把他捧成了角。誰知這一飛上枝頭,腰也直了,人更傲了,誰的話都不聽。如今竟連秋公子的帳都不買了。我養他這麼些年,花了多少銀子,他如今就給我到處得罪客人,我這個命苦啊——”順勢就要哭起來。

秋沫雲冷冷道:“他現在定是陪其他客人去了罷。他本就從沒將我放在眼中。”鴇母頓時唬得連哭都忘了。

忽然門外飄來一抹聲音,恍若夢湖激起一圈漣漪。緲緲茫茫,如霞散綺,如煙化嵐,清聲淅瀝,潤澤若雨。不媚不剛,令人於剎那間矇昧在不辯性別的迷霧裡。

“華櫻從不敢將公子放在眼裡,一向供於心頭。華櫻出生低賤,地位卑微。身無長技,惟賣唱而已。從來就不敢傲,也傲不起來。媽媽閣中比華櫻矜貴的角多了去,從不愁少華櫻一個,媽媽哪裡苦命了。”

話音甫落,蘭念遠倏覺整間雅閣陡然明亮,一位神情淡漠的少年推門而入。

他身着質地上乘的真絲長袍,但鬆鬆垮垮不太合身,倒像是掛在身上。一塊形似破布的東西束着有些凌亂的發。他眉眼俱冷,偏脣角粘着一絲慵懶的笑,也將衆人的視線都粘了去。

華櫻徑直走到秋沫雲身旁,稔熟地坐在他腳邊軟墊上。秋沫雲眉目雖鎖,容色卻霽解。修長白皙的手指輕梳華櫻凌亂的發,臉上不覺露出笑容。動作若行雲流水,兩人雖同爲男子,親密情狀卻美得令人不忍置喙。

而蘭念遠眼中一切不自然的光都已經黯然消失。惟窗外月光輕柔流入盤繞,圈成瑩色的牀。他如月中仙子靜靜沉眠。櫻花方興即凋,其悽美情態傾倒整個民族。也惟有這般痛入骨髓的美,才堪與他匹敵吧。

“原來我也能遭遇一場驚歎。”蘭念遠癡癡地想。

忽聽房外冷哼一聲,一痕帶怒的聲音道:“華櫻,你今天不是穿這件衣服吧。這麼好的袍子是哪個恩客送的,該不是你從他牀上爬下時抓錯衣服了?”

一剪絕美身影款步入閣。她身着淺紫絹繡牡丹紋羅衣,淡妝輕抹,素淨的裝飾更掀出她的清麗絕俗來。

華櫻坐起身,以手支頤笑道:“紫姐姐是大忙人,今兒怎麼有空管起華櫻的閒事來?”

這女子正是纈芳閣最當紅的清倌紫翩翩。她家本是書香門第,罹罪而入青樓。她入閣時年已知事,寧死不肯辱沒家族清譽。幸自小學得一手堪稱九韶仙曲的好箏,凡高門朱戶宴客酬賓,必請她湊趣。爲人黠慧靈乖,頗能在縉紳前說話。閣中人見她多得敬三分。

蘭念遠只道二人本有宿怨,秋沫雲卻知道紫翩翩向來視華櫻如親弟,照拂微細。自己不過稍離幾日,兩人竟鬧到如此地步。

秋沫雲正向蘭念遠輕聲介紹紫美人,忽然華櫻叫過閣中侍侯的小婢,一邊將白瓷印花茶杯重重一擱,茶香四溢;一邊大聲斥責她;“真是越來越不懂禮數了,招待貴客怎敢用濁水來混,看我不叫人把你攆出去。”

小婢嚇得瑟瑟發抖,顫聲道:“婢子怎麼敢拿濁水泡茶,閣裡用水都是阿公清早趁霧還沒起就從井裡打來的,婢子仔細看過,清淨得很。公子要不喜歡,婢子可以再重新打水泡茶。”

華櫻冷笑着將杯中清茗於她發頂緩緩傾下,淋漓茶水漾起清香霧圈,在青石地板凝成碧色污漬,也與她臉上縱橫的淚水雜合,劃成一道道難看溝壑,她也不敢擦。

華櫻將杯子摔在地上,碎片四濺。小婢驚叫一聲,卻聽得華櫻冷冷對她道:“這水是清是濁,只有你自己知道。”

“啪!”

一記清脆的掌摑響起,卻不是甩在小婢臉上。小婢驚慌擡頭,正對上華櫻臉上五個鮮明的指印,而紫翩翩雙目噙淚,右手剛剛放下。

華櫻冷冷地看着紫翩翩因氣結而緋紅的臉龐,用只有兩人聽得到的聲音道:“你也知道被人誤解……”他忽然胸中一慟,呼吸難繼的無力感緊緊扼住了他。

蘭念遠只看到華櫻黯然垂首,而紫翩翩緋紅的臉倏地褪去血色,木立當場。終是不明白髮生何事。這頭霧水越漫越深。

秋沫雲面無表情,起身將華櫻攬入懷中,擋住他洶涌的寂寞。

既然是一場無法預知的生涯,或許不需要將一切探究得太過明晰。他只有濃墨重彩渲染後的幻影。戲臺上衆星拱月,幃幕下孑然一身。而身邊給予自己溫暖懷抱的人,是否值得用一生去依靠?

華櫻輕輕推開秋沫雲,凍結的眼底迷惘霧化般散逝。這個世界正有着無邊寂寞,即使再溫暖的懷抱也無法填補。如果兩個人總是站在對岸眺望,就算望穿秋水也到不得彼岸。

秋沫雲倒也不惱,像是早已習慣他的冒犯與不知悔改。那是隻能在囚籠中乞求自由的靈魂。他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自己施捨,他才能殘喘。

樓下陡地鬧騰起來。一個稚氣又尖細的聲音正咄咄怒罵着華櫻。

紫翩翩容色焦慮,擔憂地瞟過華櫻,翩然下樓。

華櫻淡漠的臉隱隱透出一絲苦笑,稍縱即逝的表情卻縱入了念遠心底。他的身上似包涵無數秘密,讓蘭念遠生出挖掘慾望。然而眼前的美景盡爲他人所攬,他只可以觀賞,不能擁有。

此時秋府家人也來到秋沫雲身旁,細碎低語後取出一個牛皮信封。

秋沫雲未接,反轉首對念遠歉疚道:“念遠兄來得突然,明日定下的飯局已不可推辭。令兄行蹤此信內已交待清楚。就讓華櫻明日陪你前往。”

語畢,他才從家人手中接過信封,遞與蘭念遠。

念遠尚不及拆封,門“吱嘎”一聲開了。紫衣蹁躚的紫翩翩拉着一個身形瘦小,衣衫破舊,約摸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女孩身量未足,卻獨有一番非凡風姿,令人過目流連。

紫翩翩本是俯身與那小女孩低語。她容色委婉,似乎正在勸慰。然而小女孩臉上雖髒兮兮辨不出容顏,卻堅定不移地轉頭緊緊抿嘴,一臉的不妥協。

待到入閣,紫翩翩剛喚得一聲“櫻弟……”,小女孩忽掙脫她的懷抱,撲到華櫻面前,跳起來給了他一巴掌。

這聲脆響在本顯靜寂的閣內震顫不已,震得滿閣人呆若木雞,甚至門口已探來閒人觀望。紫翩翩斥退來人,掩上了門。

不知是她心情激盪還是有意威嚇,關門聲重得每個人心中都是一顫。

那小女孩卻猶不解恨,指着華櫻罵道:“你把我賣到那骯髒地方吃苦受累,自己卻躲在閣中當你的紅角享福。爹孃若是在天有靈,怎不叫雷來劈了你!”

華櫻默不作聲,散亂的發蓋過面容。

紫翩翩面色煞白,急忙將小女孩拖回身邊。

小女孩掙扎不過,怒道:“紫姐姐,你上次說要爲我出氣教訓他。爲什麼今天卻只替他說好話。他憑什麼能好好地站在這裡,我就要在那破爛地方受那些腌臢人欺負。他們說我是窯子出身,這輩子都乾淨不了。現在我還小,再過幾年就得給他的混賬兒子當妾。他們說我生來下賤,嫁人也只有當妾的命!”

小女孩說着已是淚流滿面,忽騰身上去抱住華櫻道:“哥,你讓我回來吧!我實在是受不了了。他們根本不拿我當人看,整天就當丫鬟使喚。他們……他們不僅罵我,還罵你。他們說你身爲男人卻要被男人玩弄,比這窯子裡的**還不如。”

“夠了!”秋沫雲厲聲打斷了她。小女孩像是對他頗爲畏懼,竟住口低頭,目光裡盡是惴惴。

秋沫雲喝令紫翩翩帶她回去。紫翩翩輕嘆,拉着她朝門外走去。

小女孩先時還乖乖跟着,待到門口忽回頭悽聲喚道:“哥……哥……”聲音被門閂戛然軋斷。

雅閣中死般沉寂。金烏西掛,陽光錯過此閣。黑暗與寂寞紛亂如絮,碎碎灑落三人眼裡。

蘭念遠手足無措,自覺是驀然闖入的外人,卻又不捨退出。

華櫻靜默立於角落。黯色陰影勾勒出他暗雅如蘭的憂傷,眼中的墨濃得融匯了整個黑夜,將所有人摒除在外。

秋沫雲目光凝注華櫻緩緩道:“這個世道就是如此,你,我,她,都避不開。”

華櫻目光冷冷,看向窗外墨染夜空。濃黑的夜包挾了一切顏色,那淡淡星光,泠泠月色穿不透的時空,就是這黯淡世間吧。

蘭念遠分明看到一行清淚從他臉上滑過,摻着幽咽星光,滲到自己心底。

牛皮信封裡提示的地址是聚虹城郊外寒聲寺,念遠大哥蘭濟海如今正借宿於此。

他的大哥濟海熱衷旅行,一年裡三分之二的時間都在外面流浪,家中事務全交給二姐亦妍。他雖是三子,但自小身體孱弱,不能習武,所以只能在家做個富貴閒人。他還有個弟弟……

念遠見華櫻一路悶悶不樂,想開解卻苦於口拙舌苯。只能絮絮講着家裡閒事,偏偏又講到不該提到的人,一時卡住更覺尷尬。

華櫻卻毫不在意,也許他壓根沒聽見念遠在講什麼。

念遠苦惱無比,生平第一次對自己淡薄人事的性子感到怨恨,也第一次體會到某種晦澀難言的情緒,使他寧靜的心靈黯淡。

入午的聚虹城盡顯繁華本相,市集喧囂,人流如織,摩肩擦踵。許多攤販販售琳琅滿目、新奇俏麗的玩意兒。

華櫻固是見怪不驚。然而對常年憋悶家中,幾乎未出過門的念遠來說,卻是新奇有趣至極。不覺這裡停留一下,那裡拖着華櫻不移步。東邊瞅瞅,西家瞧瞧。許多玩意兒抓在手裡,摩娑玩耍,愛不釋手。

念遠也想買一兩件漂亮有趣的東西送給華櫻,紓解他的抑鬱。於是挑了又挑,卻不知他究竟喜歡什麼。而不管問他什麼,都是淡淡說好。

集市裡的小販大多認識華櫻,便聚攏來搶着拿出新進的好東西攤開來任他們選。

兩人被擠到一個逼仄空間內,眼眸據滿小販們熱忱期盼的臉。念遠只顧一味認真翻找,早將尋大哥的事拋到一邊。而華櫻既無興趣又非常厭倦,直覺集市裡的腥羶腐臭味全聚涌上來,忍無可忍下厭惡地分開人羣拂袖而去,念遠還渾然不覺。

剛行幾步,倏然鼻尖碰觸異物,華櫻愕然止步。

卻見眼前端立着兩個孩子們常玩的泥塑胖阿福,白胖臉頰笑容漫溢,憨態可掬,逗人歡樂。其中一個已被華櫻碰倒,臉上兀自掛着無憂無慮的笑容。時人常用一對男女阿福並列供於喜堂,寓意新人如阿福般和和美美,福壽連綿。

然而眼前卻是兩個男阿福,都披戴着大紅吉服,歡樂開懷,似乎亙古以來從無憂慮之事。

“櫻,你看!兩個男阿福也可以成對哦。”一雙手將兩個披紅掛綠的吉服男阿福捧到華櫻面前。

“哼,真滑稽!誰見喜堂上只有兩個新郎的。”

捧着阿福的手一絲抖顫,然後珍而重之地將其中一個交到華櫻手上。

“不論別人怎麼說。只要阿福不分開,我們也不會分開。”

曾經的誓言如風一般捲過華櫻腦海,也如風般倏忽而逝。華櫻倦怠地擡首,正對上眼前捧着阿福的陌生男子熱忱的眼眸。

“櫻公子,你看這兩個阿福多有趣,正像你和秋公子。”

華櫻突然惱怒不已,猛地將兩個阿福掃落在地。摔成幾截的阿福依然掛着永恆的笑容,在塵灰滿布的地上顯得十分詭異。

向華櫻推薦阿福的小販不料竟惹他發怒摔碎貨物,不禁心疼地蹲下來撿拾。卻又聽“啪”的一聲,一錠銀子摔在身旁。同時耳中傳來華櫻冷冷的聲音:

“我不愛好這個,摔了你的東西我賠給你。”

小販唯唯應諾,驀的手底一翻,阿福化爲齏粉朝華櫻眼中擲去。

變生俄頃,華櫻不及提防被粉末灑個正着。但覺雙目刺痛,眼前事物開始模糊不清,不禁驚叫出聲。

小販猙然獰笑,道:“要怪就怪秋沫雲不識趣連累了你。”袍袖一揮,四圍攤販裡跳出四個杏黃衣裳蒙面包頭男子,露出的眼眸竟奇異的一藍一綠。四人各執一角同時抖出一張巨大絲網,輕薄綿密,不知何物織成,在春日清冽的陽光下微微泛着藍光。四手同揮,將華櫻團團網在正中。集市中人見狀,多一鬨而散。還有不怕死的躲在遠處貨攤後偷窺,四人也不在意。

先前小販見四人得手,正待召喚四人將華櫻帶走,忽覺手臂一緊,一條暗紅繩索不知何時已套住手臂。而繩索另一端,是端着一個雕花錦盒的蘭念遠。

小販奮力一扯,繩索猝然收緊,將他勒的咧嘴。

“你是什麼人?不要多管閒事。”小販一邊出言恫嚇,一邊用眼神示意執網的其中一人上前擒住念遠。

然而那人未及行動,只聽念遠冷冷道:“放開他。”

小販心中一迷,也聽見自己鸚鵡學舌一般茫茫然開口:“放開他!”

四人愕然望向他,卻未放手。

念遠加重語氣道:“快放開他,你們敢違抗我的命令麼?”

小販心底雖無數次阻止自己開口,然而事與願違,他還是學着念遠說出相同的話:“快放開他,你們敢違抗我的命令麼?”

四人一驚,收回絲網。華櫻猛然跪倒,雙手按住眼眸,但覺眼睛陣陣刺痛,似要撕裂一般。但他仍忍痛道:“千結雙絲網,‘風刃’好看得起鄙人。”

“你倒識貨。”小販得意地道,突然發現自己可以自由說話了。轉頭卻見念遠頭上汗滴涔涔而下,臉漲得通紅。他試探地扯下繩索,這次再沒阻力,繩索應手而落。他揀起繩索,若有所思。

良久,他喃喃道:“這是縛魂索麼?可不是會出現在普通人手裡的東西。你不是人族,你是……你是……”念遠的身份似乎可以呼之欲出,一時間卻又想不起來是什麼。

小販捂住發疼的頭,倏然前掠到念遠身旁,道:“你是什麼人?告訴我!”似乎已不再是審問,卻似在探詢自己身份一般。

念遠無力開口,默默搖頭。卻聽華櫻在一旁道:“不完全的風族記不得天界的事,你問他也沒用,以後還是會忘記。”

“那你又是誰?怎會知道我們風族這麼多事?”小販不再爲難念遠,走到華櫻身旁,取出一個白瓷小瓶,傲慢道:“這是你眼裡粉末的解藥。若再不用藥,你那雙迷人的眼眸可廢了,以後再沒人會要你。只要你告訴我,這瓶藥我可以考慮送給你。”

華櫻輕蔑一笑,“什麼時候風族也學會這些伎倆,真是給自己族人抹黑。”

小販臉上抹過一絲惱怒,憤然踢他一腳。

華櫻倒在地上,無暇蓋住已痛得失去感覺的雙眼,嘴角滑下的血珠在冰雪容顏上更顯得觸目驚心。

這時念遠已緩過強行使用自己靈力不能控制的縛魂索而翻涌的內息。慢慢站起身來道:“不要爲難他,即使我說了自己是什麼人,你們也不會相信。他和你們有什麼冤仇,竟要毀人雙眼。”

小販鼻端輕哼,冷冷道:“他倒與我們無仇,不過是要挾秋沫雲的一個籌碼。他的眼睛毀不毀也與我們無關,不過我不喜歡他看人的眼神。這世界的人只能仰視我們,而不能如他般……”他用腳輕踩華櫻摔在泥土裡的臉,輕蔑續道,“輕蔑我們!”

“那你們抓我去,不要爲難他。秋家跟我們家是世代交情,絕不會不顧我的死活。”念遠慢慢挪到華櫻身邊,將他扶起來,輕輕拂去臉上的泥土。然後轉頭哀聲道:

“把解藥給我吧,他的眼睛快不行了。”

“哼!”小販抓起一把泥土,遞給念遠,漠然道:“你把自己眼睛毀了,我就救他。”

“好。”念遠毫不猶豫一口答應,華櫻不及阻止,泥土已撒入念遠眼中。

“啊!”念遠大叫一聲,驀的昏倒在地。

小販大笑道:“笨蛋!這粉末加了更厲害的毒藥,足夠將你整個人毀了。既然你喜歡代人受苦,我就成全你。”

華櫻啐他一口,憤然道:“卑鄙!”

“我卑鄙?”小販耍他一耳光,忿忿道:“你的相好秋沫雲才卑鄙。有人被他害得傾家蕩產,才傾其所有請我們殺他。我們不過替天行道,我卑鄙?呸!”

華櫻無力地倒在地上,仿若萎謝的寒緋櫻一般豔麗淒涼。

小販伸手在臉上一抹,瞬間變換容顏。卻是人間少有的俊美,一雙眼眸如先前四人般一藍一綠,奇異詭秘。然而他面容陰鷙,使得清俊容顏顯得扭曲。

他湊近在華櫻耳旁輕輕道:“你也想救他吧。我知道你是幹什麼的,若能把我們兄弟伺候開心了,也許我可以考慮放過他。”

“你既知道我是幹什麼的,那你也聽過‘戲子無情’的話吧,我爲什麼要救他而髒了自己,他不過是初相識,沒那個必要。”華櫻側頭冷漠道。

“好個‘戲子無情’,我倒是越來越欣賞你了。你可以不救他,但你別忘了自己的眼睛,也不治麼?”小販續道,曖昧的氣息噴在華櫻頸項間,他不覺縮縮脖子。

然而他依然斷然道:“不用,這個世界還是看不清的好。”

小販面容一冷,揪起他長髮吼道:“你是什麼人,竟敢看不上我們!”

華櫻疼得抽氣,卻咬牙一聲不吭。

“好吧,既然眼睛不想要了,我毀容送全套,把你臉也毀了好了。”語畢竟真取出一把匕首,明晃晃的刃光連僅能模糊視物的華櫻也驚動了。他臉上抹過一絲驚慌,繼而釋然。默默想到,反正這張臉長得再好看也沒有意義,不如毀去。

小販不過想嚇嚇他,見他凜然不懼,不禁惱羞成怒,竟真向他的臉刺去。

倏然“叮”地一聲,小販手腕刺痛,匕首墮地。

“誰?”他扭頭望去,不禁愣在當場,聲音有一絲抖顫,“旗主……”

一個衣着與先前四人相似的少年肅然挺立在小販身後。一樣的杏黃綢衫,唯一不同的是從衣襟到下襬邊緣細細繡着騰蛟紋。騰蛟起鳳,彩翼飛揚。

執網四人立刻畢恭畢敬地到少年面前行揖禮。小販面色倉皇,卻也只得硬着頭皮跟着行禮。

旗主面色冷峻,容顏如冰雪般清冽昳麗。雖猶有稚氣未脫,卻自有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既招人愛慕又引人憎惡。未捆束的長髮順服地披散肩頭,風起時卻不會隨風而舞,像被某種神秘力量剋制着淡定凝結。髮色藍碧夾雜,左眸冰藍,右眸疏碧。望着華櫻的疏碧眼眸裡柔情悸動,而漠視小販的冰藍眸子裡則冷光浮動,

“冰璃,我交代過你什麼?”

冰璃本不服年紀,資歷都比自己淺的少年做旗主,但是“風刃”戒律嚴整,不敢表露。雖受命善待華櫻,仍不免假公濟私下重手,不意竟正被旗主撞見。此時他額頭冷汗涔涔,疾使眼色給身旁四人,四人卻如泥雕木塑般惘若未見。他們平時受夠飛揚跋扈的冰璃,此時更不會幫他開脫。只得澀聲道:“不許爲難華櫻,抓到即回。”

旗主眸中冷光畢現,瑟瑟毿人。冰璃打了個冷顫,強辯道:“他知道太多我族中事,爲了讓他供出是誰泄密,我才稍微用了點手段。”

旗主冷哼一聲,不置可否:“先將二人治好,再用匕首在自己手臂上劃一道留個醒。”

“風刃”雖紀律嚴謹,卻禁濫用私刑,是以處罰下屬也不嚴苛。旗主素知冰璃愛惜羽毛,要在他自詡完璧無暇的肌膚上留下疤痕,已算非常折磨了。

冰璃雖面色慘白,仍不敢不從。乖乖上前取出解藥,滴入華櫻眼中。華櫻頓覺眼眸一片冰涼,靈臺一清,視線中輪廓漸明,一雙清冽的異色眼眸正溫柔地向他投來關注眸光。冰藍眼眸如琉璃般明麗剔透,迷惑了他的眼睛,“原來你的藍眸是冰藍色,水光般清冽冰冷。是什麼令你的心如此冰冷?”

旗主不答,眼眸裡柔情畢現。

此時冰璃已喂念遠服下解藥,眼眸敷上藥膏。他拾起匕首,雖咬牙下狠心仍刺不下去。

旗主續道:“把你該做的事做完了,就可以同他們一起退下。”

冰璃閉眼用力,手臂頓時劃出一道紅痕,鮮血涔涔而下。雖是小傷卻令他心靈挫敗,足將三人都恨恨記在心底。旗主冷笑道:“你的把戲最多,可別讓它輕易消失了啊。”

冰璃面容沉鬱,扔掉匕首,扭頭當先離去。執網四人向旗主行禮後也隨他而去。

旗主不理冰璃的無禮,扶起華櫻,爲他拍打身上塵灰。華櫻微閉雙眼,嘆息般道:“你已當了杏黃旗主了,好了不起呢。”語氣裡卻殊無讚賞之意。

旗主面龐微紅,仍然不答。

華櫻續道:“小翼,你長大了,也變漂亮了。”

小翼身形一滯,喉間難以吐出的話突然脫口而出,“那……可以配得上你麼?”

甫一出口頓時後悔,轉身垂首道:“當我沒說過。你和梨魄大人才是天生一對呢。”

華櫻淡漠一笑,“天底下哪有什麼天生一對的事,更何況兩個男人!我和他早沒關係了。”

小翼急道:“梨魄大人一直念着你,不管你們曾經有什麼誤會,當年也不應該離開。你知道麼?梨魄大人已經失蹤一年了,龍火大人尋遍五界也不見他的蹤影。”

華櫻起身隨意抹去衣裳泥土,“他只要不願出現,誰也找不到他。”

小翼眉心抹過一絲隱憂,“可是他快行成人式了,如果錯過這次,他又要在人界流浪三百年。”

華櫻倏然定住,良久澀聲道:“他要長大了麼?要回天界去了……”最後一句艱澀不清,似已無力爲繼。

小翼自知失言,輕聲道:“是啊,到了該走的時候……”

華櫻倏爾舉首望天,大聲喊道:“你聽到了麼?你的天界在召喚你了,快回去吧!”

天際似有一道蔚藍人影飄然滑落,倏忽不見。

小翼愕然道:“你在和誰說話?”

華櫻不答,面容沉鬱。

小翼突然醒悟,驚喜地往前掠去。瞬息之間已蹤影全無。

華櫻清冷立於日光之下,不能感受到一絲熱度。

“念遠,娘只能保住你一個。無妄他……一出生一生都毀了。可是你一定要平安喜樂,一生無憂。不管娘做什麼,都是爲了你。如果無妄真能練成神劍,你們還能兄弟相認。如果不能……不要和他扯上任何關係,他會毀了你……”

“娘,遲了,遲了……他練成的不是神劍,而是鬼劍啊。他已經變成惡鬼了,我還能認一個鬼做弟弟麼?”

“娘……娘……”

念遠被噩夢纏繞,翻來覆去無比痛苦。驀的大喊一聲,猝然驚醒。

只見華櫻秀眸含笑,輕輕道:“做噩夢還喊娘,你還真有孝心。”

念遠臉龐一紅,低低道:“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我雖然想膝前盡孝,可惜……親不待……”

華櫻收斂嬉笑,黯然道:“原來我們都是一樣。”瑟瑟光線從靜室裡的暗淡素蠟傳遞出,陰影投遞到華櫻垂下的脖頸,難得地優美流麗。念遠突然很想伸手觸摸,卻不敢唐突。

他環視房間,陳設簡樸,桌上僅列一方木魚,牀邊尚有經卷。清雅謐靜,似乎是一間禪室。

“這裡……是哪裡?”念遠輕聲聞訊,似怕打破此時的靜謐美好。

“哦……”華櫻回過神來,道,“寒聲寺,令兄寄寓之所。我見你久不醒轉,只好先帶你到這裡。不過寺裡的大師說令兄昨日外遊,至今未歸。”

念遠垂首道:“他是不願見我吧,也許他也不會再回來……”

倏然有人推門而入,卻是個小沙彌,清秀的面容轉動着唸佛吃齋積累下的寶光。向二人合什念道:“華施主,有人拜訪。”

話猶未完,已有人出現在暗淡燭光下。藍綠長髮,異色雙眸。小翼就這樣張揚的再次出現在華櫻眼前。

小沙彌顯然嚇了一跳,指着小翼的眼睛驚恐道:“魔鬼,經書上說的魔……”

小翼狠狠瞪他一眼,小沙彌立刻哭出聲來,跌跌撞撞地逃向方丈室,一邊哭叫道:“師父,師父,魔鬼來了,人間要遭難了……”

華櫻不禁失笑,戲謔道:“沒想到幾年沒見,你倒變促狹了。”

小翼搖搖腦袋,髮色眸色立變,就如普通人一般。搔搔頭道:“這小和尚走的太慢,我教他做事不能慢騰騰的,不然總會誤事。”

華櫻搖首道:“他們出家人講究四大皆空,戒嗔戒癡戒躁。哪能像你一樣急性子。”

小翼還未回答,小沙彌已去而復返,身後還跟了個瘦得身上無幾兩肉的老和尚。

老和尚看小翼完全一付普通人模樣,頂多俊美得不似常人,不覺疑惑地望向小沙彌。

小沙彌驚訝地看着小翼,揉揉眼睛,還是未變。不禁無地自容,喃喃道:“他的眼睛方纔明明顏色不同的……”

老和尚搖首道:“魔在心間。空明,你修行不夠,罰你面壁一夜收束心神。”

小沙彌苦着臉唯唯應諾,怨恨又疑惑地打量着小翼。

當他轉身欲出時,忽聽一個細微聲音響在耳際,“下次報訊時跑快點,就不會看走眼了。”他一驚回頭,諸人俱疑惑地看着他,分明無人說話。

他敲敲腦袋,小翼似笑非笑的神情落在眼中。他忽然恐懼不已,顫聲道:“師父,我真的見鬼了。師父……”

老和尚狠狠拍他光頭一下,打得他眼中淚滴泫然欲下。

“小師父,是剛纔來的那位朋友和你鬧着玩呢。我們這位朋友會一點戲法,剛纔的不過是幻術。大師,小師父沒有騙你,你不要打他。”

卻是念遠看不下去,說出真相。

小沙彌感激地看他一眼,又怨憤地看着小翼。老和尚嘆道:“不管戲法也好,真的也好,被幻術所惑就是修行不夠。空明,還不快去面壁。”

小沙彌已不想再呆在怪人旁邊,聞言一溜煙去了。

老和尚如有深意地看着小翼道:“欺負貧僧的傻弟子並沒什麼意思。練幻術也容易被幻術所惑,還是早日抽身退步的好。”言畢一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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