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到處都是天寒地凍。
這裡是崑崙山的須彌山山底,距離地平線不知有多高。與外面的雪山一樣,這裡到處都是白色,白色的冰雪,白色的冰棱,白色的石頭(那是因爲石頭上覆蓋了一層厚厚的積雪,由於寒冷,積雪又變成冰雪所致)。
在這一層層潔白中間,有一抹黑色,這個黑色很扎眼,有一人多長,橫臥在地上,身上覆蓋着一層厚厚的冰霜,那彷彿是一個死了很久的人。
咔嚓!
不對,那個人還沒死,他動了一下,先是覆蓋在他身上的那層冰霜碎裂成片,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然後就是倒在地上的那個人,他掙扎着站起來,渾身是烏黑的粘液,在抖掉身上破碎的冰雪碎片之後,他緩緩擡起頭看向天空,忽然間爆發出一聲嘶吼:“啊……”
他的胸口有一個碩大的空洞,肌肉與骨骼的碎片殘絲就掛在那空洞邊緣,隨着寒風飄蕩着,格外慎人。他臉上有一道道黑色紋路,有些清晰可辨,有些如水印印在臉上,看着這些紋路的顏色,彷彿它們是漸漸變化的。若是不看此人胸口的那個恐怖傷口,若是撇開他臉上的那道道黑色斑紋不說,他倒是個很英俊,不,是個很妖豔的男子。
這人,自然就是被江寒夜打下山崖的鬼命了,這樣極端的嚴寒天氣中,這麼幽深的懸崖深淵,受了這麼嚴重的傷,他居然還沒有死!
……
火光漸漸的有些熄滅了,房間裡的熱度降了下來,伴隨着一聲響亮的噴嚏,大家才從闞蒼山所說的事情中掙脫出來。
“這個,太不可思議了!”空揉了揉鼻子說道,方纔那個響亮的噴嚏是他打的,這樣的嚴寒天氣裡精赤着上身,多厲害的高手也會打噴嚏的吧。
“是啊,前世今生,我的前世又是誰呢?”金丹子也面帶感傷,那張灰綠色的臉,那尖尖的長耳朵,那袖着雙手環抱人頭杖靠着透明的小白坐着,模樣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說不定你的前世是一隻灰色的大耳朵兔子!”空揶揄他道。
“你這隻長毛狗,還好意思說我麼!”金丹子從來不和空客氣的,在聽到空這樣說之後馬上反脣相譏,而後兩個人就小聲的吵成一團,最後甚至揪着耳朵衣服打了起來。
空和金丹子鬧成一團的時候,江寒夜站了起來,他對眼前的這一幕不知該如何處理是好了。
“是這樣的麼?我會在不知不覺間向她索魂麼?”闞蒼月聽後啞然,過了好久纔開口說道,“如果真的是那樣,那我倒是很抱歉了。”
岑若秋勉強笑了笑,說實話她並沒有從闞蒼月的口氣中聽出什麼抱歉的意思來,不過不管怎樣,既然人家道歉了,那麼自己就要接受,本來就都是江湖兒女,何必小肚雞腸?但是岑若秋現在真的不知該如何跟闞蒼月相處,她向闞蒼山問道:“前輩,不知道你如何得知我和蒼月姑娘的關係的?”
“這是鬼道秘術,說起來很漫長,你們也不會懂得,但是你們兩個確確實實是前世今生的關係,這是沒錯了,往後你們兩個要好自爲之。”闞蒼山搓搓手,又打開酒葫蘆塞子,咕嘟咕嘟的吞下一大口酒。
“不知那些行屍,他們該怎麼辦?”江寒夜指的行屍,自然是地窖裡關着的那些從活生生的人變成的行屍了,其中包括釋真。
“是啊前輩,釋真師兄該怎麼辦?”岑若秋也問道。
“這個就要看他們的命了。”闞蒼山呷了一口酒,嘆息道,“有些人或許從此就變成行屍,一直到我們把他消滅,有些人或許就能活過來,有些或許就死去了,這些都是難說的事。”
岑若秋聽到這裡噌的站起來,江寒夜扭頭盯着她問道:“你要做什麼去?”
“我得去看看釋真師兄,有些不放心。”岑若秋回答道。
“我同你一起去!”江寒夜沉默片刻後說道。
岑若秋點點頭,與江寒夜兩個一前一後出去了。看着他倆的背影,闞蒼月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傷痛,這一幕沒有逃脫弟弟的眼睛。
“他不是洛日,雖然他們是那樣特殊的關係。”闞蒼山慢吞吞的說道。
“我知道。”闞蒼月說道,現在每次一提到洛日,他的影像就會不自覺的在她腦海裡和江寒夜重合起來。
“你是我的姐姐,是我在這世上僅存的唯一親人,從這一點來說,我希望你好好的活着,能夠和我一起生活,我們姐弟倆已經分開太久了……”闞蒼山聲音很低沉,“可是你確實已經死了,我實在不忍心看到你這樣行屍走肉一般的活着……”
“我明白你的意思……”闞蒼月面無表情的說道,“以後該怎麼做,我是知道的,不過至少半年內我不能離開這世界……我必須得把斷魂珠淨化掉,還要跟鬼命來個徹底的了結。”
闞蒼山的眼睛裡閃爍着的目光很複雜,有不捨,有依戀,有難過還有無奈,他聽到姐姐這番話之後,微微嘆了口氣,聲音不大,卻把他的人生都嘆出來了,他發現,姐姐的容貌雖然沒改變,然而有些東西似乎已經與以前不同了。
……
地窖內。
這裡依舊是陰冷的,裡面的腐敗氣味還是不斷的傳來,但是已經比之前變淡很多了。
江寒夜和岑若秋一前一後,走進地窖,釋真就被關在這地窖裡距離入口最近的一間房間裡,此時的他好像已經完全能夠平靜下來了。
“他在做什麼?”岑若秋進來的時候看到釋真正對着牆壁,身子一仰一合,雙手垂下,腦袋嘭嘭的不停的撞擊着石壁,不由得吃驚說道,“這樣下去他會死的!”
“看看再說。”這一幕江寒夜同樣也看在眼裡,他比岑若秋要冷靜的多,因爲之前他看到釋真已經開始慢慢有所變化,因此他心中隱隱感覺釋真或許在好轉。
岑若秋看了一眼江寒夜,他臉上的鎮定使得她心裡略略好過一些。兩個人走到那牢房門口,隔着柵欄門看着釋真。
“釋真!”江寒夜開口道,他的聲音並不大,不過被他灌注了真氣在內,其效果絕對不亞於須彌山的佛門獅子功,聽到這聲音的人無不感到心神震盪,就連岑若秋也是如此。
釋真聽到這聲音之後,動作明顯的變遲緩了許多。他的身子逐漸從前仰後合變的直立,只是依舊愣愣的站在那裡,喉嚨裡不時發出沙啞的‘呃呃’聲,這聲音與其他的行屍聲音略有不同,沒有那麼生硬清冷,多了幾分人性。
“釋真師兄,你現在能聽到我說話嗎?”岑若秋試着問道。經過這段時間與行屍打交道,岑若秋已經對行屍的特性略有了解,他們沒有呼吸,沒有心跳和血脈,從這一點來看行屍與死屍無異。但是與死屍不同的是,行屍還能四處走動,能發出聲音,有嗅覺,有飢餓感,或許飢餓感是行屍們唯一具備的感覺了吧。行屍的聲音毫無感情色彩,單純的就是氣流經過聲帶之後發出的呃呃聲,無論男女老少都是一樣的,就好象風吹過管道一樣。
釋真緩緩地、緩緩地轉過身,他的眼睛依舊是灰白色的,皮膚倒是變得很多,但是也與常人不同,整個臉頰外圈是灰白色的,耳鼻口和腮部卻有些潮紅,就好像是一個衣着單薄的人乍進入寒冷地帶的時候被凍的一樣。
釋真歪着腦袋,好奇的打量着牢門外的兩個人,他的手指彎曲,腳步蹣跚,行走動作依舊與行屍一般無二。他往前走了兩步,忽然間加快速度,口中大聲‘呃呃’叫喊着,他的聲音很大,引得周圍的牢房裡被關着的那些已經變成行屍的須彌山僧人們也跟着大叫起來,他們用頭撞牆,用手推門,霎那間整個地窖內都充斥着這樣的聲音。
岑若秋和江寒夜皺眉對視,他們嘆息着離開地窖,把門關好。
“我們該怎麼辦?”岑若秋站在地窖門口,怔怔的望着已經破敗的不成樣子的須彌山寺廟,悵然道。
“源頭已經被毀滅了,若是闞蒼山說的沒錯,那麼我們剩下能做的就只有等待了。”江寒夜難得會說這麼長的句子。
“等待?怎麼等待?外面的世界是不是也是如此?”岑若秋苦笑道。
“就算全世界都是這樣,至少我們幾個還是好好的不是麼?”江寒夜盯着岑若秋,他的目光在那一瞬間變得很溫柔,不由自主的,就連他自己都沒察覺。
岑若秋的目光觸及江寒夜的,她臉色紅了紅,當先往前走去,一邊走一邊說道:“我們不是鬼道中人,這樣的事還是去請教一下老前輩吧。”
“我能問你一件事麼?”江寒夜沒有邁步,他站在那裡望着岑若秋的背影說道。
“問吧。”岑若秋緩緩的走着。
“如果她找你索回自己的魂魄,你會怎麼做?”江寒夜道。
岑若秋定住身形,她知道江寒夜口中所說的她指的是誰。這個問題很殘酷也很現實,岑若秋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是好了,她思忖片刻後說道:“一切都隨天意吧,看看天是要留我,還是留她。”
回到那間石室內的時候,空和金丹子已經靠着牆腳互相依偎着睡去了。火不明不暗的燃燒着,裡面又被人添了柴禾,闞蒼月兩姐弟依舊坐在那裡,只是沒有說話,他們的眼睛不約而同的望着火堆,就算門被推開也沒能讓他們分神。
“咳咳!”江寒夜咳嗽一聲,走到闞蒼山身邊坐下,而岑若秋則遠遠的走到另一個角落獨自坐着,她不知道現在究竟該怎麼跟闞蒼月相處,因爲每一次靠近她的時候,岑若秋都有一種頭暈目眩的感覺,這種感覺讓她很不舒服,而且也很沒安全感,雖然之前她是那樣回答江寒夜的,但是下意識裡岑若秋還是希望能活着,活着,哪怕是螻蟻都要偷生不是麼?
“回來了?”闞蒼山手裡拿着一根粗壯的樹枝,不時的撥拉着柴禾,使得那火燃燒的更旺一些。
“嗯。”江寒夜道。
“他怎麼樣了?”闞蒼山問道。
“好像沒有變化太多……”江寒夜道,“而且那些和尚們也都……”
“那是早晚的事,不光那些和尚,就連你們的血魔神宮只怕也逃脫不了這厄運。”闞蒼山道,“這個瘟疫源頭就在崑崙山,越是寒冷的地方就越厲害,因此整座崑崙山好像也都難以逃脫,他的族羣也是!”闞蒼山口中所說的他,指的是空。
江寒夜扭頭看了看空,他雖然化作人形,但是睡覺的時候依舊是蜷縮着的,好像一隻溫順的狗狗,而金丹子就趴伏在空身上睡覺順便取暖。
聽到闞蒼山的話,江寒夜的心裡十分難受,他頓時就想起粉娘子來,哦不,這會他不該叫粉娘了,也許應該叫娘纔對。江寒夜的心裡感覺很奇怪,娘?這個親孃是他日思夜想盼望了那麼多年的,可當有朝一日他真的知道親孃身份時,卻又不那麼着急了,只是有些擔心粉娘子,不知道這場瘟疫會對她產生怎樣的影響。
“按照你說的,只有受了傷的,和修爲低於先天境界的人才會被感染,是麼?”江寒夜問道,他需要再確認一下。
“是的。”闞蒼山點頭。
“那麼這些被感染的人,他們怎樣才能恢復呢?”江寒夜皺眉問道,“釋真和那些和尚們,他們不會永遠都這樣了吧?還有外面的那些百姓,他們是無辜的。”
“你要聽真話還是假話?”闞蒼山盯着江寒夜問道。
“自然是真話。”對於闞蒼山的回答江寒夜感到哭笑不得。
“那麼我告訴你,我也不知道,因爲這行屍瘟疫,我只在古籍上看到過,傳聞這瘟疫不是東勝神洲所有之物,這個鬼命也不知是從哪裡請來的……”闞蒼山搖頭道,“如今他生死不明,下落未知,我們現在能做的,估計也就只有等待了,先把他們關好,反正這段時間,作爲行屍他們是餓不死的,只要他們不出去亂跑,一切就都還有希望。”
江寒夜點點頭,其實闞蒼山所說的也正是他所想的,除了這樣,還能怎樣呢?
“在山外,有一座生機谷,那裡有不少活着的人……”一直沉默的闞蒼月忽然說道,“他們還能活着,這是爲什麼?”
“我想也就是因爲距離須彌山比較遠,氣候又溫暖,再加上就算是瘟疫,也不是會讓所有的人都得病吧……”闞蒼山道。他說了幾句話,忽然間劇烈的咳嗽起來,咳了很久他才停下來。
“你怎麼了?”闞蒼月盯着闞蒼山問道,“生病?受傷?”
“姐姐,我是術士,跟你們比,也就是凡人了,我會生病,會衰老……你知道我今年多大了麼?我已經七十三歲了……”闞蒼山苦笑道,“人生七十古來稀,我也活不了多久了,能再見到你一面,其實已經是我上輩子修來的福氣了……”
闞蒼月皺了皺眉頭,沒有說話。
“你倆,給我的感覺有時候是一樣的,一樣的冷冰冰,一樣的高傲。”闞蒼山指着闞蒼月和江寒夜說道,“做人啊,不要太冷,人生在世,草木一秋,就算是武者,除了飛昇,還能活多久呢?時間很快就會過去,到頭來你們會發現,原來這樣活着很沒勁……”
江寒夜沒有說話,他這會心裡在盤算着,離開此處之後,他該做什麼?
“我們要不要去找鬼命?”岑若秋忽然開口說道,“他摔了下去,你們懷疑他沒死,那麼我們去找找看吧,若是能找到他的屍體那是最好,若是找不到,我們也好做個萬全的準備。”
“你一定找不到他的屍體。”闞蒼月冷冷道。
“我姐姐說的對,他沒死。”闞蒼山道,“他不是那麼簡單的,對了……”他好像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於是對闞蒼月說道:“姐姐,那個東西,有一半在他手裡,另一半在我這裡……”
闞蒼月眉毛一挑,她瞪着闞蒼山說道:“你說什麼?”
“煉妖壺。”闞蒼山道。
聽到這三個字,闞蒼月的眉頭便高高的堆了起來,她似乎是陷入了沉思中。
“怎麼了?”闞蒼山問道。
“東西在麼?”闞蒼月道。
“在,就在我這裡!”闞蒼山連忙從背後的褡褳中摸出一個寶塔尖模樣的東西遞給姐姐。
闞蒼月看了一眼那東西,她搖了搖頭說道:“我現在不能拿着它,你收好,將來一定有用處……”
“唉!”闞蒼山嘆息道,“姐姐,我方纔所說的難道你沒聽到麼?我是個凡人,今年已經七十三歲了,就算術士壽命普遍比那些老百姓要長一些,我也快到頭啦!這東西你拿着,擱在我手裡,早晚會被他找到的……”
闞蒼月皺眉,她似乎是在考慮這個很嚴重的問題,究竟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