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的時候,聽到夜露從樹梢滑下,落在帳篷上的滴答聲。
林巧睜開眼,看到李伯辰正在酣睡。她藉着帳中微光怔怔地盯着他的側臉瞧了一會兒,從被中探出裸露的手臂,用手指沿着他臉上棱角分明的輪廓,虛虛地、慢慢地摸了摸。
然後她慢慢翻身,從被子裡蹭出去,取了衣裳披了。又在腳下找到李伯辰的衣裳,將曜侯抽了出來。
盯着他靜坐一會兒,輕手輕腳地出了帳子。
過了兩刻鐘,李伯辰睜開眼。他向身邊摸了摸,微微一愣,坐起身來。藉着這樣的微光,他的視力也很好,便知道帳中無人,立即抓過衣裳胡亂套了,拎起身旁的魔刀,衝出帳去。
兩匹馬還拴在樹上,似乎挨在一起睡着,四下裡只有松濤聲。
他皺眉屏息聆聽了一會兒,沉聲道:“小蠻?”
並無人答話。便深吸一口氣,摸向腰間曜侯,卻摸了個空。李伯辰心中一驚,又提高了聲音:“小蠻!”
兩匹馬倒是聽着了,不安地打了個鼻響。李伯辰又想了想,盤膝坐地,陰神出竅。他如今已是養氣境的巔峰,陰神足可離體近千步,但即便如此將周遭繞了一圈,也沒找着她。
他便附回肉身,已覺得出了一身冷汗——她到哪兒去了!?
被人擄走了?絕無可能……除非帶她走的是中三階。但要真是那樣的高人,也一定是來對付自己的,自己怎麼沒事?
那……她自己走了?
又沒騎馬,去哪兒了!?
他站起身,先愣了一會兒,又深深地喘息了幾次。冷靜。他心道,眼下絕不能慌。最合理的解釋當是,是她自己走的。但因爲什麼?
一個念頭從他腦海中一閃而過,但他立即將其排除在外。那念頭太叫人心驚、也太叫人心涼,不到最後,絕不想在意它。
他閉上眼睛又站了一會兒,重睜開,緩緩向四周環視。這一回,他運起了靈力。在隋國遇着畢亥時候,也曾這樣看周圍的地氣,是順着地氣找到了石棺的。一時間無法可想,他只能將希望先寄託於此。要是這樣也沒辦法,只能去往那一界,試着等那百二十現身,再問他能不能找得到人。
但這麼一瞧,發現此處地氣與隋國不同。當初在村子外面,能瞧見絲絲縷縷的氣往一處匯聚,可這裡的卻是散亂的,東一處、西一團。
難不成這麼大的一片林子,就沒有個地師、山君之類麼?還是說因着十幾年前的變故,本該有的在世靈神也都不在了?
他低嘆一聲,便打算默誦咒文,去那邊想辦法。
但心頭即將一動時,忽然聽着些微的聲響。
那是混在松濤中的聲響,絲絲縷縷,若有若無,聽着像是笛聲,卻更加喑啞。他疑是錯覺,忙又靜聽一會兒,確認無誤。
他的心一下子落回到肚子裡,再細細分辨,覺得該是自北邊傳來。剛纔陰神離體時,隱約瞧見北邊有水光,或許是個大湖……她跑到那裡去了麼!?
李伯辰立即飛奔出去。
離湖邊愈近,那樂曲聲就聽得愈分明。他對絲竹之類並不很瞭解,分辨不出到底是什麼樂器。但那樂曲卻是哀傷悽婉,聽得人幾欲落淚。李伯辰一邊聽,一邊心中煩躁起來——是她吹的吧?
但爲什麼跑得這麼遠,吹這種曲子?難道她心裡是不樂意的麼?之前不得不答應了自己?
又走出十幾步,他的腳步越來越慢。待樹木逐漸稀疏,遠遠的真能看到一片被密林環繞的大湖時,便停了腳。
他看到林巧正沐浴月光坐在湖畔,距自己不過十多步遠。她揹着身,兩手捧在臉前,該是握着樂器。但身邊還有一堆小小的餘燼,發着暗紅色的光。起初以爲她是在生火取暖,但細細一看,卻發現火堆旁還立了塊小小的木牌。
這木牌該是新劈的,一邊還有樹皮,上面刻着一行字。李伯辰雖然目力好,可也實在無法藉着月光將那木牌上面的字看清楚。但瞧這東西的輪廓,倒很像靈位之類。他眯起眼睛又努力瞧了一會兒,只能依稀分辨出前兩個,似是“慈母”二字,後兩個,似是“之位”二字。至於中間的兩個,就猜不到了。
他愣了愣,低嘆口氣。
原來是因爲這事麼?是了……她與自己不同的。
常庭葳是自己的“母親”,但他對她的感情,只源於從前那一位的記憶。自是有的,可算不上很深。但林巧的母親,卻是她實實在在的生身之人……她曾數次提起過她,聽着很是懷念。
她如今嫁了人,的確該告慰其母的在天之靈吧。
那麼自己實在不該打攪他。李伯辰在林木的陰影中慢慢退了兩步,心道,不要踩着什麼枯枝之類,將她給驚着了。
但這念頭剛生出來,卻真踩着了一枝,啪的一聲響。其實林巧還在吹那曲子時,這聲響也聽不見。偏此時她將樂器放下了,這清脆的一聲便叫她聽着了。
她立時一愣,轉臉看過來。李伯辰只得從陰影中走出,低聲道:“小蠻。”
林巧似乎有些慌,一下子站起身。披着的衣裳一掃,將那立着的靈位掃到餘燼中了。她嚇了一跳,忙轉身想要取出來。但又想了想,直起腰,道:“阿辰,我……”
瞧她神情怯怯,像覺得自己做錯了事。李伯辰心中不忍,笑了笑:“是我不好。我醒過來,發現你不見了,還以爲出了什麼事。”
林巧咬了咬嘴脣,低聲道:“對不起,阿辰。”
李伯辰走到她身前,將她披着的衣裳緊了緊,道:“是我不好,忘了這件事。”
他說了,看那堆餘燼——並非香燭紙錢之類,而是燒的枯葉。唉,早記起這事,先前在集鎮上就該買些的。
林巧便往他懷中靠了靠,將手裡的樂器遞給他,道:“用你的刀削了個木葉子,從前阿孃教的我吹木葉子。我怕吵着你。要是她知道了你,一定也很高興。”
李伯辰將這東西接過來看了看,也記起來了。
在競輝樓她的房中時,就見過這樂器。當時她說一個是金葉子,一個是銀葉子。她取了曜侯,就是爲了刻這東西吧。其實這東西的結構挺簡單,兩片葉狀的薄木片,中間空了薄薄的一層。他試着遞到脣邊吹了吹,卻只能發出噓噓的聲音。
可剛纔林巧吹曲子的時候悠揚婉轉、極富變化,真不知是怎麼做到的。
林巧笑了一下:“不是這樣的。”
她將木葉拿過去,八指堵了下面,兩個拇指堵了上邊,在中間留了個吹孔。下面的八指微微動了動,果真就出了聲。
吹了一下,又看李伯辰:“阿辰,我以後教你好不好?”
這東西看着簡單,可吹起來卻有這麼多變化,李伯辰一時間也覺得挺有意思。但瞧了瞧林巧的手指,就笑道:“我怕是不成……我這武人的手指太粗了。”
林巧道:“這樣才最好了。不怕手指粗,只怕手指不靈活。你練刀又練拳,最合適。”
李伯辰不知她是真想教自己,還是不想叫自己看到她難過。但見她臉上慢慢有了笑意,便道:“哈哈,好,那我們試一試。”
他之前睡了一半發現林巧不見了,登時驚得睏意全無。此時終於找着她,精神便懈怠下來,漸漸也有了睏意。然而強撐着精神依着林巧的指導試了幾次之後,卻是真的慢慢精神起來了。
這木葉其實很像是吹葉子。但因爲有兩層,可以用手指調音,變化纔多了些。他小時候也吹過樹葉,不算全無頭緒,因而吹了幾次,真出了聲。
林巧教他的是宮商角徵羽,說可先將這五音練熟了。李伯辰記這五音頗爲吃力,找到他來處的七音調子卻不怎麼費勁兒。
兩人並肩坐在湖邊,他擺弄了一會兒,真磕磕絆絆地吹了一首曲子出來。再熟悉幾遍,已吹得很連貫了。
林巧聽他吹了一會兒,眨眼道:“你這曲調真怪,可是也怪好聽的。這是什麼曲?”
李伯辰笑道:“叫做滄海一聲笑。”
林巧將這名字唸了一遍,歪頭想了想,道:“這曲子……豪邁滄桑,該用鐵葉子吹纔好。”
李伯辰將一旁插在地上的曜侯拔起來,在手裡拋了拋:“我這刀削鐵如泥,還真可以削個鐵的出來。”
林巧笑着輕輕打了他一下:“我可沒那麼大力氣。而且要用鐵葉子的話,該是用鑄的或者鍛的,那就可以在中間再加幾個格子,吹起來更省力。”
她這個模樣,該是真的開心起來了。
李伯辰笑了笑,道:“好。等到了落腳地,我找個鐵匠鋪叫人來做——小蠻,先回去睡,好不好?”
林巧點了點頭。又輕聲道:“阿辰,你對我真好。”
李伯辰很喜歡聽她說這樣的話,但也在心裡嘆了口氣,想,只怕不是我對她“真好”,而是她從前是在過得太不好了吧。其實我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