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多久,那道護城河邊便被妖物擠滿了。起初落水的那些都被分食,之後的終於不敢再上前了。那些東西在黑暗中影影綽綽地堆在一起,李伯辰看不分明,但距自己較近些的倒看得清。
他之前以爲全是妖,如今看卻不然。先前見着那個吃雞的老婦也在其中,但她身邊環繞了一羣小怪物,都是人身梟首的模樣,身上沒穿衣裳,生着灰色細毛,啞着嗓子一個勁兒地叫。時不時地有一兩隻一張手臂,便瞧見手臂之下都生着飛羽,騰空一段,歪歪斜斜地上了天。
可剛飛出十幾米去,羣妖中便不知探出了什麼東西將它們捉下來,又是一陣爭搶。
那老婦是妖,那些小東西難不成是她的子孫麼?
這時那座山頂忽然有一道白光直衝上天,遇着什麼無形的結界,往四周擴散開去,化作一道道雷蛇,隆隆作響。又聽一個人大喝:“畜生!退下!”
是朱厚的聲音。
這雷聲一響,羣妖的嘶吼聲便低了一些。那道白光又像風箏線似地晃了晃,引得天頂一片電蛇也往河邊遊走。便聽朱厚又喝:“死!”
漫天電蛇忽然化作一道炸雷,轟隆一聲劈了下來。羣妖登時被掀翻一片,一時間慘呼連連,像刀子一樣剜着耳朵。
經了這一記,一些妖物退去,但還有些徘徊在河邊不走,往對面怒吼。便聽朱厚又喝:“滾!”
又有一道白光直衝天際,再成一片雷雲。只是剛纔那雷雲中的電蛇翻滾不休,十分駭人,如今卻只有十幾條,明明暗暗地閃着,看起來有氣無力。
饒是如此,河邊餘下那些妖物也嚇了一跳,再退走了些。
電蛇便慢慢散了,朱厚也沒再做聲。稍待片刻,百多個頂盔貫甲的兵下了山,各持刀槍沿河邊警戒。
李伯辰見了這情景,卻覺得十分熟悉。細細一想,不正是自己在那一界中所見麼?當初當到了那裡,有個幻影便緊隨而至,也是天頂發出雷霆,將那幻影擊散了。只不過此地的規模和威力相比他那裡,要小得多。
他心頭一動,一邊叫陰兵護衛自己,一邊陰靈出竅,手腕一抖,把葉成疇給喚了出來,問道:“葉成疇,你從前的宗派是三老洞,你們那裡有沒有秘境?”
葉成疇聽了他這話,往四周看了看,道:“咦?這兒是秘境?李伯辰,你真是個災星,又把哪家禍害了?好在我三老洞的秘境很久之前就散了,不然也得遭你的毒手!”
他竟真知道秘境。李伯辰道:“把這事兒說來給我聽聽。”
葉成疇道:“癡心妄想!此等機密怎麼會告訴你!?”
李伯辰心道,要是叫他在死前對自己感恩戴德就好了,也不至於這麼磨磨蹭蹭。但他也不開口,隔了一會兒,葉成疇又道:“不過叫你知道我三老洞天從前的風光也好,你好曉得你能贏我,實在是僥倖!”
“我三老洞天從前也是大派,自然是設了秘境的。秘境這種東西,就好比諸天靈神的‘界’,只不過是在地上的而已。”
李伯辰聽得此處,一邊往河畔看,一邊道:“哦,我知道。依地氣而設的嘛。”
果然,葉成疇立時道:“哼,知其一不知其二!凡人又不是帝君,怎麼能長久調動山川江海的氣運?得想個法子叫地氣自我往復,循環不息才行。要這麼幹,就得把這秘境也看做是一個人——也設置些經絡關竅之類,叫地氣在其中運行,自成一體,如此秘境纔算成了。”
又往四周點了點,指出幾處,道:“瞧見沒有?這些地方就是這秘境的關竅,地氣在此處循環往復,又成了經絡。只不過這種東西終究是人力而成,還得需要人來維護的。後來我三老洞天人丁凋零,也就無人去管那秘境了,過上幾十年,秘境中的地氣慢慢散了,秘境也就沒了。”
李伯辰聽了這些,忽覺腦中豁然開朗——葉成疇說要將秘境擬成個人,也設置經絡關竅,外公之前教自己的那請法身的咒訣,不就是這個道理的麼!?
他當時只自己憑空想,實在沒什麼頭緒。可如今身處秘境之中,縱使不能全對得上,但觀看這秘境中的地氣運行,也可舉一反三、理解起來大爲簡單了。
他心中一陣歡喜,但仍暫且按捺,又道:“哦,那這裡的這些妖又是怎麼回事?也是設秘境的時候弄的麼?”
葉成疇道:“你在山裡建一個秘境,調動地氣,難道山君地師是擺設麼?自然要經過他們允准的。你建了秘境,總得想有人守山吧?向山君調遣幾個兵將也是常事嘛。”
“或者請個妖物進來,或者,只養些猛獸。秘境當中地氣循環往復比別處要快得多,就是尋常猛獸待得久了,不免也會開神智,成了妖的,只不過斷然不會有此處這麼多。我看,這裡一定是荒廢已久,原本還藏了靈藥,都叫妖或者野獸給偷吃了。要是沒人管,他們在這秘境裡循心修煉,自然就繁衍出許多了。”
或許的確是這樣吧。李伯辰又道:“照你這麼說,秘境裡容易成妖,李國荒廢的秘境也該有不少,怎麼沒見到處是妖?”
葉成疇道:“你這腦袋裡裝的都是些什麼?這些妖又不是在天地間修出來的,只是仰仗這秘境而已。要是有一天秘境散了,他們重歸天地,自身靈氣也就會往外散的——這不和人散功一樣麼?捱不過的就死啦!”
李伯辰嘆了口氣,道:“好吧,你聰明——那這秘境裡是不是有什麼東西,可以調動地氣禦敵的?”
葉成疇愣了愣:“咦?你怎麼知道的?哼,一定是——”
他說到此處,李伯辰將手一抖,把他給收了。
這麼看朱厚就是使了秘境裡的什麼東西,才能馭使天上的雷霆吧。那這秘境,很像是一個縮小的“界”了。不過朱厚該是道行不夠,只使了一次就後勁兒不足了。
他原本想在這裡把朱厚給擒了。但看那山上似乎有一兩百的兵,朱厚又得了寶器,要拿他怕是費勁。不過李伯辰生出了另一個念頭——他說要拿玄菟軍的披甲車,常休和常秋梧覺得那事難辦,頗有些敷衍塞責之意。
如今知道這秘境是此種狀況,正可施一奇計。
李伯辰便四下看了看,潛行至河邊一叢亂石處,找了個石窩子藏了身。又將陰兵設在周圍守護,瞧着那些兵與妖類隔河對峙。約過了兩個時辰,那些妖類見沒什麼好處,各自散了,盆地中重歸一片寧靜,那些兵就也都上了山。
再捱了一會兒,見山上的火光也慢慢熄滅,李伯辰陰靈出竅,往山上掠去。
他此時是陰神,不拘被夜色影響視力,可掠過草叢的時候仍沒發覺什麼妖物,也不知道它們是用什麼法子藏身的。從水面上行過,也只能瞧見零星一兩個慘白的面孔,似乎能覺察到他,趕忙避開。
上山之後沿着石階往上走,到了山頂平地上。只見匪兵都披甲胡亂在地上躺着,有些睡了,有些在低聲說着話。他站下聽了聽,不少人談的都是吃的,似乎已經好幾天沒吃飽了。還有人在抱怨,後悔跟朱厚來了山上,說早知如此,不如還去江湖上快活。
他聽到此處,心中更加篤定。
北邊是一片岩壁,三座塔樓背靠巖壁而建,都有四層高,是石質的,或許是就地取材。當中那座塔樓前站了兩個無精打采的兵,將長槍拄在地上,抓着槍桿像是要睡着了。
塔樓的門洞裡黑漆漆的一片,看不清裡面是什麼模樣。李伯辰放緩腳步,擡手往門內試了試,倒沒發覺什麼禁制,便走了進去。
塔樓一層是個空曠的大廳,兩側有環形臺階通往二層。廳中之擺放了一張條案,一些散落的典籍。朱厚正坐在條案後,身披鐵甲,頭戴一頂黑盔,微閉雙目,似乎正在運氣調息。
那鐵甲之前見過,黑盔卻有些奇怪。盔頂有一縷蓬勃的黑纓,垂過肩頭,盔上並無什麼裝飾,但黑得發亮,鏡面一般。之下的頓項甲片之外則覆了一層濃密的黑毛,彷彿獅鬃。
這頭盔戴上去,看着很是威武,但朱厚穿的是閃亮的魚鱗甲,相比之下倒顯得頭重腳輕。李伯辰心道,他戴這東西可不配,但要和我那身黑甲放在一起,就再好不過了。
不過這頭盔看起來如此古怪,想必不是凡物。葉成疇說秘境當中該有個什麼東西可以調動地氣,或許就是這盔。要不然如今已是四月,這秘境裡又十分溫暖,朱厚幹嘛非把這東西戴在頭上?
他此時只剩了一條手臂,但臉色看着還好。微眯雙目調息片刻,睜開了眼,直勾勾往李伯辰這邊看過來。
李伯辰心中一驚,暗道,這人是修了什麼法子能發現我的麼?
卻聽朱厚開口道:“哼,王姓?從前那麼多王姓,還不是都死了。”
又道:“風水輪流轉。那北辰說不定也死了,我怎麼就不能出頭?”
這人可真大膽!明明修的是北辰一脈,卻敢說北辰已死。不過李伯辰倒樂見他如此——朱厚此人果真有野心。如今斷了一臂,心中怨憤更盛,就更想要出人頭地了吧!
他便安心等待。等聽着朱厚又說了幾句狠話、再調息片刻,才慢慢斜倚在地上,拿那頭盔做了個枕頭,睡着了。
李伯辰立時將手腕一抖,把鐵索放了出來,往朱厚身上勾去。
之前在陶宅的時候,陰差是用這鐵索把附身的惡靈勾出的,此時李伯辰去勾朱厚的陰靈,卻稍微吃力些。朱厚畢竟有修爲在身,陰靈有靈氣護體,因而覺得鐵索像是被粘在了他身上,心意一動也只能看到一個幽綠色的人形輪廓略略離了他的身子,面目呆滯。
李伯辰便試着開口道:“可知我是誰?”
那離體一半的陰靈渾渾噩噩地翻了翻眼睛,口齒不清,道:“不……不知……”
這就好了。他之前想的便是“託夢”。自己從前在半睡半醒間離體的時候,也會覺得頭腦恍惚。而尋常人做夢的時候,對現實世界的某些認知往往會產生偏差。譬如不合情理的事,在夢裡卻覺得邏輯完美、十分篤定,看來如今這朱厚的陰靈也是此種狀況。
他便道:“我乃十方世界,怖畏真君。朱厚,你可知如今諸天動盪,正是英雄出世之日?”
朱厚道:“英……英雄?”
李伯辰道:“你正應了本君天命。如今李國之中,北辰無道,本君將取而代之,你可願得本君氣運,做天下之主?”
朱厚又迷糊了一會兒,道:“我……我……”
看他這樣子,也是憋不出什麼好話,李伯辰便又道:“聽好。此去向東,有一城名玄菟。你的天命之地,就在那處,你好自爲之!”
說了這話將手一鬆,叫朱厚的陰靈又回到肉身當中了。
李伯辰收了鐵索,又圍着朱厚轉了一圈。他之前勾他陰靈出來,其實也是想看看他身上有沒有別的東西的——朱厚性情大變,其實李伯辰心中也有了個推測。只是如今看,似乎只有他自己的陰靈,並無旁的東西。
難不成我想錯了麼?
他又等了一會兒,朱厚的腦袋一歪,從頭盔上滑落,一下子驚醒了。
他睜眼往四下裡看了看,猛地坐起身,發了一會兒愣,才道:“……是夢麼?”
又想了一會兒,道:“是夢吧?”
可似乎再難睡着,抱起頭盔在廳中大步走了一會兒,眉頭緊鎖。又走回到條案旁,如剛纔那般躺下。躺了一會兒,再坐起來,道:“這位真君,你要是真給我託了夢的話,就再託一個吧!”
說了這話慢慢躺下,再過好久,才又睡着了。
李伯辰心道,這人真是多疑。但仍是等了一會兒,又將他的陰靈勾了一半出來。未等朱厚開口,立時喝道:“本君於諸界之中給你天啓,你竟敢如此無禮!?”
言罷將手一收,把他的陰靈放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