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昏地暗,風捲雲涌。
以往陳拙曾聽人說起過,每有氣候驚人,功參造化的蓋世高手出行,必有風雨相合,異象追隨。
如今這場面,不知算不算異象。
他擡起眼皮,透過傘沿,瞄了眼一角濃墨似的天空,然後轉身望向那手腳被縛披頭散髮的怪人。
這人面容帶着癡色,也有蒼白的病色,雙眼空洞無神,就好像押解上刑場的死囚,只從囚籠裡露出顆腦袋,滿頭長髮濃密的宛如獅鬃,身形偉岸,手腕腳踝皆縛着數條手臂粗細的精鐵長鏈。
這屈身於囚車的人,居然會是“迷天盟”的“七聖主”,戰神關七?
他走到一旁的雨檐下收傘站好。
街上還殘留了不少商販急退後的凌亂狼藉。
這裡原本是個市集,圍着位於街心的“三合樓”,也是“金風細雨樓”和“六分半堂”分界的地方,所以更顯熱鬧。
陳拙前腳站好,北邊的瓦子巷已有一張輪椅緩緩被人推了過來,木輪滾動,上面坐着一位神情冷冽的白衣男子,狹眸薄脣,生人勿近,正是四大名捕之一的“無情”。
椅上撐着一頂銅棕色的大傘,傘頂濺起不少雨花。
推椅的是無情手底下“金銀四劍童”裡的“陰陽白骨劍”陳日月。
見到陳拙,劍童將無情連人帶椅舉起,也放在了檐下。
說起這輪椅也有名堂,乃是魯班座下大弟子魯志子的後世傳人所造,可謂天下奇巧,與之一體的還有一頂轎子,內布機關無數,皆爲當世最恐怖的暗器,但凡無情一坐進轎子裡,那整個京城的高手都要退而遠之,忌憚三分。
二人都在旁觀。
如今“迷天盟”再現京師,各方穩固的局勢勢必出現變化,無情來此,應該也是怕幾方廝殺波及周圍的百姓,尤其是“關七”再現江湖,此事非同小可。
但更多的,多半是爲了見識一下這位昔年無敵天下,稱霸江湖的武林神話究竟還剩多少能耐。
“爺,迷天盟似乎是衝着雷大小姐去的……聽說近些時候‘迷天七聖’已招攬了不少鬱不得志的江湖人,添了幾分實力,想要重新奪回京師武林。”
劍童擋在無情身前,攔下了飄進來的雨沫,站的紋絲不動。
而那位雷大小姐……
陳拙下意識望向三合樓上,那位迎風而立,美到不可方物的女子。
整個京華,能有此稱呼的只有一人,便是“六分半堂”總堂主雷損的女兒,雷純。
這個人,還是“金風細雨樓”的龍頭老大“蘇夢枕”未過門的妻子。
早在金風細雨樓老樓主蘇遮幕還在的時候,爲了共抗“迷天盟”,蘇、雷兩家便早早結下了這門親事。
然而,從迷天盟勢弱的那一刻起,原本互爲同盟的蘇、雷兩家便又成了水火不容的死對頭,互爲敵手;所以,兩個相愛的人,又不得不受制於各自的身份,愛而不得,水火相煎。
無情雙手扶椅,忽然問向一旁的陳拙,“陳兄弟,你怎麼看?”
他問的,自然是此戰的勝負。
能挑在這個地方,挑在京中兩大勢力交界的地方,無論是雷損,還是蘇夢枕,亦或是狄飛驚,王小石,白愁飛……雙方有名有姓的高手好手,必然都得現身,下場走上一遭。
因爲他們不得不出手,只因“關七”。
僅僅是這個名字,便勝過京城裡的萬千豪傑,可壓天下高手。
哪怕這人如今已瘋瘋癲癲,神志不清,但其昔年號令天下的不世兇威,也足以令人心驚膽戰。
陳拙抖了抖傘上的雨水,“想不到一個總堂主,一個樓主,居然會合起夥來用自己的女兒、女人來做誘餌……此戰,勝負如何,就看這位天下第一還能施展出幾成功力。”
他雖話裡有話,但也確實想看看這位昔年的天下第一,不世強人究竟能強到何種地步。
神侯府裡關於此人的記載,多的簡直難以想象,抵得上四五十個人的卷宗。
可惜,蓋世天驕,淪落至此。
看這情形和架勢,只怕“迷天盟”裡也出現了問題。
陳拙腦海中忽然鬼使神差的閃過一個有些嚇人的想法,倘若以那“無極仙丹”醫好了這人,令其傷勢痊癒,又會如何……
無情端坐不動,視線透過雨簾,望向了三合樓,也看着關七。
二人離三合樓不近不遠,那些“迷天盟”的人馬皆是見之遠避。
街心狂風涌動,風雨如晦,樓中的碗碟擺置,被吹的嘩啦翻滾,摔碎一地,令人幾乎張不開眼。
樓內的人也都紛紛動作,有的衝出,有的翻落,無不被這驚天動地的威勢所攝。
雨幕裡,少說已有兩百多位氣息沉穩,綿長有力的好手高手現身,這些都是“迷天盟”招攬的人手,而那囚車附近的六個人,更是好手中的高手。
要是陳拙沒有猜錯,這六人便是“迷天七聖”剩下的六位聖主。
還有四五百名,則是金風細雨樓的高手和六分半堂的精英,正暗自圍殺過來。
兩方勢力,如今又都心照不宣的聯起手來,對付這彷彿要死灰復燃的迷天盟。
就連那方應看的馬車,不知何時也停在了雨中的一個角落,靜靜地侯着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
不遠處的一角飛檐上,還有個揹着包袱,戴着雨笠,瘦削高挑,氣機陰沉的灰袍身影環臂而立,似是也想目睹接下的好戲。
京城中的各方人馬,都在這個時候,陸陸續續,聞風而至,旁觀此戰。
而三合樓前,原本渾渾噩噩的關七在看見雷純的時候,雙眼短暫的恢復了幾分清明,像是等不及的要從囚籠中裡掙扎出來,如一尊人形巨魔,連籠子上的鐵板都在扭曲變形。
“小白……”
衆人俱是疑惑不解。
這人該不會是神志不清昏了頭,又或是把雷大小姐錯認成了某個人。
而且這人嗓音稚嫩的嚇人,甚至有些幼稚,就彷彿是個沒長大的孩子。
連雷純也怔了怔,這人眼神中的柔情做不得假,關切急切,恨不得要到自己面前來,但這人她確實不認識。
至於其他六位聖主,此時此刻已然動手。
這六人有四個算是京中武林有名有姓的人物,分別是大聖主顏鶴髮、二聖主朱小腰、三聖主鄧蒼生、四聖主任鬼神,而最後的五聖主、六聖主則是藏頭露尾,掩了真容,不知身份。
他們是衝着雷純去的,雷純的身份很特殊,只要制住此人,那便等同於拿住了蘇、雷二人的軟肋。
但一縷勁急的指勁卻打斷六人的攻勢。
白愁飛瀟灑而傲慢的走出,冷冷地叱道:“退!”
他說退,一提食指,似能彈指驚天,指尖連點,指勁破空,指風急飛。
那六個神情一變,已在飛退,掠進的身形俱又如燕回還。
不光是白愁飛,還有王小石,他背後揹着一柄劍,那是一柄不同尋常的劍,劍鑲略圓,劍鞘古雅,劍柄微彎,彎的好似一柄短刀,又像是刀劍拼湊在一塊兒,若有若無的散發着一股翠芒,鋒芒暗藏。
挽留神劍。
血河紅袖,不應挽留。
這說的是當世四柄最負盛名的神兵利刃,分別是方應看的“血河劍”,蘇夢枕的“紅袖刀”,以及雷損的“不應寶刀”,和這柄“挽留神劍”。
“挽留神劍!”
有人驚呼出聲。
白愁飛一擊落罷,彷彿尚未盡興,食指一轉,直指關七眉心,一縷指勁立時將面前風雨洞穿,隔空而發,帶出咻的一聲刺耳銳響。
他也想要稱量一下這位天下第一的實力,還有自己的實力。
指勁橫飛,如能穿金破石,竟將風勢截斷,雨幕撕裂。
儘管已是渾渾噩噩,但關七卻在遇到危險時自警般的一亮雙眼,只是身形微微一震,周遭精鋼鐵板鑄成的牢籠頓如紙糊的一樣,在雨中爆碎炸開。
指勁未至,關七歪了歪脖子,好奇道:“這是什麼指法?”
白愁飛冷漠道:“驚神指!”
說話的同時,他食指再顫,破空指勁飛出一截忽一分爲二,攻向關七。
關七翻身一避,手足顛倒,以腳出招,一團腿影忽的罩向白愁飛。
風雲乍動,白愁飛臉色蒼白,雙手提指,頓見指上內力匯涌,指尖如有光華流轉,已是招架互拼。
可交手不過二三十招,他臉上血色已然褪盡。
“啊!”
口髮長嘯,白愁飛猝然擡手一指長天,機鋒峻烈的冷峻面容愈發冰冷。
天空雷鳴電閃,風雨大作。
蒼白的閃電映照着一張張旁觀此戰的面孔,各有異色。
陳拙瞧見這不同尋常的指法不免揚了揚眉,而且不知爲什麼,他總覺得白愁飛對自己隱約有種牴觸甚至是厭憎。
天地間肅殺驟起,寒意陡生。
白愁飛雙眼神華大放,錦衣激盪,食指驀然一沉,指尖氣機匯聚,如星辰明滅一亮,已在嘯聲落罷的剎那遙指向關七。
關七茫然的神情上逐漸多了不一樣的變化,似是嗜戰之人遇敵後的欣喜,木然神情宛如那百年不變的神像突然回了過來,凝目咧嘴,已是呵呵呵的從喉嚨裡擠出一聲聲低沉壓抑,令人心驚肉跳的笑來。
這人不笑時還好,只這一笑,臉上哪還有癡呆的神態,狂態畢露,桀驁不馴。
指勁破空,忽見關七不閃不避,雙手一橫,連帶着那束縛他的鎖鏈也被崩的筆直。
遂聽“叮”的一聲,那鎖鏈從中而斷,關七亦是倒飛出去。
白愁飛雙眼一亮,大步緊追,可步伐剛一邁出,那關七已在半空穩住身形,雙足下墜,如神魔屹立,原本灰黯陰沉的黑衣陡然間似漫上了一層氤氳光華,似在發亮。
一股難以想象的兇意更是再現京華,城中不少絕頂高手無不是心頭一顫。
便在白愁飛貼近之餘,關七黑衣忽的一蕩,黑髮根根倒豎,一股不同尋常的氣已自其體內如狂濤巨浪般席捲四面八方,風雨倒流,驚天動地。
這股氣不同尋常,不是煞氣,也不是罡氣,更不是殺氣,而是一股猶若實質,浩瀚無匹,如能勾連天地的劍氣,又好像藏着無匹鋒芒的真氣,如劍氣銳旺,如真氣浩大。
白愁飛瞳孔一震,頭頂束起的髮絲已被衝散開來。
千鈞一髮之際,一道身影已自旁出招,挽留神劍已然出鞘。
王小石橫劍於前,動容失聲道:“先天無形破體劍氣?”
此言一出,三合樓裡傳出驚呼,那些暗中旁觀的人也都心頭一突。
不光是他們。
陳拙亦受波及,漫天風雨被那股劍氣卷中,立時橫飛衝射,非同小可,猶勝暗器。
他擡手一揮大袖,沿下墜落的雨線猝然似飛瀑橫擊,與那雨浪撞在一處,散作漫天水霧。
而那王小石和白愁飛則是節節敗退。
王小石說道:“二哥,此人不可力敵,暫且先避鋒芒!”
白愁飛只是回了一聲冷哼,腳下一縱,拔地而起,已躥上了街畔的屋頂,雙指連彈,指勁破空,“二十四節氣驚神指”發出漫天指勁,盡是嗖嗖之聲,氣勁縱橫,射向周遭埋伏的“迷天盟”衆人。
一聲聲慘叫自雨中響起,而後接二連三有人眉心見血,翻落下來。
出手間,白愁飛不知是有意無意,四散的指勁居然有一招在雨中繞出半圈彎弧軌跡,殺了巷口一人,落在了陳拙的面前,擊出一個淺淺的指洞。
陳拙眸光微動,垂着眼皮,看着面前青石板上的那一記指印,孤漠瘦削的面頰已牽動出一抹不輕不重的怪笑。
居然在挑釁他。
無情也看見了這一指,蹙眉道:“這人太傲氣了!”
陳拙輕聲笑道:“是啊,傲氣的幾乎容不下別人。”
白愁飛臉上的傲氣不減反增,正欲再殺“迷天盟”的人,忽見屋頂閃出一個走江湖賣藝的手藝人,尋常的穿着,普通的樣貌,卻有一手非同小可的劍法。
劍尖斜指,一截青芒已自劍尖吞吐而出,劍氣直瀉,竟將白愁飛的驚神指給攔截了下來,救了不少迷天盟的人。
而陳拙看見這人的時候,笑的更是古怪。
另一頭,王小石此刻一人獨自招架關七,他右手立掌成刀,左手握挽留神劍,掌發刀氣,劍發劍氣,所施展的絕學正是“天衣居士”許笑一的成名絕技,“大隔空相思刀”、“大凌空銷魂劍”。
劍勢驚人,刀意迫人,劍挑瀟灑,刀行凌厲。
可即便他雙手同出,刀劍齊用,也敵不過沒動的關七。
關七沒動,但他渾身上下無一處不是充斥着劍氣,無形化有形之劍氣。
王小石苦笑不已,腳下已在節節敗退。
“咳咳!”
而雨中忽聽輕咳聲起。
“七聖主,久違了!”
來人咳嗽完還不忘提醒一句,然後長街上立有一抹刀光飛至,還有刀影,橫在了關七的前面。
快到難以言喻的刀影,幾乎肉眼難見,幾如一抹緋紅的飛霧,在雨中飄忽一掠,已劈碎了關七身畔的劍氣,似有傾國傾城的絕美女子在雨中翩翩起舞。
刀影難尋,卻有輕輕的刀吟,悅耳動聽,令人驚豔,美麗動人,忘生忘死。
所有人都在因這一刀震動。
整個京城武林,無人不因這一刀心驚。
只因,這是“江湖第一刀”,“紅袖刀”蘇夢枕。
這人的刀法亦如那絕美的刀,自有絕世風情。
忽見人影一閃,長街上已有人撐傘而來。
正是蘇夢枕,蘇樓主。
不只是他。
幾在刀影乍現的剎那,長街小巷,已落下一張木椅,椅上人低首垂目,大氅披肩,膝上交疊着十根纖秀白皙,修長如玉的手指。
而長街轉角,與蘇夢枕遙相對立,不知何時站着一名銀髮負手的瘦弱老者,立於雨檐之下,像在觀雨,又似在打量在場衆人。
周圍各處出口去路,忽有血腥味兒漸漸彌散開來,暗處已起殺機。
而這一切,全都是衝着街心那如神祇屹立,睥睨天下的身影而去。
頭頂怒雷更響,轟隆隆如戰鼓驚天。
閃電撕裂昏暗的雨氛,天地忽有殺氣激盪,狂風驟起。
今日,京中兩大勢力,高手盡出,只爲埋葬昔年的武林神話。
似被四面八方的殺氣所激,衆人眼中,那偉岸如魔神的身影驀然雙手一張,衣袂激盪,滿頭墨發盡皆倒豎,應和着漫天雷霆,發出了不可一世的癲狂大笑。
“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