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
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
人之一生,縱然身懷天下無雙的本領,鬼神震怖的韜略,又能有幾次快意的時候?
大鬧天宮之後,孫悟空就再沒一次凌神蔑佛的風采了吧?
身出茅廬之後,諸葛亮就再沒好好安睡過一刻了吧?
而在這漫天大雪、映天火光之側的山神廟中,便該是林沖一生中最狂放無忌的一回,或許在後來六合寺中纏綿病榻之時,心中所想眼中所見,是不是還是當初滄州牢城外的大雪之下,那快意恩仇的自己?
張玉潔一家人,看《風雪山神廟》這一集,心裡痛快無比,一邊吃着牛肉,一邊喝着度數不高的酒,交談之下,痛快無比。
但遠在蘇州城中、平湖路上的李開先,卻是呆呆而坐,臉上說不出的悲憤。
李開先,是一名崑劇表演者,在崑劇圈裡,也算是大師一流的人物,只是近些年來梨園不盛,所以纔不爲常人所知。
崑劇中,關於林沖的戲劇也有,在《水滸忠義傳》中,林沖就是極爲引人注目的存在,尤其是《風雪山神廟》這一段,在戲曲界有一個曲目,叫做《夜奔》,唱得是林沖雪夜上梁山的故事,整部曲邊舞邊唱,每個字都有身段,對錶演者的表演技術和功力要求極深,因此戲曲界有“男怕《夜奔》,女怕《思凡》”的說法。
李開先唱了一輩子崑曲,對崑曲中難度最高的《夜奔》的主人公林沖,自然也是極爲熟悉,雖然電視上還沒播出林沖後來的命運,但單僅憑腦海裡的各種曲目,李開先就已經知道了林沖的命運。
因爲知道,所以在看到那小木橋上,陸謙窮途末路倒地待死、林沖側身鐵槍直指對方的畫面,他才越加鬱憤,因爲他發現,眼前電視裡這個林沖,實在是太過符合自己內心林沖的形象!
看得出,攝影師身在木橋旁邊的小溝裡,木橋扶欄正正擋在林沖腰中,畫面上,就只見林沖上半身的英武,以及旁邊陸謙倒地的狼狽模樣,映襯着滿天大雪,端得是一等一的精彩瞬間!
……
直到電視結束,李開先也沒有回過神來,只是心心念念崑曲中林沖的曲目,待到第二天又看到林沖上了梁山,被一個王倫左右爲難的時候,終於下定了決心。
已經十點多了,李開先卻是沒半點猶豫,打開了戲園的小門,穿過僅能兩三人並行的小路,來到蘇家繡坊門口,敲響了眼前的木門。
蘇父有些意外,自己這個老朋友,怎麼這時候來了?
直到迎客入廳,與蘇父蘇母一起坐着聊天,蘇桃花雙手托腮、趴在蘇母背上好奇地看着自己時,李開先才笑道:“當初看到桃花時,還是個四五歲的小娃娃,現在一轉眼,可就成了待嫁佳婿的大姑娘了,還這麼活潑調皮,我家小丫頭可沒你這麼嫺靜了……”
蘇父搖頭笑道:“嬌縱慣了的性子,今天老李你怎麼有空來繡坊了?我記得你最近不是在想寫個新的曲目,想在梨園裡人過留名嗎?都很久沒聽過你的戲了。”
“今天就是爲新曲子來的!”李開先笑道,“我想好了,想重新寫一個《夜奔》,故事劇情已經想好了,想了幾十年,真要開寫,一週也就寫成,只是眼下有個難處,要桃花你幫伯伯個忙了……”
《夜奔》一出,蘇父蘇母就明白了,旁邊的蘇桃花想了一會,雖然平日裡也不是常聽崑劇,但也聽過《夜奔》的大名,就知道對方想說什麼了。
知道林牧肯定沒什麼異議,但蘇桃花還是歡喜地給林牧撥通電話。
哼哼,這次可是有正事,不是自己想他纔打的。
電話裡的林牧,對這種事情的看法,果然如自己所想,向李開先打了個ok的手勢,蘇桃花有些不想掛電話,就羞紅着臉回了自己房間,邊走邊聊的樣子,看得蘇父不住搖頭:“女大不中留了……”
李開先哈哈一笑,拱手做禮,幾十年的老朋友了,也不在乎這些小節,辭禮一做就轉身離開,明顯是已經迫不及待地進行創作。
……
心神一致,登峰造極,自小到大學到的東西,這時候就像是絲毫不用思索般地順手拈來,每日裡除了看看《水滸傳》,其他時候,李開先幾乎忘記一切。
楊志、晁蓋、宋江,一個個主角的出場,幾乎媲美大製作動作電影的武鬥、文戲場面,一家人看得痛快不已,連平日裡最喜歡去電影院裡看電影的女兒,都準時準點地坐在電視跟前,訴說着現在電影院裡的冷清。
但李開先似乎對這些角色完全投入不了一丁點的注意力,在他的眼中,即使這些角色形象再是鮮明、故事再是曲折,在自己眼中的吸引力,都比不上一個林沖。
看到林沖被王倫欺辱,他會怒髮衝冠;看到張三那些潑皮爲他報仇,閹了高衙內,讓這個昔日的小混混做了太監,他會哈哈大笑,嘴上笑罵着張三的胡鬧,眼裡卻是滿滿的讚許,時不時地還在旁邊書稿中記敘幾筆。
崑曲界的大事,吸引了不知多少人的眼光,現在但凡是梨園裡的人,哪怕是一個剛入行的小生,都知道崑劇大師李開先,正在根據一頁書《水滸傳》裡的林沖,譜寫一出新的曲目,而且完成之期,就近在眼前!甚至聽說林牧抽空來了趟蘇州,與李開先聊了半上午後,把自己包裡的一部,還未在市面上發行的水滸傳打印版送給了他,說這樣的大師,值得他一頁書的尊重!
這樣的消息傳出後,不要說是曲藝圈裡的人,就是文學圈、影視圈、甚至是普通人民衆,都心頭暗驚。
單隻前目前《水滸傳》裡出現的人物,就已經可以料想《水滸傳》的精彩,那是絕對能名傳史冊的著作!
這樣貴重的存在,哪怕是抱以再大的珍藏,都正常萬分,哪能想到,現在一頁書爲了心裡的讚歎,竟然就把一份書稿,送了李開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