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開簾子的一瞬間。懸月瞧見偌大的牀上。男人靠在牀角。頭上的玉冠早就解了下來。溼漉漉的長髮自肩頭蜿蜒到牀面上。有這麼一瞬間。懸月要以爲那是黑暗凝固的繭子。包裹住這位王朝的親王。
重樓似乎又陷入了自己的世界。沒察覺到她的出現時。瞧都沒瞧她一眼。
重樓的樣子。不太對。
懸月屏住呼吸。順手扯下擱在臉盆旁的毛巾。輕手輕腳爬上牀。坐到他的面前。撩過他烏黑的發。輕輕地擦着。
她也不說話。因爲她知道這樣的重樓需要的是沉默。
也不知過了多久。重樓稍稍擡起了臉。看着面前認真爲自己拭發的孩子。低聲一笑。有些勉強。
聽着有笑聲。懸月手上的動作一頓。很快地看向面前的男子。黑暗中。她瞧得不是很清楚。只覺得他面如薄紙。透出一種無力的蒼白。就像所有的氣力與精神都被抽去了一樣。
懸月心頭一驚。下意識地探手覆上他的額頭。很安心地感受到掌心傳來的涼薄溫度。
重樓清楚自己沒有不舒服。只是當那手蓋在自己額頭上。暖暖的溫度不斷傳來時。仍是覺得很是舒坦。
他不說話。只是看着那個一樣沉默着的女孩。從他這個角度去。她的臉孔透着玉一樣的潔白潤潔。懸月的樣貌算不是頂成。至多隻是中等偏上。此刻看着卻很是耀眼。
重樓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一個乾淨透明的笑容。沒有絲毫雜質。只有透明平和。輕輕浮動。
“我沒事。”他握住她的手。也沒有放下。只是在手心裡捏緊。半晌又拉着貼上自己的胸口。“我只是這裡不舒服。很不舒服。”
他依舊在笑着。卻依舊不再那樣乾淨。不知什麼時候。深刻的無力和哀傷深深地烙在了那笑容裡頭。
重樓此刻穿着銀繡月牙色朝服。沾了雨水。冰冰涼涼的。他和她的手掌。貼着那涼滑柔軟的布料。底下是一顆緩緩跳動的心。
“重樓……”
她開了口。他卻在此刻鬆開她的手。向她背後滑去。緊緊地摟住她的腰。整個人壓了過來。
重樓極瘦。但壓來得重量卻也讓懸月幾乎無法呼吸。她無可選擇地靠上牆。下意識展臂環住他的背。男人呼出的氣息盤旋在她的耳際。先是燙人的熱。很快又冷去。
他低低說聲:“今晚就讓我抱着吧。”
懸月本想拒絕的。兩人雖也不再是清白的關係。但如今也是不妥的。卻見那人鬆了鬆手。緩緩滑下。倒在她的腿上。孩子似的往她懷裡蹭了噌。輕聲說:“這是最後一次了。天亮以後就不再有。”
最後一次什麼。
最後一次癡求。最後一次希望。也是最後一次軟弱。
以後。不再有。
“以後也有。”攀在他背上的指順了順他的發。她說:“無論走得多遠。還是要記得回來的。”
一定要記得那個最初的自己。纔不會走的太遠。
他們在十二月中的時候終於回到了帝都。
南方素來偏暖。一路上還不覺得怎麼。一入了帝都。就見白茫茫的一片。地上早鋪了一層厚厚的雪。連路都看不清了。
又行了片刻。進了紫宸宮後。重樓由明晝扶着下了車。臉色還不是很好。沒什麼血色。倒是被凍出了兩朵異樣的紅雲。才站妥了身。展風已捧着厚厚的狐裘走了過來。將他嚴嚴實實地裹住。
突然之間倒是暖和得多。他對展風笑了笑。道:“展風。我離開許久。你可是想我。”
展風臉色一變。身子晃了晃。就要跪下去。
重樓探手扶住。道:“這冰天雪地的。你可要多加愛惜自己。很多你擁有的卻是他人失去的。”
展風知他指的是南陵。面上愧色愈重。躬身道:“是奴才無能。”
重樓一笑。拍了拍她的肩頭道:“這話不說。你瞧着我帶了誰回來。”說罷。側了側身。示意他看向自己身邊的明晝。
明晝一身水色衫裙。外頭加了件紫色短襖。領口鑲了圈狐狸毛。稱得那臉蛋是越加粉嫩。但見他在冬日裡頭也搖着一把月圓團扇。半遮了一張芙蓉面。卻掩不住眉眼裡的笑。
“五……”展風驚喜欲喊。又及時止住到了喉頭的稱呼。只是眨着一雙亮晶晶的眸子。不斷上下打量着他。
“奴家水璃。見過展護衛。”明晝眨巴着漂亮的眼。使了個眼色。又盈盈福身。
“不敢當。”展風抱拳道。“能見到夫人。已是屬下三生之幸。”
這話說得冠冕堂皇。實屬場面話。但卻也是道出了展風的內心。
當日昭後一案。爲保明晝周全。重樓匆匆將他託與洵玉送出宮去。多年來。雖因着碧荷之事。有些來往。也是託着下頭的人。未曾想過還能再見一面。如今能夠再見。展風心海也是澎湃。
本想再說上幾句。重樓已握拳抵着脣痛咳起來。
展風忙扶好他。說道:“還是先進屋吧。流先生已是候着了。”
明晝也是蹙緊了眉。隨他入了屋。
流飛一見幾人。起身相迎。見着明晝。也不開口。只是行了禮。就搭上重樓的腕際。爲他診脈。
屋裡一時很靜。無人開口。連呼吸聲都無。幾人都是屏着氣。等着流飛的結果的。倒是重樓。依舊淺淺的笑着。似是對自己的身體不很在意。
良久。流飛收了手。問:“爺可是停藥有很長的日子。”
明晝眉頭一聳。怒道:“是東臨琴錦那奸人抽去了碧荷。”
流飛“哦”了一聲。神色很是凝重。
重樓收回手。拉好袖子。道:“我的身子我很清楚。我早知會有這麼一天的。”面色極是輕鬆。但不爲近在面前的生死所苦。
他記得洵玉說過生死姻緣天註定。他苟活到今日。已是逆天而行了。
“四爺不必如此。流飛身受洵玉殿下所託。自是盡力。即便要與閻王搶人。也是要鬥一場的。”
重樓擺擺手。道:“我只求能讓我再多活幾日。能見到最後就好了。只是。”他斂下笑意。撫着腕間七彩日鐲。喃喃道:“我終是自私了。以後的日子。月兒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