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兩地思(上)
“翁主出事了。”
匆匆趕到紫宸宮的洛淮,未及緩口氣,就一掌拍開了藏冬殿的大門,驚飛了停在那人指上的鳥兒。
洛淮一眼便認出那是懸月餵養的黃鸝鳥,一隻極通靈性的鳥兒,不需精緻的牢籠,即使飛得再高再遠,也一樣會回到主人的身邊。
“來了?”重樓半側過身,精緻的面容一如既往的淡定。
他突然覺得自己並不明白他的四哥。
他以爲懸月對四哥極其重要,畢竟在霽陽離世多年的現在,她是唯一被允許碰觸他心靈的人。可是現在看來,卻又不是那樣。
他想起南陵的話,他和懸月都只是他手中的棋子。
他一直明白自己的身份,既然當初選擇了追隨,就會盡力爲他的願望開道鋪路。只是,現在,這份認定又開始不確定了起來。
他搖了搖頭,暗罵自己竟然因爲老八幾句話就動搖了心志。再擡頭,就見那人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一雙黑眸深邃依舊,卻隱隱帶了些陌生的紅。
“懸月怎麼樣了?”
重樓淡淡一笑,垂眼飲盡杯中熱茶,又望向雲霄深處。
“隊伍在距明郭還有十日路程是遇襲的。傷亡慘重。葵葉和展風目前下落不明。”
“四哥!”他低呼一聲,重樓卻是搖了搖頭。
“老六,我可以相信你嗎?”他來到了他的面前,按住他的肩頭,視線在他的面前兜轉了一圈後落定在他的胸前。
洛淮猛然想起,適才匆匆忙忙的,是連衣服都沒有換。而他的衣襟口還破着,連帶着心口,被南陵烙了一個難以忽視的印記。
他覺得,重樓早已知道了一切。
他有些心虛地望入那人的眼,濃黑依舊,剛纔的一點紅似乎只是他的幻覺而已。
“洛淮,我一直是相信你的。”重樓依舊輕淺的笑着,冰涼的手握住他的,將一枚小小的印璽塞如他的手心。
“四哥,這是……”他的眼瞳陡地放大,幾乎不敢相信重樓就這樣將如此重要的東西交給了他!還在知道了他的動搖之後。
“我必須要走了。此次明郭一事是必須我出面纔能有個了結的。西宮暫時交給你,我放心。”
洛淮怔看着掌心方寸之間卻有着千鼎之重的主位印璽,良久緊緊一握,擡頭看向他說:“去吧,去做你想做的!”
這樣的重樓纔是以往那個驕傲又任性、做事從不顧慮後果的四皇子,那個他最崇拜的四哥!
重樓會心一笑,再拍了拍他的肩頭,繞過他,大步走向宮門。
洛淮呆怔了會,再追出去,已只見一騎輕騎絕塵而去。
往前的路越發難走了起來。
徒步走了許久的懸月再挨不住磨人的累,終於停下了腳步,倚者着道旁的樹幹稍作休息。
眺望遠方,這條曲折的小路蜿蜒向前,似是遙無盡頭。這樣的路,她一個手不提物又有功夫底子的人都走的疲憊,何況那些還要推着千斤糧車的侍衛呢?
她回頭看去,果見一行人,衣衫盡溼,面色倦色難掩。
“今天就在這紮營吧!”她提議道。
“可是,翁主,前方不到半日路程就可抵達明郭了,何不再加緊趕一下?深山野林的,實在不適合翁主露宿啊!”
“沒關係,休息吧。”說罷,懸月徑自在不遠處一塊突起的土樁上坐了下來。
見她主意已定,幾個侍衛也不好違抗,索性拾了些柴火就地歇下,生起了橙紅的篝火,照亮了這方已經變得黝暗的森林。
閒暇無事的懸月取出了腰間的玉笛,藉着火光,小心擦拭着這位伴了她好幾年的老朋友。經歷了多年,雖無多少打鬥,上頭卻也有了許多擦痕。
她還記得當年,重樓將它送給自己的情形,還記得當年,她在廊檐下吹奏,重樓在屋內看書,霽陽托腮聆聽,那些事彷彿就發生在昨天一樣。可是,如今,玉笛新色不再,故人已逝,徒留下一懷感慨,而造成這番局面的元兇,她已經找到,但是,她又該如何去做?即使她是個御封的翁主,但她依舊只是皇城中萬千紅粉中的一人,縱使她可能是傳說中的神女,但她事實上只是個普通的女子,她連自己的命運都改變不了,又可以做些什麼?
霽陽啊,她終忍不住抱笛感嘆。
一隻手伸到了她的面前,打斷了她的沉思。懸月看了眼那隻手上的乾糧,又看向那隻手的主人,是那個給她包紮傷口的侍衛。
那人被她看得有些緊張起來,手無措地抓起了發,黝黑的臉微微泛着紅,“屬下唐突了。這個……只是雜糧……到了明郭……就會好了……”
懸月伸手接過乾糧,打斷他的語無倫次,小口小口地啃了起來,“你是?”
“屬下是紫軍劉將軍支下的校尉,童澤,同時也是這次護衛隊的隊長。”他挺胸答道,言語間有着無限的自豪感。
“童校尉,謝謝你。”懸月微微一笑。
“翁主,這是小的應該的。”童澤單膝跪下行禮道,鄭重而莊嚴。
她一定不知道,這是他們第二次見面。第一次,遠在那個下雪的黃花山,他們一隊人見到的是那個在寒光中翩舞的白色身影,幾乎與雪色融成一片。就從那時起,他們就認定她就是天朝命定的神女,將會他們走上新的命運。她,是他們誓死要守衛的人。
一日後,他們到達了邊塞四城之首——明郭。
這座塞上之城,沒有文人詩詞裡的藍天白雲,沒有畫人筆墨下的清水綠洲,這裡只一座城牆,高聳如雲,獨立於無際的黃沙地裡,無限蒼涼。
懸月仰頭看着那塊高懸的牌匾,上頭黑漆的“明郭”兩字已有些褪色。
是這塊土地孕育了她,卻沒有留給她多少回憶。但即便如此,再次站在這裡,她依然有着回家的感覺。
“天朝月翁主奉旨駕臨,明郭知府接駕!”童澤上前一步朗聲道。
懸月看着面前的城門被一點一點拉開,就好象記憶中的某一部分被一點一點地揭開,慢慢暴露在自己的眼前。
“微臣明郭知府趙之崖,叩見翁主。”出乎她的意料,來到她面前的並不是那個總以畏懼之色看着她的老人,而是個清俊的年輕人。
“你…是知府?”懸月茫然地看着他一身藏青的官。
“正是微臣,微臣已在此恭候翁主多時。翁主這邊請。”趙之崖再拜。
順着他的手,懸月看向城內,這才意識到,這十多年來改變的不只是知府的人選。
“這是……明郭嗎?”道路兩旁滿是衣着襤褸的乞兒,不止佝僂老者,更有牙牙嬰孩。這是明郭嗎?她記憶裡的明郭是屹立在天朝邊境的明珠,它有繁榮的經濟,有悠久的文明。一隻污髒的小手抓住她的衣襬,懸月垂眼看進那雙墨色的眼瞳,裡頭閃耀的是對生的渴望。
“這自然是明郭,”一旁的趙之崖淡笑答道,“被旱災所困、卻被朝廷捨棄的明郭。”
懸月不由地爲他的話蹙眉。
趙之崖卻未因她的皺眉而產生畏懼,嘴邊的笑紋倒是又增一條,“這座邊城每天都會因飢餓而死去幾十人,如若朝廷早些做出應對之策,翁主認爲,又可以拯救多少人命?”
懸月看着他,他臉上明明帶着笑,眼卻是冰冷的。這個男子是高傲的,他或許會因爲身份而表現出恭敬,但他的眼卻不會被馴服。
僵持中,趙之崖率先一笑,迅速斂去眼中的桀驁不訓,拱手道:“微臣越距過言了,請翁主責罰。”
“不必了。”她收回打量着他的視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