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父母(中)
“不要說了!”秦慧娘兀地尖聲叫道。
屋裡一時靜了下來。半晌,懸月抽出被兩個孩子拽住的手,起身向趙之崖道:“表哥,我累了,先回去了。”
她的嗓音輕幽,即使是不明實情的人也能感受到她字句間的落寞,更何況趙之崖,這不禁讓他有些懊惱起來。他也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張了張嘴,是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懸月本就不在意他的應答,起身要的就是離開,沒想到兩個孩子卻是不依不饒,拉住她的衣襬就是不讓她離開。僵持間,一聲“嘶啦”陡然響起,讓所有人都愣住了。
“這兩個孩子真是。”秦慧娘縫補着懸月被扯破的外袍,一臉歉疚。
“沒關係。”懸月偏過臉,極力不去看秦慧娘那張讓她心緒不寧的臉。
對她的疏離,秦慧娘只道是富貴人家閨秀的矜持,嫺和地笑了笑,“還沒請問姑娘貴姓呢?”
“天。”懸月轉過臉,透過薄紗,有些惡作劇地等待秦慧娘吃驚的表情。
果然,一個用力,秦慧娘扎到了手指,鮮紅立刻冒了出來,讓她頓時有些後悔。
“這是……皇姓……”
“我和皇族是很遠很遠的關係。”胡亂掰了句,懸月再度偏過頭看向窗外。
“這樣啊,姑娘今年幾歲了?”秦慧娘吮了吮手指,繼續縫着。
“十六。”
“我有過一個女兒,要是她還在,差不多也這個年歲了吧。”
懸月陡然回過頭,秦慧娘垂着臉專心縫補着,臉上是淡淡的哀愁,而那句似是無心的話卻一下又一下地撩撥着她的心緒。
她一直理不清自己的感情。她曾經不明白,到底要有多少的恨、多少的怨,纔會讓一對父母將自己的骨血奉出,只爲了填飽自己的肚子?不理解她那一直疼惜着自己的母親爲什麼最後仍是鬆開了手。然後,年歲過去,她每天在生與死的夾縫中追求着自己的未來,見不到明天的恐懼讓她開始恨。再然後,她被重樓帶進了宮,一年又一年,每年發生的事漸漸沖掉了她對他們所有的感情。可是,他們卻依舊刻在她的心底,成爲一個永久的痛。但是,當今天站在門外,當踏入屋內,看着她的雙親,她的心卻又是熱騰騰的,似在渴望着什麼。
“你想她嗎?”懸月嘶啞地問道。
秦慧娘沒料到她會有如此一問,短暫的出神後答道:“很想。”
“很想當初爲什麼又要讓她走?”懸月猛地站起身大聲道,身子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着。
秦慧娘咬着脣,淚水逐漸在眼底積聚着,卻被她隱忍着不落下來。懸月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不禁苦笑一下,“對不起。”
“是我不好。”秦慧娘搖搖頭,淚水隨着她的動作灑了出來,落在那件雪白的外袍上,不明顯,卻讓她觸目驚心,“我不應該放手的。是我,不要她。這麼多年了,我一直很想她,每個晚上都會夢到她,想到她最後望着我的那雙眼,似乎是對我的控訴。我沒有一刻不再懊悔當初。我總是在想,現在她會在哪裡,過得好不好?我真的很想她!可是沒有辦法,我沒有選擇,我唯一的選擇就是遺棄她!”
懸月瞥開眼,忍住心底的酸澀。
總有很很多人告訴她,他們都是逼不得已的,最後他們能選擇的,就是捨棄她,因爲她的重要性永遠在最後。
“姐姐!”兩個孩子奔進了屋內,打破一屋的哀傷。
“靖兒?溪兒?”秦慧娘拭去了眼眶周圍的淚珠,勉強掛起微笑,“怎麼了?”
“我們找姐姐玩!”
懸月看進他們眼底,裡頭是渴望,也有對她的依戀,突然捨不得拒絕,只得點頭同意。兩個孩子歡天喜地地拉她走出屋子。她再回頭,秦慧娘還坐在那兒,手裡拿着她那件雪白的外袍,垂着臉,讓她看不清她的表情,可是那偶爾滑下的閃光,似將那淚水滑進了她的心裡。
“你們想玩什麼?”
“姐姐你會吹笛子吧?”柳溪指指她腰間翠色的玉笛,“姐姐教我們吹笛。”
“好啊。”懸月取出玉笛,手把手地開始教導他們。
恍惚間,她想起那年重樓也是這樣手把手地教導她的。
重樓,他現在在做什麼?懸月直起身子,看向帝都的方向。重樓,他現在好嗎?
“姐姐,聽,我已經會吹了!”柳溪扯扯她的衣袖,橫過玉笛,斷斷續續地吹着那不成掉的曲子,雖然不動聽,卻讓懸月有一剎那忘卻了所有的煩惱。直到那小小的拇指將要碰觸到那暗釦,懸月這纔回神,猛地出手扣住他的手,音符剎時停止,兩個孩子疑惑地看着她。
“天色不早了。”懸月淡淡一句,不着痕跡地從柳溪的手中抽回玉笛。
“姐姐……”
“柳靖、柳溪吃飯了!”趙之崖適時地出現,讓懸月重重地舒了口氣。
“可是姐姐……”
“我們今晚會留下。”趙之崖和藹地笑着,將兩個孩子推向堂屋,“快去。”
兩個孩子不甘不願地離去,留下懸月抱着玉笛發呆。看着母親後悔的淚,她也不想恨,她也想忘卻,可是這把削鐵如泥的“流星”再再地提醒她那不堪的過往,提醒着她的雙手曾沾滿鮮血,而造成這個過去的正是她的父母!
“爲什麼你要逼着我見他們呢?”聽着他走近的腳步聲,懸月幽幽地開口道。
“我認爲你需要。”
懸月猛地擡頭,趙之崖揹着夕陽站在那兒,那雙眼眸深邃如淵。“你憑什麼認爲我需要?”
“心若懷着恨,你就不可能成就一番大事業。你是降臨我朝唯一的神女,身負整個國家的安危,心中怎能有恨?”趙之崖沉眸看着她。他一直在等,等一個可以讓他一展抱負的朝代降臨,現在他等到了。傳說中的神女,她選定的王將帶給天朝一個新的繁榮。起初,他並不是很相信這則預言,但通過這麼多天的觀察和探試,他確定了,眼前的女子確會帶給他期待的時代。
“一派胡言!”懸月怒吼道,手指忿忿地指着自己的眼睛,“就因爲它嗎?就因爲它,讓你們認爲我就是那可笑的預言中的人嗎?可是你們知道它帶給了我什麼嗎?父母的遺棄!爲了活下去而殺人!爲了不被人吃而吃人!爲了不被人揹叛而背叛人!我肩負着國家的安危,誰又擔負着我的幸福?!”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這與我無關。”懸月深吸幾口氣,平復自己久未如此激盪起伏的心情。
“若天下只有你可救,你也要見死不救嗎?”趙之崖依然平靜地看着她,“明郭的情形你也看見了,你父母的話你也聽見了。你可知道,還有多少個這樣的明郭?當朝天子英明不再,很多他觸及不到的城鎮正因爲貪官污吏而痛苦着,有更多的孩童,即使他們有正常眼色的眼睛,也一樣會被他們的父母遺棄。而如若預言是真的,能救他們的就只有你。可你連這樣的可能性都不願嘗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