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聲聲漫
傍晚的天,落日西下,晚霞漫天,映的是大好河山,照的是無限疆土。
她獨站皇宮一角,憑欄遠眺,卻足以一覽天下,看盡世事變化,一場傷透了心、涼透了情的變化。
那頭房門被輕輕地拉開,又輕輕地闔上。她偏頭望去,正是進去許久的流飛,理着起了褶皺的衣袖走了出來。
流飛擡眼見着獨坐廊檐下的她,袖手作揖,輕輕地搖了搖頭。
懸月長嘆了口氣,再擡頭,那人依舊立在原地,似是有話要說,遂指了指身旁的空座,道:“坐下說。”
流飛微愣,詫異着她心的玲瓏、眼的敏銳,復又搖了搖頭,道:“君臣同席,不妥。”
懸月淡笑道:“君?臣?何爲君?何爲臣?我與四哥從未視你爲臣下,現在這兒也無旁人,你就坐下吧。”
這話倒也確實,在整個西宮,甚至整個皇宮,他也非臣非奴,來去自由。但,也惟有這裡的幾人是真心相待,外頭的人也只是給了他這雙能醫百病的手幾分薄面罷了。只是,這幾人卻也是最苦的幾人。他至今仍清楚地記得那晚的洛淮是如何的決絕,就像是豁了自己的生命也再所不惜。
“藍王的腳……怕以後都是要那樣了。”他隨她看着雅美的霞色。這樣美的景色,卻衝不去他心裡的惋惜。
龍帝幾個孩子都生得極好,面容清俊,風姿卓雅,又皆是能文能武,偏就以後的洛淮,廢了一雙腿,行走只是略有不便,卻廢了一身的武藝。他記得這皇六子輕功極好,能夠飛身追燕,以後也是再也見不到了。
“是嗎?”她依舊淡淡一句,旁人聽着是要怨她性情太冷,流飛卻知道這人多是在責備自己了,就和屋裡的重樓一樣,看着面色清淡,卻是寸步不離地守着沉睡的洛淮,明明自己的臉色也不好看,卻是怎麼也不肯離開。
想着那人如此糟蹋自己,他又忍不住嘆了口氣,起了身甩甩袖拱手道:“臣下是有個不情之請。希望翁主能多留意些四爺,別讓他太任性了些。四爺本就不同於旁人,但這份不同卻是要以他的性命爲代價的,此次是展風及早給他過了氣,下次可不是一場重病就可了事的。以後還是少用爲妙。”
“你說四哥做了什麼?”她起了身,猛然想起他在明郭那幾日極差的臉色。
“這事是不容流飛多嘴的。終有一日,王爺會親自向您說明的。”流飛笑着搖了搖頭,自懷裡取出一個錦囊,交至她的手裡,道:“前些日子,四爺的身子虧損的太過厲害,這幾日怕是會經常病着。翁主要多注意了。”
再拜了拜,想要告辭。
她卻是猛然間想起了什麼似的,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角。
“流飛,你知道是誰對霽陽下毒的是嗎?”
流飛猛地止步,詫異地看向那雙金色的眼,“翁主你……”
“我都知道了,是誰讓霽陽失去了成長的機會。”她無奈地收回手,瞥眼再望向已經降臨的夜幕,喃喃道:“可是我又該怎麼辦呢?”其聲幽幽,不知是問他還是問自己。
天朝在經歷了整整六個月的大旱後,終於迎來了喜雨。白龍帝大喜,設宴騰龍宮,犒賞勞苦功高的月翁主和紫王重樓。
說是犒賞,就代表了該是恣意快樂的時候。可是,當懸月跨進騰龍宮時,便對這場爲自己舉辦的酒宴已完全失去了興致,只因爲那雙雙望向她的眼都閃爍着慾望的光芒。
她當然知道這光芒代表了什麼意思,那是代表了她已成爲一隻正在接受的估價的肥羊!在他人眼中備受白龍帝寵愛的自己,現在身上凝聚的無非就是權利和財富!
儘管那則預言決定了他們任何人都不可能將她迎回自己的府邸,但,無疑,向她身後的人靠攏就會是永遠正確的選擇。所以,坐在那兒的重樓正被迫一杯又一杯地灌下那刺激着肺腑的黃湯,即使眼中早有不耐,臉上卻依然得掛起迎奉的笑。
看着他那張還很蒼白的臉正透着病態的紅,想着流飛的聲聲囑咐,她不由地更加擔心了。突然腰腹被痛擊了一下,懸月反射地回神,發現坐在主位的龍帝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脣畔盈着若有所思的笑。
“請聖父責罰!”懸月忙低下頭,輕聲說道。
“恩,是該罰,讓朕想想該怎麼罰你呢?”龍帝面色嚴肅,語調卻是輕快,顯然並無絲毫惱怒之意。
“宮相千金罷月可是帝都第一才女,更是彈得一手可令百鳥駐足的好琴,而懸月則是劍藝玲瓏,聖上何不罰懸月隨琴而舞,也讓衆人飽飽眼福。”樑後出聲建議道。
“好主意,”龍帝拊掌讚道:“罷月和懸月,兩位月兒,你們說呢?”
“罷月自然願意效勞。”清靈的嗓音有如黃鶯出谷,輕柔地環繞在懸月的耳畔。
懸月這才注意到身旁坐着的,正是曾出現在尉辰身邊的女子。
此刻,她正衝她調皮地眨着眼睛,讓她頃刻間明白剛纔適時提醒了她的,正是這位宮家千金。
“懸月,你的意思呢?”樑後笑看向她再問。
懸月眯細了眼,捕捉着那雙美眸中絲絲連轉的黠意。少頃,推了椅,起了身,拱手道:“月兒獻醜了。”
她緩步入場外中央,一揚袖,銀白的“流星”已經落入她的手裡。罷月撥下第一個音,她應聲舞起。本是冰涼森冷的殺人兵器,此時卻褪去了所有的戾氣,化作柔軟的白練,隨着懸月的身姿一起起舞。那潔白如月的層層宮裙隨着那旋轉如綻開的蓮花般盛放在黑色的夜中。
轉身間,她驀然看見那雙渾濁的眼,帶着殺意,隱在那高位之後。怒、恨、怨交織着直涌上她的腦門,身形一轉,那銀白的劍就直向高位飛去。
一直沉默着的重樓猛地站起身,紅木椅被突然用力推開,擦着大理石的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音,破壞了高山流水般的琴音,也讓懸月身形一頓,劍勢一改,琴聲適時而止,懸月的劍舞停在了最優美的一格。
“好!”一片沉靜中,龍帝率先說道,其餘人這才拍手叫好。
懸月收回“流星”,微微喘着,再看向那方,那雙眼眸已經消失無蹤,似乎本就意在引誘自己失控似的。
“聖上,罷月也是技藝精湛。”樑後一旁提醒着。
“正是。”龍帝頷首贊同。
“那聖上是不是應該賜賞呢?”蕭德妃笑着提議。
“理當如此。罷月啊,你說,朕應該賞你什麼呢?”
“但憑聖上作主!”罷月抱着琴,盈盈福下身。
“不如聖上就應了日前尉辰的請求,把罷月指給他吧。”蕭德妃再道。
懸月剎那回神,看向那人放下手裡的酒杯,走至罷月身旁,牽起她的手,一同跪地道:“叩謝聖上恩典!”
手裡的“流星”不知何時掉落在地,發出清脆的響聲,卻吸引不了忙着道賀的衆人。
而她就在圈外,漠然地看着圈內的熱鬧,漠然地看着那對宛如金童玉女般的璧人。
“月兒!”白龍帝衝傻站着的懸月招招手,“你這丫頭怎麼還站在那兒?快過來給你二哥敬杯酒!”
懸月木然上前,接過太監奉上的酒杯,轉向尉辰,“敬二哥!”
尉辰的墨眸沉着,面無表情,伸手接過酒杯,一乾而盡。
“敬二嫂!”懸月再接過酒杯,轉向罷月。
罷月伸手要接過,卻被尉辰搶過,再次一飲而盡。
“多謝月妹妹了!”尉辰遞還酒杯,脣畔是沒有溫度的笑。
懸月愣愣地接過那酒杯,這青色的杯子剛還被他緊緊地握在手中,此刻卻沒有了任何溫度,她指尖感受到的是,冰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