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甜的內心世界

丁小甜的內心世界

大清早的,丁小甜起了牀,自以爲已經醒得夠早,不料睜眼一瞧,發現對面牀上的蘇桃已經沒了影子。一牀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擺在牀頭,牀單抹得一絲不皺。

爲了保險起見,她把蘇桃帶進了縣招待所

。蘇桃起初死活不同意,說是招待所裡住着小丁貓。丁小甜先是向她誠懇的表了態度,表示自己絕對能夠保證她的人身安全,然後揪着衣領連轟帶攆,丁小甜像一名牧鵝少年似的,把蘇桃一路趕上了吉普車。

小丁貓等人住在三樓,丁小甜則是帶着蘇桃住在二樓。杜敢闖對於她的所作所爲完全掌握,並沒有表示反對,因爲要引蛇出洞似的看一看小丁貓到底對蘇桃有多垂涎,是單純的垂涎,還是真動了感情。杜敢闖不敢奢望自己能和小丁貓產生革命愛情,退而求其次,只想讓小丁貓純純潔潔的姑且單身活着,權當是爲她不見天日的小愛情守貞。

她爲他太拼命了,前一陣子聯指組織搖搖欲墜,她讓小丁貓深居簡出,自己頂着風頭往北京跑。她甚至願意爲小丁貓付出生命,所以小丁貓也不能太悠遊自在、太沒良心。

丁小甜穿戴整齊之時,蘇桃端着水盆推門回了房。豐盈蓬亂的烏髮之間露出一張水淋淋的白臉。睜着大眼睛看了丁小甜一眼,她不甚情願似的開口喚道:“早上好。”

丁小甜沒理她,心裡完全不動氣的罵道:“死德性。”

等到丁小甜也洗漱過了,蘇桃已經坐在了兩張小牀之間的小木桌前。她的右臂雖然受的是皮肉傷,但是動作之際也一樣帝。丁小甜嚴肅的、一臉不贊成的給她編出兩條麻花辮子,編得不鬆不緊還挺好。編完之後一斜眼睛,她忽然發現自己的被褥已經被蘇桃疊整齊了,心中不禁似喜似怒的有了情緒。

在蘇桃的後背上拍了一巴掌,她正氣凜然的說道:“走了!”

蘇桃起身出門,跟着她到了一樓餐廳。餐廳裡已經站滿了聯指人員,整齊劃一的做早請示。連說帶唱又學習了一段□語錄,早飯終於露面了。人們紛紛落座,如同落潮一般顯出了小丁貓。小丁貓正站在餐桌前和杜敢闖說話,蘇桃低頭大嚼,裝看不見;丁小甜掃了他一眼,心中反感而又肅然。對於這個白白淨淨的小老煙槍,她說不準自己該給出個什麼評價,反正她不愛小丁貓。

她二十歲了,知道自己長得不好看,所以不去碰壁,索性誰也不愛。對於異性是一貫的敬而遠之,對於同性她也不親近;太聰明的女生,比如杜敢闖,讓她只把對方當成無性別的戰友;太平庸的女生,比如無數人,又讓她嗤之以鼻不往眼裡放。蘇桃的相貌本來是會讓她產生距離感的,可蘇桃同時又有一點孩子氣,有一點小聰明,有一點懦弱有一點柔韌,還有一點執迷不悟的小墮落

。這麼一個別彆扭扭的小美人兒讓她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其實她根本沒有妹妹,她只是覺得如果自己有妹妹的話,像蘇桃這樣就挺好。有貌,讓自己看着能夠生出憐愛;無才,讓自己可以揮灑滿腔的思想與才華,再怎麼醜也高她一頭。自己如同一名牧人,扭送一頭迷途羔羊返回正路。

丁小甜一邊喝粥,一邊浮想聯翩。而小丁貓和杜敢闖交談完畢,落座之時遠遠的瞟了蘇桃一眼。瞟過之後,他怪委屈的哼了一聲——滿餐廳的男女老少加起來,都比不上蘇桃。難道是他下三濫嗎?不是的,他品位高,他有什麼辦法?

可惜馬秀紅死了,他身邊的平衡被徹底打破。杜敢闖最近蹬鼻子上臉,躍躍欲試的想要控制他。小丁貓很是不滿,時常想用菸頭在對方的臉上摁一下。

吃飽喝足之後,丁小甜帶着蘇桃回了二樓房間。房門一關,丁小甜清了清喉嚨,正要發表一篇義正詞嚴的高論教育蘇桃,不料蘇桃坐在牀上,翻開一本紅寶書念起了□語錄。丁小甜對於政治一貫,不能阻止蘇桃學習語錄。雙手插在軍裝口袋裡,她張了張嘴,末了啞口無言,轉身推門離去。而蘇桃降了一個調子,順勢往桌面一望,卻是意外的看到了一隻信封。

桌面只比棋盤大不多,上面有什麼沒什麼,她心裡最有數。伸手試試探探的拿起信封,她心想自己和丁小甜出去吃早飯時,房門一直鎖着,怎麼會有人往房裡送信?下意識起身走到門前,她背靠門板站住了,然後慌里慌張的撕開封口。信封上面隻字皆無,裡面的信瓤卻是內容豐富。展開來飛速閱讀了上面的小字,她擡頭望着窗外愣了愣,隨即低頭又讀一遍。這回徹底讀明白了,她轉身去了衛生間,把信封信紙撕了個細碎,全扔進下水道里衝了個乾淨。

信是無心寫給她的,報了平安,也有其它細細碎碎的囑咐。她望着前方半開的窗戶,仍然想不通信是誰送進來的。大白天的,招待所院裡人來人往,郵差總不能公然的爬上二樓;而且無心怎麼知道她搬進了招待所?蘇桃心裡七上八下的,心想難道自己身邊藏着紅總的眼線?可是誰最有眼線的嫌疑呢?蘇桃忽然想起了瘋所長鮑光——鮑光起碼不會和聯指是一條心,而無心又曾經說過他像是裝瘋。

蘇桃走到窗前,隔着一張桌子向外張望。陽光已經格外明烈了,照得她心裡也是一片亮堂。有真正的軍人出出入入,小丁貓打扮得像個講文明懂禮貌的高中生,正在帶着武衛國往外走。一輛吉普車在大門外發動了,一名青年坐在副駕駛座上,手裡橫握着一把衝鋒槍。在將要上車之時,後方忽然追上了個杜敢闖

。小丁貓轉身面對了她,陽光劈頭蓋臉的灑了他滿身,深深淺淺的陰影勾勒出了他鬆弛的皮膚與單薄纖細的骨架,讓他顯出了一種帶着稚氣的老態。

蘇桃立刻縮回了頭,彷彿是被小丁貓的奇異面貌嚇到了。

到了晚上,丁小甜回房休息。蘇桃穿着汗衫坐在牀邊,她則是彎腰爲蘇桃解開繃帶換藥。她的手背皮膚還算細嫩,然而顏色與規格都是粗糙的,黑紅的手指關節分明,指甲也是扁扁的大而無當。其實乍一看,她和杜敢闖實在是相像,但又醜的不是一路。杜敢闖是純女性的醜,像個頗有擔當與謀略的悍婦;而丁小甜則帶了一點男性化,看着有棱有角無趣味,讓人忽略她的性別,直奔她的思想與立場。

傷口是長長的一道,已經結了鮮紅的痂。丁小甜給她撒了一層藥粉,然後沒有包紮,讓她晾一晾傷口。對着房內的□像,丁小甜開始帶她做晚彙報,懺悔一天中所犯下的罪過。蘇桃站在她的身邊,就聽她自言自語:“今天有個老太太來找我求情,讓我們給她兒子一個痛快,把活埋改成槍斃。我看她白髮蒼蒼的樣子,竟然產生了憐憫。”

然後她流利的背出了一串語錄:“我們對敵人仁慈,便是對同志殘忍。各同志要鑑往知來,懲前毖後,千萬不要忘記‘我們不給敵人以致命打擊,敵人便給我們以致命打擊’這句話。”

晚彙報結束之後,蘇桃忍不住問丁小甜:“不打不行嗎?誰和誰都沒有仇,誰也不是外國殺過來的侵略者,幹嘛非要爭個你死我活?”

丁小甜看着她,像是在看一隻無知的動物,不耐煩而又無可奈何:“你不懂。這是主義之爭,不是個人之爭。主義之爭,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沒有中間路線可走。你不要這麼早睡,再學習一會兒。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只要你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我就再給你衝一杯粉。”

蘇桃乖乖的坐在桌前翻開了□語錄。眼睛盯着白紙黑字,心裡想着無心,嘴巴等着粉。

在蘇桃浮想聯翩的喝熱牛時,無心也在陳大光的院子里加餐。陳大光揹着手從外面走回來,一進院門就發現廚房裡亮了燈。拐到門口向內一瞧,他發現無心正站在一口鐵鍋前吃肉。

陳大光不雄肉,但是向下看到了他布條都綁不住的鼓肚子,不禁有些擔心:“我說你是饞啊,還是想尋死?”

無心鼓着兩腮轉向了他:“我餓了

。”

陳大光點了點頭:“我不是捨不得給你吃,我是沒見過你這個吃法。反正你自己小心點,別吃出人命就行。”

陳大光囑咐完了,自行離去。而無心很努力的往嗓子裡又噎了一塊肉,然後纔回了房。剛一進門,他就發現房裡多了活物。大貓頭鷹蹲在後窗臺上,正在盯着炕上的白蛇出神。

無心關了房門,上炕把貓頭鷹捧到了腿上。雙手□對方暖茸茸的大翅膀下面,他低聲問道:“找到她了嗎?”

貓頭鷹低低的叫了一聲。

無心高興極了,擡頭喚道:“白琉璃,過來過來,不能讓人家白白辛苦一場。”

白琉璃離了蛇身,張開雙臂做了個擁抱的姿勢,把貓頭鷹和無心一起抱住。貓頭鷹把眼睛一眯,舒服死了。無心彎腰把下巴抵上貓頭鷹的頭頂:“以後只要你幫我一次,我就讓他抱你一個小時。他最聽我的,我說話算話。”

白琉璃斜着藍眼睛看他:“不要吹牛了。”

無心不理他,自顧自的繼續說道:“而且我很會抓鬼。只要你乖乖的,我就讓你身邊永遠有鬼作伴。”

一股子淡淡的黑煙升起,無心的懷裡少了貓頭鷹,多了小男孩。小男孩憑着妖精的直覺,歪着腦袋去向白琉璃靠近。

白琉璃看看貓頭鷹的人模樣,擡頭問無心:“你小時候就是這樣子吧?”

無心近距離的看着白琉璃的藍眼睛:“我哪有小時候?”

貓頭鷹感覺身後這位鬼魂必定和炕上的白蛇有點關係。所以一個小時之後,他變回原形,拍着翅膀飛出後窗戶,決定趁夜打獵,抓幾隻小田鼠小兔子回來喂蛇。

無心走到了隔壁陳大光的屋子裡,因爲剛纔陳大光扯着喉嚨千里傳音,說是自己白天弄到了一把好刀,讓無心過去看看。無心饒有興味的去看寶刀,然而一進屋門就感覺不大對勁,而陳大光手持一把小菜刀,在一個小燈泡的照耀下,對他嘿嘿發笑。

無心後退一步:“你幹什麼?”

陳大光把刀舉到面前:“看看,這還是當年日本鬼子留下的菜刀,鏽得像鐵片子似的

。我讓人把它撿回來重新磨了一遍,沒想到磨完一看,媽的鋼口這麼好!”

無心對菜刀沒興趣,只問:“你今天殺人了?”

陳大光一搖頭:“沒呀!”

無心抽了抽鼻子:“你屋子裡有血腥氣。”

陳大光聞了聞自己的手,又扯起衣袖也聞了聞,最後把菜刀送到鼻尖:“是刀有點兒腥。”

無心伸手接過菜刀看了又看,沒看出什麼來,於是把刀還給了陳大光:“陳主任,不是我說。來歷不明的兇器最好別要,你知道誰用它幹過什麼?”

陳大光滿不在乎的笑道:“它能幹什麼?頂多就是殺人唄!”說完他舉起菜刀當鏡子照。刀面平整,正能影影綽綽映出他的面孔。忽然一呲牙,他對着菜刀摳去了牙縫的韭菜。無心看了他的行爲,感覺着實是不怎麼體面,便趁機溜回房去了。

陳大光本以爲他會是自己的知音,不料他對自己的菜刀毫無興趣。悻悻的獨自站在地上,他揮刀在空中劈了一下,然後伸舌頭一舔牙齒,打算再對着菜刀清理一下口腔。對着刀面亮出一口結結實實的大牙,他怔了一下,忽然發現自己的影子很扭曲。影子上面出現了兩個紅色的光點,眼睛似的對着他閃了一閃。隨即菜刀脫了他的手,彷彿被人操縱了似的一刀砍向他的腦袋!

陳大光大叫一聲,順手舉起炕上的小桌一擋,菜刀當即砍透了桌面,直逼陳大光的眉心。陳大光把小桌向旁一扔,邁開大步就往門口跑:“無心!來人啊!”

未等推開房門,他只覺後背一痛,正是被菜刀淺淺的劃破了皮肉。他不敢回頭,撞開房門直往外衝。無心聞聲而來,正好看到菜刀在追着陳大光行兇。迎着菜刀一躍而起,他雙掌一合,竟是把菜刀夾在了掌中。

陳大光一後背血,嗓子都嚇成了破鑼:“怎麼回事?什麼情況?它怎麼活了?”

無心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不過見多識廣,並不驚訝。夾着菜刀一溜煙跑去院角的露天茅房,他擡手用力向下一摜,把菜刀扔進糞坑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