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象

異象

白大千在樓內上下走了一圈,一路昂首挺胸不回頭,導致他一直沒發現身後少了兩個僞徒弟。乘坐電梯下到一樓,他把腦袋轉向黃經理,慢條斯理的問道:“蓋樓之前,這片地方是做什麼用的?”

黃經理答道:“原來是游泳池。游泳池是度假村剛開業那些年挖的,年頭太多,功能跟不上潮流了,所以就把池子填上蓋起了樓。”

白大千淡淡一笑:“這就對了。這裡本來是蓄水的地方,陰氣最重。蓋起樓後,樓內大廳裡還砌了小噴泉,正是地下陰氣未竭,地上陰氣又起。還有,從二樓開始往上,我看衛生間的房門怎麼全開到了走廊兩端?”

黃經理變臉失色:“大師,我們是不是犯了什麼忌諱?”

白大千嘆了口氣:“本來就不是好風水,而你們又錯上加錯,終於把一座樓變成了凶宅。罷了,我先給你兩張五行八卦福貼一貼,如果壓得住,是你們運氣好;如果壓不住,怕是就要破土動工,把整座樓改建一番了。”

話音落下,他想從自己的布袋裡拿五行八卦福,然而回頭一瞧,他發現史高飛和無心竟然無影無蹤。

李光明四處奔波,費了偌大的力氣找到史高飛和無心,讓他們馬上回E區。而白大千從史高飛的袋子裡取出兩張印着福字的紅紙片,輕描淡寫的遞給了黃經理,又漫不經心的索要了兩千塊錢。黃經理是病急亂投醫,大師肯要,他就肯給。而白大千在話中留了個小尾巴,正色告訴黃經理道:“如果五行八卦福無效的話,你一定要立刻去找我。我一來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二來我慈悲爲懷,也不希望有人因它受害。”

黃經理看他神情凝重,語氣堅決,心中不禁悚然,連連點頭答應。

中午在度假村吃了頓飯,下午白大千等人先乘船後乘車,順順利利的回了家。白大千雖然在事業上常年失敗,可的確是個稱職的好父親。他一上午賺了兩千塊錢,然而只取出十分之一送給史高飛做酬勞。在風情老街口的飲食攤子前買了許多樣小吃,他歡歡喜喜的要拎回家給女兒。史高飛和無心又落了後,無心拿着一張一百元,看畫似的看了半天,末了停了腳步,對史高飛說道:“爸,我要吃漢堡。”

史高飛答道:“可是爸爸想吃牛肉麪。”

無心知道史高飛是可以由着自己欺負欺負的,所以停了腳步:“我不想吃麪條。”

史高飛忽然懷疑自己把兒子慣壞了:“不行,一定要吃。”

一個小男孩在老街中央撒潑打滾,給了無心些許啓示。和史高飛對峙了片刻,他一屁股也坐在了地上:“你不給我買漢堡,我就不回家!”

在行人的注視下,史高飛老鷹抓小雞似的把他拎起來往肩上一扛,隨即一拐彎進了衚衕。無心悔之不及,心想自己光顧着學習撒潑,就沒想到小男孩的撒潑對象是個老掉渣的爺爺;自己的撒潑對象卻是一條好漢。

無心在半路落了地,並且服了軟,告訴史高飛:“爸我再不敢了。”

史高飛像個真正的父親一樣,大模大樣的拍了拍他的後腦勺,然後領着他進了院子。佳琪穿着一身舊運動服,正站在院子中央吃油炸臭豆腐。臭豆腐盛在一隻小紙杯裡,佳琪吃得滿嘴都是紅油。對着史高飛和無心咧嘴一笑,她把紙杯遞向了他們:“臭豆腐,爸爸買的。”

史高飛被臭豆腐薰得閉了氣,但是對着面前這張圓白甜美的面孔,他沒好意思逃。佳琪並不能體諒他的痛苦,笑得露出了牙縫裡的碎辣椒:“哥哥你吃,寶寶也吃。”

哥哥快要窒息而死,推辭不吃;寶寶用牙籤一次扎穿三塊臭豆腐,一下子全塞進嘴裡去了。嘴裡嚼着臭豆腐,無心又提醒佳琪:“我知道你爸還給你買了豬肉脯和奶酪。”

佳琪沒心眼,得意的承認,隨即跑回房裡拿出她的存貨,要和他們分享。正房中的白大千站在窗前,一邊看着無心往嘴裡塞豬肉脯,心裡一邊犯嘀咕——如果無心真是瘋子的話,未免瘋得過於狡猾。給自家女兒買的食,全被他吃了。

而如果無心不瘋,那他和史高飛又到底是什麼關係?白大千想了又想,無論如何想不明白。

如此過了兩天,院內平安無事。倒是天氣變化明顯。按節氣看,早就入秋了;按溫度看,秋意卻是剛剛到來。

史高飛取出有限的一小筆存款,給自己和無心各添了一件外套禦寒,又在小店裡給佳琪買了個髮卡。髮卡上面粘着一枚碩大的蝴蝶結,誰戴上了都會像米老鼠。把髮卡送給佳琪,他板着臉說道:“喏,給你。其實你長得挺好看的,就是頭髮亂七八糟。你就不能把頭髮好好梳一梳嗎?”

佳琪歡天喜地的接受了禮物,當場戴到了頭上,又跑去正房讓白大千看。白大千看得心事重重,懷疑史高飛對自己女兒圖謀不軌。正是躊躇着不知該不該讓女兒退回髮卡之時,黃經理忽然又來了。

黃經理來了,在正房裡和白大千密談了一個小時,然後惶惶然的又走了。待他走遠之後,白大千一如既往的搓着手出了門,滿面紅光的在院內亂轉。正是心潮澎湃之際,他身旁忽然響起了一個聲音:“白叔叔,你真的會降妖除魔嗎?”

白大千一扭頭,看見無心不知何時端着一杯牛奶進了院。另一隻手捏着一片奧利奧夾心餅乾,他把餅乾放到牛奶裡浸了浸,然後往嘴裡一塞。

“這個……”白大千忽然有些不安。要說降妖除魔,他是毫無疑問的絕對不會,但是翻過一本圖解易經,雖然最終還是沒看懂。不過話說回來,‘不會’不是問題,不會可以裝會。憑着他的服裝、氣度、年齡、以及與年齡十分相襯的美貌,他自認爲別說是裝大師,倒退幾百年裝皇帝都夠了。

白大千思來想去,末了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問無心道:“你真是小史的兒子嗎?”

無心認認真真的點頭:“嗯,是!”

白大千一笑:“那我也真會降妖除魔。”

無心仰頭喝了一口牛奶:“你如果再去度假村的話,把我帶上吧。”

白大千不置可否的望着他,感覺他話裡有話。如果他真的只是文瘋子的話,帶着也行,權當是給自己壯聲勢了。不過要帶他的話,也得帶上史高飛,不能讓史高飛和自家女兒同處一個小院兒。可是三個人都走了,留下女兒一個人也不行……

白大千對着全院宣佈自己又有了新的生財之道,並且是生大財。有意給他當徒弟順便分一杯羹者,可以速速到正房報名。等到史高飛父子報名完畢了,他帶着佳琪出了門。坐上出租車直奔城南的金光寺。原來他不是家中獨子,雖然父母亡了,但還有一位常年不相往來的大哥在金光寺當住持。他與大哥在年輕時是統一的英俊瀟灑,爲了佳琪的媽爭風吃醋。最後白大千勝出,他哥則是萬念俱灰的出了家,法號匯豐。

轉眼之間過了二十年,白大千混得窮困潦倒,匯豐卻是名利兼收,成了全省有名的大和尚。白大千人窮志短,每逢窮得要斷頓了,便要去向匯豐化緣,匯豐看在佳琪的面子上,也只好捏着鼻子施捨。如今白大千要去做大事了,無處安頓女兒,情急之下索性把女兒送到金光寺,讓她和女居士們先住幾天。

及至把女兒安頓好了,他一身輕鬆的回了家。到了翌日下午,一輛小汽車把他和兩個徒弟送去江邊。和上次的路線一樣,他們直接進了E區。

進入樓內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黃經理又出現了,先請他們吃了晚飯,然後把他們一直送入三樓客房。走廊兩端的公共衛生間已經被封鎖了,門前還各自擺了一座屏風。黃經理已經不敢在樓內久留,白大千也不需要他陪伴。待黃經理離去了,三個人各歸各位。白大千佔據了一間客房,隔壁則是住着史高飛和無心。

史高飛始終是犯着糊塗,糊里糊塗的來,糊里糊塗的住。進入客房之後,他先打開了電視機:“寶寶,你不是要看電視嗎?”

無心坐在牀上環顧四周,發現客房格局很簡單,進門是條短短的過道,過道一側開了門,通往洗手間。客房本身方方正正,有着大吊燈和曳地的窗簾,牀也是雙人大牀。對着大牀的是電視櫃,電視櫃是短短的一截,緊挨着電視櫃還有立櫃。樓新,傢俱也新,空氣中幾乎還存留着一點油漆味。

無心讓史高飛和自己一起看。兩人擠着半躺半坐,不過片刻的工夫,史高飛歪着腦袋先睡了。無心扶他躺好,然後自己關了電視和吊燈。

屋中黑到了伸手不見五指的程度。無心靜靜的站在黑暗之中,擡手咬破了食指指尖。這一陣子他營養充足,血液也充盈。溼漉漉的指尖劃過史高飛的眉心,他噙着手指一動不動。口中瀰漫了甜腥滋味,他閉上眼睛,只感覺怨氣正在源源不斷的從下向上蒸騰,如果他是個正常人的話,現在必定已經毫無緣由的心煩意亂了。

房內沒有完整的鬼魂,所以他也找不到可消滅的對象。隔壁靜悄悄的,似乎還不必讓他親自過去查看。擡腿上牀躺下了,他提醒自己不要睡。

一小時後,在史高飛的鼾聲中,他不由自主的睡着了。

與此同時,白大千卻是冷不丁的睜了眼睛。

仰面朝天的躺在被窩裡,平心而論,客房的條件要比家裡好。他睜着眼睛愣了愣,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無緣無故的醒。把手伸出被窩,他一邊去摸牀頭櫃上的眼鏡,一邊心中暗想:“不管怎麼樣,只要我能在這裡住得平安無事,黃經理就不能說我法力不高。至於我走了之後這裡再鬧鬼,和我可就沒有關係了。所以無論如何我得在這裡熬過一個禮拜,要不然明年的房租還沒着落呢!”

他想得有條有理,同時急着下牀撒尿,然而手在牀頭櫃上摸來摸去,就是摸不到眼鏡。他一時急了,欠身想要開燈,可在他擡起頭的一剎那,他忽然用力擠了擠近視眼,懷疑自己是看到了什麼。

與此同時,他的手指肚有了冷硬觸感——他摸到了自己的眼鏡鏡片。

抓起眼鏡戴上了,他望着斜前方一哆嗦。隨即摘下眼鏡用枕巾擦了擦,他重新戴上再看,眼前一片漆黑,卻又沒有異常景象。

想起黃經理的所言所欲,白大千的一顆心開始在腔子裡怦怦亂跳了。打開壁燈坐起身,他鼓起勇氣下了牀,走去衛生間尿了一泡。然後戰戰兢兢的回到牀上關了燈,他縮在蓬鬆的大被窩裡,閉上眼睛暗想:“我剛纔……好像看到了一排手指頭。”

一隻手的四根手指頭,自內向外慘白的扒在了立櫃門邊,立櫃的門要開不開,手指頭也是要露不露,只顯出了指尖。

“立櫃我是打開過的,裡面有股子甲醛味,所以我沒往裡面掛衣服。”他自己盤算:“立櫃肯定是空的,我當時看得很清楚。”

他在被窩裡想要翻身,然而腦袋一動,才意識到自己還戴着眼鏡。試試探探的擡起頭,他想要給自己一個保證,讓自己確定剛纔一瞬間的所見全是幻覺。

然而在他舉目向前的一剎那,他明顯感覺自己的汗毛豎起了一層——在一片漆黑之中,他再次看到了扒在櫃門上的鬼手!和上次相比,鬼手已經露出了第一指節。房內分明沒有光,可白大千卻能看清手上青紫破碎的長指甲。

白大千一聲不吭,直直的躺回了原位,告訴自己:“眼花了,睡覺!”

在眼鏡片後閉了眼睛,他極力的想要入睡。午夜時分萬籟俱寂,他怎麼躺都不舒服,同時聽到自己的心在咚咚大跳。腦袋失控似的悄悄歪向一旁,他不由自主的又望向了立櫃。

四根手指一起露出來了,微微蜷曲着想要抓撓櫃門。立櫃裡忽然發出“咕咚”一聲悶響,像是有人在裡面敲擊壁板。裡面“咕咚”一聲,房間門外竟然有了迴應,是由遠及近的一串腳步。腳步沉滯,彷彿鞋底始終沒能離開地面,一步一步疲憊不堪的拖着走。

白大千沒有再躺,直勾勾的盯着立櫃發傻。腳步聲越來越近了,不知道最後會走來一個什麼東西。扒在櫃門上的鬼手似乎是一動不動,可是隻在他一眨眼的工夫裡,鬼手的姿勢驟然起了變化。手掌慢慢向上舉起扶住櫃門邊緣,最後就聽“吱嘎”一聲,櫃門竟然被那隻鬼手猛然推開了!

白大千和櫃子裡的東西打了個照面。腦子“嗡”的一聲颳起龍捲風,他往牀上一栽,屎尿齊流的暈了。

天將亮時,白大千悠悠醒轉。緩緩的睜開眼皮,他先是嗅到一鼻子惡臭,還以爲自己是躺在了公廁裡。及至慢吞吞的起身一瞧,他才找到了臭氣源頭,順便把昨夜的驚魂一幕想了起來。

他下意識的想要逃,可是逃了就沒錢賺,沒錢賺就要連累女兒和自己一起捱餓。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他發現立櫃櫃門關得嚴絲合縫,並無異狀,而陽光透過窗簾射入房內,可見外面還是個秋高氣爽的豔陽天。

白大千把心一橫,決定不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