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老爺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馬老爺回家了。
馬老爺大名叫做馬浩然,今年不過是五十多歲的年紀,對於一名政客來講,正是壯年,絕不算老。賽維和勝伊提前籌劃清楚了,如今做出歡天喜地的面孔前去迎接,同行的自然還有四小姐馬天嬌,五少爺馬俊傑。
無心不着痕跡的混在人羣裡,在遠處一閃而過。在看清馬老爺的面目之後,他理解了爲什麼賽維和勝伊最受偏愛——馬老爺也是個瘦骨伶仃的身材,一腦袋緊貼頭皮的自然捲,五官周正而又平淡,和賽維勝伊站在一起,正是等高的三根大刺。他們之間的關係,無須介紹,一望便知是如假包換的一家人。
賽維和勝伊先迎上去了,隨後四小姐也迎上去了,五少爺死死板板,卻是站在人羣中不動步。其餘未生養的年輕姨太太們站在外圍,喜氣洋洋的連說帶笑。馬老爺像是落進了脂粉堆裡,在鶯鶯燕燕的包圍下向前緩緩移動。
晚飯之後,勝伊獨自回了小院,進門之後滿世界的喊無心。把無心從東廂房裡喊出來了,他隨即又把對方推回了房內:“快快快,洗臉換衣服,你吃什麼吃了一嘴黑?趕緊把牙齒也刷一刷!我姐向爸爸提過你了,爸爸要瞧瞧你呢!”
無心十分驚訝:“啊?”
勝伊拼命的把他往浴室裡搡:“等到見了我爸爸,只說你做和尚的一段就夠了,可千萬別提你在上海當過神棍!還有啊,我和我姐是在街上遇到你的,大家閒聊幾句,就成了朋友。記住了嗎?”
無心被他催得暈頭轉向,手忙腳亂的刷牙,又噴着滿嘴白沫,彎腰對着水池問道:“你又願意認我做姐夫了?”
勝伊恨鐵不成鋼的嘆息:“嗐!女大不中留,她要是非嫁人不可,索性嫁給你算了。你再不怎麼樣,也比外人強呀!”
無心刷了牙,洗了臉,還用梳子在頭上劃了幾下。對着勝伊站穩當了,他提褲子繫腰帶,勝伊則是微微仰頭,爲他打了個飽滿的領帶結。兩人分工協作,不過幾分鐘的工夫,就西裝革履的一起奔出門去了。
勝伊帶着無心走去馬宅前頭,進了馬老爺常住的洋樓。雖然還是秋天,但是樓內已經燒起了暖氣,進門便是暖風撲面。馬老爺換了一身藏藍緞子的長袍,揚着一張小幹臉坐在長沙發上,倒是挺和氣,笑模笑樣的打量無心。賽維坐在他的身邊,儘管眉目和他類似,然而比他新鮮滋潤了好幾十年。
四小姐五少爺以及姨太太們都退下了,大客廳裡面堪稱清靜。馬老爺讓無心在對面坐下了,慢條斯理的詢問他的來歷。他按照勝伊的吩咐,清清楚楚的作了回答,臉上始終帶着一點笑模樣。賽維遠看了他,越看越喜,等到馬老爺和他的對話告一段落了,她便接了話頭說道:“要說他有什麼,他什麼都沒有,孤身一人逃到外鄉,能保性命就是幸運了;可要問他沒什麼,他身體健康,性情溫和,要知識有知識,要思想有思想;一個人最重要的幾要素,他也是絲毫不缺少。爸爸,您瞧,我不是在胡鬧。如果只是爲了一時的玩樂,我大可以找個浮華子弟作伴。但是人在年輕的時候,應該每一步都朝着正確的方向走,我想憑着我們家的家世,並不需要攀高枝嫁女兒;既然物質問題不是問題,我就要尋找一位精神上與我契合的好伴侶。”
馬老爺笑了,一張乾巴巴的單薄面孔颳得溜光,一點鬚根都不顯,乍一看不像馬老爺,倒像馬老太太。讓女兒嫁個剛還俗的窮和尚,當然是很不像話;不過依着他的心思,他也真不想讓賽維外嫁。即便沒有無心,他也打算給二女兒招個上門女婿。家裡的孩子都不成器,他很想培養幾名得力干將,幫助自己對抗天津的長子。
他很後悔,當初應該一槍打死馬英豪。
馬老爺擡手摸了摸自己短短的一頭捲毛,眼皮一撩,又看了無心一眼,末了又笑了,一邊笑一邊把眼珠轉向賽維,眼波流轉,很有一點徐娘半老的風致。無心因他是賽維和勝伊的父親,所以正襟危坐,萬萬不敢發笑。勝伊坐在一邊,垂着眼簾走了神,懷疑自己之所以對男人深惡痛絕,乃是受了父親的影響。父親作爲一個男人,一舉一動全不對勁,他看在眼裡,厭在心裡,由此及彼,也就嫌惡了全體男人。
“我知道你們年輕人,都是先戀愛,戀愛到了一定的程度,才肯結婚。”馬老爺摸着自己的捲毛開了口,微微有點公鴨嗓,還是很像馬老太太:“爸爸並不是老古董,當年也是摩登過的。我先摩登,你們後摩登。再說你也真是大姑娘了,哈哈!”他對着前方空氣又一點頭,用標準的倫敦音溫柔說道:“Women are meant to be loved。”
勝伊,因爲聽懂了,所以嚥了口唾沫,認爲當爹的完全沒有必要和女兒談論愛情問題。賽維則是像只鳥兒一樣,嘰喳笑道:“爸爸,不許你再說了!”
馬老爺在婚姻之事上,沒有吐露半點口風,只用一句英文把話題岔開。賽維不讓他說了,他正好也不想說。他很明白賽維的心意,女人照樣可以色迷心竅,比如當初他的五妹,如今他的女兒。現在這個年頭,比較文明自由,老二要戀愛,就讓她去戀愛;真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自己自有辦法控制她。
勝伊不知道父親接下來還會有什麼驚人之語,單是看馬老爺翹着蘭花指捏勺子攪咖啡,就已經有些承受不住。而賽維知道他不堪大用,於是三言兩語的,把他和無心全支走了。客廳裡徹底變得空蕩,她把臉一板,忽然低聲說道:“爸爸,我有重要的事情和你講。我知道你旅途辛苦,可是不講不行。我們到你書房裡去,好不好?”
馬老爺對着女兒張了嘴,做了個天真表情,同時站起了身。
在馬老爺的小書房裡,賽維把馬俊傑徹頭徹尾的出賣了。
馬老爺坐在大寫字檯後面,一邊聽,一邊若有所思的給自己點了一根雪茄。等到賽維說完了前因後果,他夾着雪茄,歪着腦袋呼出一口煙霧,然後擡眼望着賽維說道:“二姑娘呀,你的話,爸爸全相信。”
然後他咬着雪茄深吸了一口:“可是俊傑的話呢,爸爸就不很信了。”
賽維側身靠着寫字檯的邊沿,忽然有些懵:“爸爸,你認爲俊傑是在撒謊?”
馬老爺沉吟片刻,末了垂下了頭,盯着雪茄的火頭突兀一笑:“賽維,爸爸是把你當成兒子看待的,不會想你長大了,嫁人了,就和我馬家無關了。馬家的秘密,你不問,我遲早也是要告訴你的。你們的娘,本質不錯,養出的兒女,也不錯。爸爸一直高看你和勝伊,你們體會到了嗎?”
賽維立刻點了頭:“當然,娘都說我們只和爸爸親,不和她親呢!”
馬老爺斜着身體,把左胳膊肘支在了沙發椅的扶手上。右手伸長了,將雪茄架在玻璃菸灰缸上。人老了,精神就漸漸有了軟弱的傾向,他發現自己永遠活成孤家寡人也不成;好的兒女,還是要拉攏到手下的。
“我在臨去日本之前,的確是和你們的娘說了些私話。”他把右手搭在寫字檯上,小拇指蓄了半長的指甲,此刻就在臺面上輕輕的叩:“問題是,我只說家裡藏了寶貝,後面的話,我當時可沒有說呀!”
賽維下意識的伸長了脖子,兩隻耳朵也有豎起來的趨勢。
馬老爺微微皺起兩道平平的眉毛:“我當天晚上去了你們孃的屋子,又對她補充了後面的話。總而言之,話的內容,是沒有錯。可俊傑總不會兩次都藏在旁邊吧?”
然後他對賽維豎起了一根手指,做了一個警示的手勢:“此乃問題之一。”
賽維有些茫然了:“那……俊傑又是從哪裡聽來的消息呢?”
馬老爺一聳肩膀:“知道秘密的人,馬家只有我和你們的娘,我不說,還有誰能說?”
賽維難以置信的反問:“娘?”
隨即她結結巴巴的想要爲娘辯護:“也許是俊傑聽了片言隻語,出去學舌,結果壞人因此威脅了娘,娘不得已才說出了實情。爸爸,我忘記告訴你了,娘在臨去世前,曾經給我們寫了兩封信,全都寫得前言不搭後語,她還說在家無聊,想要到上海和我們一起住一陣子。”
馬老爺並沒有和死人算賬的打算,所以只點了點頭:“不管內情如何,總而言之,我的秘密被你們的娘公開化了。俊傑那一房是知道的,還有誰也知道?不好說!”
賽維默然無語,沒敢提自己三人曾經夜探花園,險些送命;也沒敢提大太太的殺蠱行徑,因爲不想把無心拖下水。
馬老爺繼續說道:“你們的娘又不傻,當然不會主動去說,所以肯定是俊傑那個東西壞了事。你們的娘,老實講,沒什麼城府和心術,是個厚道的人,怎麼是那幫人的對手?必定是着了人家的道,把一切都全盤交待了。那幫人會是誰?其中一個肯定是老八,俊傑是她兒子嘛!”
馬老爺說到這裡,一拉身前抽屜,抽出了一張白紙和一支鋼筆。把白紙攤在寫字檯上,他擰開筆帽,在紙上寫了個“八”字,同時口中喃喃說道:“老八一個人不能成事,所以就得找幫手。找誰呢?有你們大哥一個。老五說是跑到庵裡去住了?很好,可能也有她。她們成年的謀劃着我的錢,有了機會,還能放過?”
話音落下,馬老爺猛然擡頭,見神見鬼的壓低了聲音:“賽維,我告訴你,不要看她們和我過了一輩子,她們都是我的敵人哪!”
賽維苦着一張臉,怎麼回答都不對,所以依然不出聲。
馬老爺擡手摸了摸自己的捲毛,又道:“俊傑那孩子,本質有問題。以後無論他說了什麼,你都要打個折扣來聽。”
賽維從鼻孔裡呼出涼氣:“我是一片好心待他,怕他受了傷害,沒想到他真話假話摻和着騙我。我想抽他大嘴巴呢!”
馬老爺擺擺手:“改天再抽,不要急。”
賽維又道:“爸爸,八姨娘怎麼看也不會是溺水而死,河裡肯定有古怪,或許藏着吃人的妖怪。你夜裡千萬不要去花園。”
馬老爺點了點頭,伸手拿起雪茄,順便又掃了賽維一眼。家裡的老二的確是比一般的孩子強,但還是年輕幼稚。如果是個男孩子就好了,如果是個男孩子,便可以代替自己當家了。可女生外嚮,誰知道她將來和誰一條心?
馬老爺的思想素來是天馬行空沒有軌跡,一邊思索家中疑案,一邊考慮給二女兒招個上門女婿,兩條思路齊頭並進,各想各的。末了他又吸一口雪茄,噴雲吐霧的說道:“俊傑的話,無論真假,全部推翻。所有的人都有嫌疑,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
然後他站起來:“好了,你回去休息吧!”
賽維攥着拳頭往後面院子裡走,半路好幾次想要拐彎,去把馬俊傑痛捶一頓。勉強控制自己走了直線,她走着走着,忽然想通了:“俊傑會騙我,孰知爸爸就不會騙我呢?有沒有寶貝我不管,反正壞事別找我,好事也別丟下我。只要不讓我吃虧,我管你們做什麼亂呢!”(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