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把陛下從豹房接到瀛臺去了。
天子車駕,這麼大的陣仗,很快前朝後宮就皆知了。
‘不是說皇后快要病死了嗎?’
‘哎呀,不死不是最好的嗎,娘娘素來賢良,一定能把陛下帶到正道來。’
鄭貴妃宿在豹房別處,一大早還沒去陛下跟前,等聞聽消息出來,只看到車駕遠行的背影。
“你們這些廢物,不知道跟着去啊?”鄭貴妃看着留在原地的妃嬪,除了陛下,皇后從豹房沒有帶走任何一個伺候的人。
“皇后娘娘沒說讓我們去啊。”一個妃子怯生生的說,她從沒見過親眼皇后和陛下相處,今日見了,才真正知道原來陛下眼裡,她們和皇后,是天壤之別。陛下從未用看皇后的那種眼神看過別人,就是鄭貴妃都無。
看到鄭貴妃和陛下相處,只心裡生羨,但可以激勵自己,終有一天也要如鄭貴妃一般得陛下寵愛。但是看到皇后和陛下相處,什麼心思都生不起來,就是你能看的出來,陛下的眼裡,原來也能有那樣的溫柔眷戀,心疼不捨的複雜情誼,那種情誼是皇后獨有的,你沒見過,也許還會懷疑陛下是不是有情之人。你見過,就知道,陛下是有情的,只是他的情是隻給了一個人。輪到旁人,是什麼都沒有。
皇后出現後只說了幾句,陛下沒有回話,娘娘主動摟住了陛下,摟在她的胸口,娘娘說陛下陪她去瀛臺避暑好不好,陛下還是沒有應答。
但是娘娘就是能站起牽着陛下的手往外走。
或許傳說的陛下皇后感情不好,都是謠言。就是感情不好,那也是感情,不像陛下與她們之間,只有上下。
妃子在熱天氣裡騰昇一股冷氣,這是一種自憐,你大家都是人,都是女人,可是在陛下眼裡,還是分了三六九等。和貴妃去爭,還是各憑本事,你如何去和皇后爭?
皇后身份已經是天然尊貴,高過任何人,何況,她還有陛下的情。
鄭貴妃讓人準備車,她也要去瀛臺。
“娘娘,瀛臺是皇后娘娘專屬的避暑之地,沒有皇后娘娘和陛下的應允,旁的人不能進出。”宮人勸誡道。
“陛下每日都要娘娘伺候,等到陛下想到娘娘的時候,自然就會召娘娘進去,娘娘那個時候去也不晚。”
“對。”鄭貴妃突然道,“快去道長那把新練的福壽丹收過來。。”
“娘娘,皇后娘娘一來就讓人控制住了道長們,所有練成沒練成的丹藥,都讓人拿走了。”宮人來報。
“那馮尚呢?”鄭貴妃追問。
“馮公公沒看見。”宮人說。
“跟着去瀛臺了嗎?”鄭貴妃喃喃自語。
“娘娘,郭妃娘娘說要回宮,問你是一起回去,還是在豹房等。”
“我在豹房等陛下,她也不準回宮。”鄭貴妃說,“我是貴妃,聽我的。陛下在瀛臺住不習慣,還要回來的。”
在場所有的人都只看着她,心裡卻道,陛下怎麼會在瀛臺住不慣呢?
朱翊鈞其實在看到王容與到來時,情緒就變得很敏感,他有點想哭,這也沒什麼,他是皇帝,難道連哭都不行嗎?
醉生夢死的時候他也想過,王容與既然已經說了她的想法,以後就不會像從前那樣將就他,她自有她的傲氣,一個躲,一個不願,也許真的就兩不相見。
不是不可惜的。
朱翊鈞想着王容與來給他低頭,但又怕她來低頭。她說出的話,是他們之間的坎,跨不過去也不能視而不見。又想也許最後還是他爲了前朝後宮穩定,先給她去服軟。
可王容與來了,她來求他給他一個孩子,被拉着手上車駕後,朱翊鈞都不敢相信,王容與真的就低頭了,過來找他來了。她一直偏頭看着王容與,她瘦了,但是氣色還好,側面光映着,能看清楚她臉上的細小絨毛,和她人一樣,溫柔可愛。
王容與直視前面一段時間,也會偏頭和他對視。不偏不倚,不躲不藏。
她是可愛的,但她的溫柔和其他女人的溫柔不一樣,她自有一股莽直,她面對他,從沒有害怕。
誰也沒說話,但好像話都在眼睛裡。
到了瀛臺,王容與親手伺候朱翊鈞洗了澡,換了乾爽清涼的寢衣,頭髮被大帕子包住,王容與讓朱翊鈞枕在她的腿上,用木梳替他梳頭,一下,兩下。直到朱翊鈞放鬆下來,陷入香甜的夢裡。
寢殿裡是王容與早讓人點燃的安神香。
王容與出來見了人,看着御醫說,“這福壽丹,檢查出來是什麼東西嗎?”
“這福壽丹裡有丹砂,硫黃,白礬,紫石英,還差一味赤石脂,就是寒食散,服用者,初服只覺神明開朗,體力增強,如魚得水,可服用長期後,對身體有礙,一旦斷食,就狀若癲狂,無法自控,就是一直沒有斷食,也會身體衰弱,致癱而死。”
王容與抓緊手帕,“賊人大膽,竟敢把這樣的毒物敬獻給陛下。”
“這裡還缺了一位赤石脂,也就湊不上寒食散,也許就是因此才能遮掩眉目,敬獻給陛下。”御醫說。“但是這丹藥裡有一味紅鉛,也是極爲霸道,長期服之也是對身體有礙。”
“你進去替陛下診脈,看陛下的身體現在如何?”王容與說。
御醫悄悄的進去,又悄悄的出來,緊皺的眉毛顯然並不樂觀。
“陛下的身體如何了?”王容與說。
“這裡沒有旁人,御醫只管跟我說實話,出自你口,入的我耳,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
御醫要來紙筆,寫了幾句給王容與,王容與看,毒素在陛下身體內已有堆積,要剔除毒素還在次要,只怕先要應對陛下對福壽丹的成癮需要。
王容與揉亂了紙,“如果陛下現在開始不吃,能戒斷嗎?”
“自然是能的。”御醫說,“只是不吃,對於陛下來說,會非常難過。”
“我知道了。”王容與閉上眼睛說,“御醫只管去開給陛下調養的方子,其餘的我會看着辦。”
太醫走後,王容與才被伺候換了常服,卸了釵環,“娘娘,你後背都溼了?”
“我陪陛下休息一會,你們去下面候着,沒聽人喚,就不要上來。”王容與說。
她換了月白睡袍,上面貼身,下裙蓬鬆大擺,頭髮鬆鬆編成大辮垂在身側,上到榻前也不睡,半支着身體,手搖着小扇,給朱翊鈞扇風。
給他洗澡時就發現,他有些瘦的脫形了,如今安靜躺着睡覺,也能明顯看出他眼下青黑,面色蒼白,脣色發烏。
“每天花天酒地,環肥燕瘦,說出去你在自苦,誰會信啊?”王容與喃喃的說,她心裡堵的難受,什麼皇帝,一點智商都沒有,“別人給你什麼你就吃什麼?也不怕有天吃死自己。”
“你們老朱家吃藥死的人還少了,還敢召道士進宮,還敢吃丹藥。”
“要不是我不想年紀輕輕就當了寡婦,纔不管你死活呢。”
朱翊鈞只覺得一覺睡的很舒暢,他許久沒有睡的這樣好了,醒來時只覺得身體四肢都充滿着愜意,柔軟,舒適。
室內溫度不低,有斷斷續續的涼風,聊甚於無。朱翊鈞睜開眼想要指責搖扇子的人偷懶,但是一睜開眼就是王容與支着頭,困頓的搖着扇子,有一下沒一下。
朱翊鈞小心取過她手裡的扇子,卻把她驚醒,她以手覆口,打個哈欠,“陛下醒了?”
“你困了就去睡,讓宮人打扇子就是。”朱翊鈞說。
“我打着好玩呢。”王容與笑說,“陛下這一覺睡的可長了,天都黑了,我讓人擺膳,陛下起來用膳吧。”
朱翊鈞撐起身體半坐,看着王容與大大的裙襬,走動起來,像蝴蝶的翅膀,輕盈,顫動,不像已經是孩子她媽,反而還像一個少女。
膳桌就擺在外間,王容與沒換衣服,她也沒讓朱翊鈞換衣服,“現在就我們兩個,自在的來吧。”
王容與給朱翊鈞佈菜,西芹蝦仁,苦瓜盅,冬瓜獅子頭,涼拌黑木耳,散發着酸酸的讓人滋溜流口水的氣味,荔枝甜肉,綠豆百合鵪鶉湯,還有幾樣時鮮小炒,一眼望過去,綠的多。
“你改食性了?”朱翊鈞吃了幾筷後問。其實他與王容與的食性相同,喜歡吃肉,鮮,對菜蔬不敢興趣。
“夏天,吃清淡點好。”王容與只當不知的說,面無表情吃了一塊自己最討厭的苦瓜,然後夾了三塊給朱翊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