贏昭坐上馬車後,臉色放鬆了少許,那溫和的眼神也恢復了平靜。可是以樓叔對他的熟悉,一眼便可以注意到,他的嘴脣抿成了緊緊的一線,從這個小動作看來,四殿下一直處於極度地激動當中。
贏昭確實激動着,那宋成最後說出的‘無毒不丈夫’和‘竊鉤者誅,竊國者爲侯’的話,像閃電一樣擊中了他的心臟。不,不止是這一句!還有那句‘有朝一日他成爲天下共主之時,誰人會記得他以前的過錯?’同樣也直中他的心臟深處!
這一番話,清楚地提醒了他,那一瞬間,他的腦海中浮出了一個可怕的瘋狂的計劃。那樣的計劃要是在往常,他是想也不敢想,不但不敢想,幾乎是不敢夢!可是現在,那計劃便如附骨之蛆,在他的腦海中久久盤旋不去!而且越想越覺得那是唯一的,也是可行的法子!
生還是死,就在一念之中!
現在的他,已別無退路!
贏昭的嘴脣越抿越緊,越抿越緊,漸漸的,他平和溫厚的臉上閃過一抹戾色!這戾色如此陰狠,使得他整張臉都扭曲起來。
樓叔緊張地叫聲傳來,“四殿下,你怎麼啦?怎地臉色如此不好?”
樓叔的聲音一入耳,贏昭迅速地壓下激烈跳動的心臟,沙啞地說道:“我沒事。”他說到這裡,一個念頭突然一閃而過,“樓叔一直跟着我,他也聽到了那席話,到了那時候,他會不會由此想到了是我所爲?不行,他不能留!不止是他,還有那個什麼楚人!他那話是什麼意思,爲什麼遲不說早不說在我離開的時候說了?而且句句細思起來,分明就是有意而爲!對,他一定是有意的,他是在告訴我如何行事!這種事如此陰私,待事發時那楚人如果多嘴,我豈不是後患無窮?不行,那些楚人也留不得!”
贏昭想到這裡,心中殺機已盛,他又想道,“我記得這夥楚使只有幾十人,裡面也沒有名氣響亮的人物。這樣的一批人死在哪裡也不會起眼!”
他想到這裡,半眯的眼神中閃過一抹陰毒,這陰毒轉眼既逝,當他再睜開眼時,已依然是一臉的溫厚平和。
贏昭主意已定,卻顧及着樓叔不能馬上下令,只能等着馬車慢騰騰地晃悠到府第,再支走樓叔,經過再次的細思後,他終於下了一連串的指令。
“什麼?那些楚人在一刻鐘前離開了咸陽城?”
贏昭不敢置信地盯着跪在身前的劍師首領,嘴脣抿得緊緊的,清秀的臉上閃過一抹戾色後,冷冷地說道:“好快的手腳!宋成,宋成?他當真是無名小卒嗎?”
恨恨地說到這裡,贏昭突然想道:會不會那宋成便是田公孫樂?不,不會,那孫樂不過是一婦人,她不會如此膽大包天!
伏在地上的劍師久久沒有等到贏昭的怒笑聲,黑瘦的臉越來越白,越來越白。半晌,他小心地擡頭看了一眼贏昭,低聲說道:“殿下,要不要派人出城追擊?”
“出城有個屁用?”贏昭被這人一句話又激起了沖天怒火,他砰地一腳,重重的把劍師踢得仰翻在地。他沒有注意到,這劍師捱了他一腳後,反而露出瞭如釋重負的表情。
“廢物,真是一羣廢物!哼,那宋成把我的行爲估計得如此精到,你們追出城也殺不了他!何況還會驚動十三!滾,滾!”
贏昭即使是怒喝,聲音也有刻意地壓低。他這滾字一說出,劍師連忙應道:“諾,諾。”他一邊應諾,一邊向外奔去。
這劍師才跑到門口,贏昭的喝聲再次傳來,“回來!”
“諾!”
“他們是跑了,有一個人卻沒有跑!過來一點,本殿下有件萬分隱密之事交待於你!”
“諾!”
孫樂天生謹慎,別說是贏昭沒有派人出城追擊,就算派了人也追她不到,因爲她再次給自己換了一個妝,變成了一個其貌不揚的普通貴女。
三十人的車隊,要到哪裡都是無比的方便。孫樂一出咸陽城的勢力範圍中,便叫停緊趕急趕的衆人。
“田公?”
兩個應令而來的楚人叫道。他們已是隊伍中僅剩的楚人了,剛纔孫樂把車隊停下後便叫他們過去。可他們過來了,孫樂卻只是怔怔地望着東南方向出神,久久都不說一句話。
“田公?”
兩人再次小心地喊道。
孫樂長長地睫毛扇了扇,目光慢慢從東南方向移開,轉到了兩人身上。
她靜靜地望着兩人,如秋水般的雙眸中浮出一縷淡淡的,說不出是憂傷還是悲涼的情緒。
在孫樂這樣的目光的注視下,兩個楚人更手足無措了。他們也是賢士,也是見多識廣之人,可這個時候只覺得田公孫樂顯得很是古怪,她的眼神中彷彿有着無盡失落,有着無盡不捨。
孫樂扇了扇長長的睫毛,低聲說道:“此次諸事已了,我有一書交給你倆帶給楚王。”
兩個楚人相互看了一眼,同時說道:“田公不隨我等回楚乎?”
孫樂搖了搖頭,在兩個楚人有點不安的神色中,她笑了笑,低眉斂目地說道:“戰爭剛起,我還得留在這裡居中策應。”
她這麼一說,兩個楚人便說不出話來了。基本上,他們雖然一路跟隨孫樂而來,卻壓根沒有弄清她此行到底做了些什麼事!除了韓國因她的一席話沒有參加聯軍外,孫樂其餘的行動他們是一點也不明白。
因爲不明白,他們雖感覺到孫樂這句‘居中策應’的話不盡不實,卻也無法反駁。
孫樂不再多言,返身從馬車中拿出另一個銅盒交給兩人,低聲說道:“請把此物面交楚王!”
“諾!”
左邊的楚人凜然應道:“一定面呈陛下!”
右邊的楚人也說道:“誓死也不會把它落入敵手!”
兩人言語鏗鏘,沉而有力。孫樂卻是勉強一笑,低低地說道:“這,也沒有那麼打緊。”她的聲音真的很低,很低,不仔細聽幾乎聽不到。
兩個楚人只見她嘴脣蠕動,當下認真地側耳傾聽着。孫樂瞟了兩人一眼,聲音略略提高,“就這樣了,去吧。”
兩人略一遲疑才凜然應道:“諾!”
給兩人準備了幾十金後,孫樂等人目送着他們的馬車漸駛漸遠,漸駛漸遠。。。。。
陳立見孫樂一直呆呆地對着東南楚國的方向默不吭聲,便策馬向她靠近,低聲問道:“田公,下面欲往何處?”
“欲往何處?”
孫樂喃喃重複了一遍。她慢慢擡起頭來看着陳立,直看了一會才清醒過來,斷然說道:“就留在秦魏之境,待此戰了結後再說!”
“諾!”
朗聲應諾後,陳立嘿嘿一笑,策馬向孫樂的馬車湊了湊,一臉諂媚地說道:“孫樂,你究竟是如何安排的?爲何我一點也沒有看明白?”
孫樂轉過頭來衝他一笑,回了一句,“日後自知!”
她聲音一落,陳立清秀的臉便是一黑。
在孫樂等人離開咸陽的時候,四國聯軍也正式抵達了楚國邊境,八十來萬大軍在離郢僅有三百里遠的平原上,一字擺開了陣勢,等候着楚軍的到來!
這平原是經過楚軍允許,雙方精選的戰場。地方開闊,一望無垠盡是平原,正可杜絕楚軍再次使詐。
贏十三端坐在營帳中,修長的手指正溫柔地撫過琴絃,他的動作極輕,極柔,手指拔動處,一串悠揚悅耳的琴聲在夜空中響起。
琴聲傳蕩,傳蕩,它是那麼的悠遠。可這悠遠的琴聲,混合在馬鬧人喧聲中,卻一點也不顯眼了。
這時正是夜間,四國聯軍的營地上燃燒着無數的火把,這些火把如此之多,光亮如此之豔,直把夜空照得恍如白晝。
正當贏十三低斂着俊雅的眉目,靜靜地沉浸在琴聲的世界中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那腳步聲在帳外戛然而止。緊接着,一聲朗喝聲傳出,“殿下!楚軍已發,五日後便可與我一戰!”
直過了良久,贏十三清雅的聲音才混在琴聲中傳出,“善。”
腳步聲漸去。
又過了一會,一陣腳步聲再次傳來,這一次那人沒有停留,他直接掀開帳簾走了進來。
這是一個全身披銅掛甲的白臉漢子,他徑直走到贏十三後面,在軍卒的幫助下脫着盔甲。
銅甲很沉,直脫了半晌才脫下。白臉漢子晃了晃手,轉過身走到贏十三旁邊的塌几上坐下,自顧自地倒了一杯酒飲下後,他鬱怒地喝道:“吳魏兩國的匹夫當真無禮!居然敢對我說,除非秦兵先攻,否則他們決不先上!哼,國家很小,這口氣倒是很橫!”
琴聲戛然而止,贏十三轉過臉來,墨黑的雙眼定定地落在白臉漢子的臉上,沉聲問道:“吳魏兩國都是如此說來?那越國呢?”
白臉漢子提着酒斟便往嘴裡倒酒,汩汩的酒水流動聲中,一小半的黃酒順着他的鬍鬚一直流到喉結處,流到衣襟內。
一口把酒飲去一半,白臉漢子才伸袖拭去嘴邊的酒水,回道:“越人倒是識趣,答應了楚人一來便由他們率先發動攻擊。”
贏十三聞言點了點頭,他轉過頭,皺眉看着帳外閃爍的焰火,沉聲說道:“不知爲何,這一次我這心總是七上八下地亂跳着,好似有什麼事被我忽略了一樣。”
他說到這裡,自己搖了搖頭,一邊給自己斟酒一邊含笑道:“楚人傾全國之力,也不過是三十萬卒,我方盡是精銳,且三倍於它。我實是想不出此戰不勝的理由!蒙其,我們秦人稱霸天下,便是由此戰開始!哼,由着吳魏小國去搪塞猶豫吧,惱了我,本殿下滅楚後反戈一擊,滅了他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