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傅崇恩原本以爲自己會適應得很好,可惜他錯了。

雖然平常和孫智媛在生活上看似沒啥交集,想不到她留下來的痕跡其實不算少--例如,她總是會在上班前煮一壺咖啡,擺在咖啡機上。

又例如,有時候他累掛了,看完診之後睡死在牀上,智媛就會“好心”叫他起牀洗澡;再例如,她每個月都會擺一張字條在餐桌上,提醒他要去繳哪些帳單……

看着空無一物的咖啡機、看着乾淨了七天的咖啡壺,傅崇恩心裡頓時五味雜陳。

簽字至今一星期了,很難說完全不受影響,畢竟他們在一起那麼久了--同居兩年,結婚兩年,智媛的習慣幾乎也成了他的習慣。

若要仔細說,孫智媛是個標準的工作狂,總是比他早起、比他早出門,總是比他晚回家、比他晚上牀。說來也真是好笑,她竟然有辦法比一個醫生還要來得更工作狂,怪不得她終於看他不順眼了。

思及此,傅崇恩苦笑了一笑。沒想到她連搬出去都這麼有效率,果然是孫智媛的風格。

他替自己烤了兩片吐司,打開冰箱喝了一大口酸奶,接着他發現這瓶酸奶已經過期三天。

一愣,現在呢?吞下去?還是吐掉?

不過這並沒有困擾他太久,轉念一想,反正它本來就是酸奶,頂多就是瀉而已,於是便一鼓作氣吞了下肚。

瞧!這又是孫智媛的另一個制約手段了。如果是她的話,絕對不會允許冰箱裡出現過期食物。

他坐了下來,突然又發現桌上沒有報紙--因爲每天都是智媛拿進來擺。

霎時他才明白,他的日子是真的過得很鬆散,幾乎全都由智媛來打理得完美無缺。

可是,就另一方面來看,其實他可以不必喝咖啡、他可以不看報紙、他可以不必每天準時洗澡、他可以去申請自動扣繳帳單,還有,他可以不必是醫院的一流人員、他可以不需要得到院長這個位置、他可以不需要是……

唉,算了。

這些都只是他認爲的,但顯然孫智媛並不這麼想。

她是一個如此要求完美的女人,如今想來,自同居到現在,他幾乎沒看過她素顏在家走來走去--好吧,她其實也很少有時間可以在家裡“走來走去”。

當初他是哪根筋不對,纔會覺得自己可以娶這個女人?

回憶頓時像一盤蚵仔煎,雖然看起來蚵仔是蚵仔、雞蛋是雞蛋,可是真要把它們分得一清二楚,已經是不可能。

……咦!蚵仔煎?爲什麼他腦中會出現蚵仔煎?

手機突然響起,蚵仔煎的畫面頓時化散開來,傅崇恩咬着半焦的吐司,在身上胡**了一陣才總算找到了手機。

“喂?”

“笨兒子!你去了沒?”是母親的聲音。

傅崇恩呆了三秒,硬是把吐司給嚼吞下。“去了沒?去哪裡?什麼去了沒?”

“去把智媛追回來啊!你跟我裝什麼傻?我叫你去勸她別離婚,你都聽到哪去了?”

他這個媽是真的很滿意這個媳婦吧……

“你嘛幫幫忙,都判準離婚了,你要我去勸誰啊?”

“離婚了?!”驚吼聲從另一端傳來。“你說你簽字了?!”

“當然簽了啊,我能不籤嗎?”甚至這間他名下的豪宅也準備賣出了,因爲有一半的價值已經不屬於他。

“你--你這個妖壽囝仔!我千交代萬交代要你不要籤,你還真的給我簽下去!你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媽啊!”

母親的叫罵聲宛如千軍萬馬,毫無預警地輾過他。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而電話彼端的人卻像是不需要換氣似的,尚未罵到一個段落。

“好啦好啦,我要去上班了,晚點再說。”他打斷母親的話。

“你少唬我,我查過你的班表了,你今天早上根本沒有班。”

呃,被發現了。

“是真的。我代班啊。”一不做二不休,繼續唬。

“哦?代誰的班?”

他已經可以想像此時母親叉着腰、一臉興師問罪貌。

“就那個、那個郭什麼……啊不對,是那個陳什麼……陳什麼來着……”就在他已經山窮水盡、不知道要掰什麼的時候,插播音響起。

謝天謝地。

“哦,插播來了,應該是醫院打來的電話。先這樣,下次再說。”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掛了母親的電話,然後瞥一眼來電號碼。

唉唷!還真的是醫院打來的。

“喂?你好。”他接起。

“傅崇恩醫師嗎?”是個清甜的嗓子。

“是。請問你哪位?”

“我是今天負責十五診間的護士,郭醫生早上出了小車禍,沒辦法來看診,他託我問您可以代班嗎?”

“啊?”哪有這麼巧的事。“怎麼會?郭醫師還好吧?”

“呃……我也不太清楚。”

“那……好吧,我待會就過去。”

南無阿彌陀佛。這故事告訴了世人,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講,他突然覺得自己詛咒了郭醫師。

傅崇恩掛了電話,心裡有一點點點點點的罪惡感,但也不過就是一點點點點點,打個噴嚏就飛走了,是吧。

進了診間之後,他真的連那一點點點的罪惡感都沒有了。

爲什麼?

因爲約診人數六十個,再加上現場掛號的還沒算--六十人?缺錢也不是這樣子。

如此算下來,平均一個人只問診三分鐘,這和他堅持問診質量的風格大相逕庭。以他的門診爲例,一班絕對不超過五十個,多一個都不行。

不過……仔細想想,他好像也沒什麼立場批評其它的醫生。如果今天不是他的身份特殊,他大概也沒那種資格去做人數的限制吧?

誰叫他爸是院長。

而又是誰叫他是如此任性。

“叫樓下的掛號櫃檯頂多收五個就好……我消化不了那麼多人。”拿着預約名單,傅崇恩突然有點呼吸困難的感覺。

“五個嗎?好。”護士小姐利落地拿起電話,直撥一樓分機做了交代,然後回過頭來:“交代好了。可以開始看診了嗎?”

“開始吧。”他清清嗓,挪了挪椅子。“哦,對了,有沒有人可以幫我買杯咖啡?”

原來沒了前妻等於沒了咖啡因。

“嗄?”準備按下叫號鈴的護士突然僵止了動作。“哪一種咖啡?”

“隨便……有咖啡因就好。”

“OK,我等等叫小月去幫您買。”

“好,謝謝。”誰是小月啊?他翻開第一個病患的病歷。“先叫小朋友進來吧。”

叮咚一聲,一個阿嬤帶着一個掛着鼻涕的小弟弟走進門。

“志翔弟弟嗎?感冒了吼?”他露出招牌微笑,戴上口罩,看着小男孩身後的阿嬤。“上次郭醫生開的藥,吃了有沒有比較改善?”

“有是有啦,不過都嘛一陣一陣。”阿嬤開始發起牢騷。“啊今天怎麼不是郭醫生?”

平均一個病患只有三分鐘。

不過,平均一分鐘拿來問郭醫生去哪了,另外一分鐘拿來問郭醫生傷勢怎麼樣,剩下的一分鐘則拿來說他好可愛。

是,他是娃娃臉。

可是聽了五十次後還是會煩的。

聽到最後連護士小姐都忍不住要竊笑。真不誇張,她還在旁邊的小紙條上面偷偷劃下正字來記錄。

他本來以爲三分鐘的問診已經是超級短了,沒想到婆婆媽媽們竟然還有時間和他閒聊。

怪哉,不同的醫生,天壤之別的風格。

他突然很好奇那個郭醫生平常是怎麼問診的。

“這是最後一個了吧?”直到翻開最後一本病歷,他不小心打了一個小小的哈欠。

“嗯,剩一個現場掛號的。”

“……終於啊。”他看了一眼時鐘,將近下午一點,早就遠遠超出正常的看診時間。“叫她進來吧。”

叮咚。

然後是一個小女孩紅着臉頰、無精打采地推開門。

“欸,小妹妹你一個人來?”他訝異。

小女孩搖頭的同時,背後隨即跟上來了一個女人……不,不該稱作是女人,那看來也只是一個大女孩而已。

傅崇恩愣住。

他從來沒料想過還會再見到那個怪怪的女生--至少他死也不會料到會在醫院的診間裡遇到她。

他看的是小兒科,沒在替大女孩看病的。

而從對方的表情看來,似乎她的想法也差不多是這樣。

“你!”蘇淇旻驚訝地叫了出來。“怎麼會是你?郭醫生呢?”

她那表情活像是在指控他吞了郭醫生似的。

“我代班而已。”他苦笑一笑。

“代班?”蘇淇旻有些錯愕。“你是醫生?”

傅崇恩總算忍不住笑出聲來。

“是,我是醫生,不像嗎?”

“哦……”蘇淇旻先是張嘴看着他一陣子,才道:“原來你不是該死的律師啊。”

該死的律師。

傅崇恩乾笑了兩聲,開始無意義地翻了翻病歷。“不是。我出現在律師事務所,不代表我就是律師。”

“你們認識?”護士小姐插了話。

這句話或許可以解釋成“你們可不可以不要哈啦了?老孃急着要去吃午餐”。

“也不算,只是碰巧在路上遇過而已。”他立刻戴上口罩,拿起聽診器。“叫蘇沛忻嗎?今天哪裡不舒服?”

他瞄了一下病歷,沒什麼重大病史。

“不知道,從早上開始就突然發燒。”蘇淇旻摸了摸小女孩的頭。

“嗯……”傅崇恩收起聽診器。“有點痰音,應該就是流行感冒了。換季這陣子會很容易感染,沒事就儘量不要出入人多的地方。”

他拿起筆,寫了記錄。

他注意到小女孩長得和大女孩很像,都有一雙圓圓大大、清澈明亮的眼睛,直挺的鼻子、小而飽滿的雙脣。

“是你妹妹?”他假裝隨意問起。

“不是。是我女兒。”

女--他噎住。

“女兒?”他訝異地回過頭來看着對方。“親生的?”

“當然!不然你以爲我去哪裡領養一個跟我長這麼像的小孩?”這醫生在耍什麼寶!

“啊,說的也是……”他摸摸額頭,突然忘記自己要開什麼藥。

蚵仔和雞蛋又糊成一團。

“你成年了?”他突然回頭看着對方。

蘇淇旻被這麼一問,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早成年了。你把我當幾歲啊?”

“不知道,我以爲你還是學生。”傅崇恩聳聳肩,合上病歷表,交給護士小姐。“你先去吃飯吧,剩下的我來就好。”

“可是藥單還沒印。”

“沒關係,我待會兒自己印傍她。”

“你會印?”護士皺着眉頭看他。

“我連飛機都會開了,印蚌藥單有什麼難?”

“嗄?你會開飛機?”護士大驚。

“當然是假的。你在想什麼呀?”

“傅醫生,你--”她突然鐵了臉色。“算了,是你自己準的喔,印不出來不可以投訴我。”

她很快就把“您”變成了“你”。

“好好,你安心的去吧,院內都知道我很善良,不會投訴誰的。”

“那要幫你買便當嗎?”

“不用。我等一下自己去樓下吃就好。”

一來一往,然後護士開了門離去,診間就剩下他們,兩大一小。

“你……”對於他支開護士這點,蘇淇旻有了些許的警戒。“支開護士也沒用,我不吃這一套的。”

畢竟曾經就有個醫生這麼搞--把護士支開,關起門來使勁追求她,還當着她女兒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