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林雪涅都已經與他握好了手, 馬克斯·勃羅德才在好一會兒之後反應過來。然後他看向林雪涅身邊的綠眼睛貴族。
但是不等林雪涅或是艾伯赫特自己介紹起自己, 這位在卡夫卡去世後爲其整理了全部稿件,並盡了自己的最大努力將那些發表出來的作家就已經叫出了他的名字:
“所以你就是格羅伊茨先生了?”
似乎這位勃羅德先生早就已經從他與弗蘭茨·卡夫卡的通信中得知了當年曾來過他們家的那個小男孩已經長成了一個怎樣的男人, 又是與雪涅小姐有了怎樣的關係。但當他真的看到林雪涅和艾伯赫特站在他的面前時, 他還是會十分感慨, 感慨時間的魔力, 以及感慨他們的老去,感慨林雪涅的容顏依舊。
他本想與林雪涅和艾伯赫特多說幾句的,但是他在這場葬禮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葬禮的即將開始卻讓他並不能夠有那樣的時間。
因此,他只是對艾伯赫特和林雪涅又說了一遍“很感謝你們今天能過來”,然後就離開了。
這是一場並不會顯得沉悶的葬禮。
那些受邀來此的作家們爲他寫下了用詞優美的悼詞, 他的親人則寫下了那些感情真摯的詞句。
那些勾勒出了這位註定要在死後纔在文壇真正綻放光亮的作家的,並不幸福的一生。即便是與他並不相識的陌生人都會因爲那些或用感慨的語氣,或用帶着哽咽的聲音念出的詞句而爲之動容。那就更不用說……那些曾看到他鮮活生命的親人與友人們了。
而那個名叫做多拉·迪曼特的姑娘則似乎一直都沒有停止哭泣, 更甚至當他聽到弗蘭茨·卡夫卡最疼愛的小妹妹奧特拉所有感而發地說出的那些話語時,這個女孩終於還是因爲過於傷心而暈倒在了葬禮上。
這樣的一個小插曲讓坐在女孩附近的人們慌亂起來,而看到了這一幕的林雪涅則是在從座椅上坐起來的時候猛一下地抓住了身邊戀人的手。
纔剛剛止住的淚水就這樣又再一次地涌了出來。
但是沒有人知道, 沒有人知道林雪涅這一次的哭泣並不是爲了早早逝去的弗蘭茨·卡夫卡而流,而是因爲……她從那個和她年齡相似的女孩身上看到了她自己。
當她和躺在棺中的作家相識相知並開始通信的時候, 他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他看起來那麼的英俊,那麼的年輕, 還擁有着無限寬廣的未來。
在1919年的某一個下午,她還和那位自己十分崇拜的作家一起,坐在伏爾塔瓦河畔的草坪上, 享受着美妙的陽光,並對那位作家說——是的,我允許你,親吻我可愛的嘴脣。
林雪涅甚至還能想起她說出這句話時聲音中所帶上的笑意。
可現在,她依舊還是這樣,臉上連一點歲月變換的痕跡都無法找到。事實上她也還沒來得及在屬於布拉格的黃金年代待多長時間,可她所崇拜的作家卻已經離開,僅將他冰冷的軀體留在這個塵世。
試問那個猶太女孩的哭聲又如何能夠不去哭到她的心裡?
她握住身邊人的手,卻又似乎無論她將那個人抓得有多緊,都最終將失去他。
就好像那個猶太女孩失去她的戀人。
似乎是感覺到身邊未婚妻手上冰冷的溫度,綠眼睛的貴族不動聲色地從她的身後擁住了她,並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她。在這個春末夏初的時節。
這樣之後,林雪涅才感覺好了一些,並對她的男孩說道:“我想去……看看她。”
由於暈倒在了葬禮上的那個猶太女孩被人解開了衣領,在場的男性們都十分紳士地往後退了一些,只是由那些來參加這場葬禮的,卡夫卡的女性親友們圍在多拉·迪曼特的周圍。
見此情景,綠眼睛的貴族向林雪涅點了點頭。並鬆開了未婚妻的手。於是林雪涅又轉頭看了她的戀人一眼,用帶着淚痕的臉對艾伯赫特露出了一個很淺的笑意,又在邁出步子前很快抱了一下她的戀人,並踮起腳來吻了吻艾伯赫特的臉頰。而後,她才走向那個因爲過度傷心而暈倒在了葬禮上的女孩。
“我們得給她一些新鮮的空氣,不能都離她這麼近。”
林雪涅先後用德語和捷克語說出這句話。圍聚在這個猶太女孩周圍的女人們因爲這句話而起身稍稍後退了一些。在她們起身的時候,林雪涅看到了多拉·迪曼特的臉。那是一張擁有着純真意味,又不缺乏嫵媚的臉,即使是閉着眼睛睫毛輕顫的樣子也足夠惹人憐惜。
這讓她不禁轉頭看向那口放置於教堂內的,卡夫卡沉睡着的棺木。當她這樣清晰地意識到她所認識的那個人,她曾通過許多許多封信的人真的真的已經逝去,徒留一個悲傷的戀人在這個世上的時候,她突然感到一陣耳鳴。
但還不等林雪涅捂着耳朵再次聽清周圍的聲音,人們的帶着一些喜悅的驚呼聲就已經在這間教堂中響起。
那是因爲那個名叫做多拉·迪曼特醒了過來。於是先前跪坐在她周圍的那些女人扶着她起身,當她們的身影就要擋住站在更遠端一些的綠眼睛貴族的時候,林雪涅似乎聽到了許多應當不屬於這間教堂裡的聲音。
又或者說……她所聽到的,是不屬於這個時代的這間教堂裡的聲音。
當那些嘈雜的聲音響起的時候,林雪涅只是睜大了眼睛看向自己戀人所在的方向。可在那一刻,她卻發現自己分不清就站在那裡正和馬克斯·勃羅德交談着的金髮男孩的眼睛……究竟是綠色還是藍色。
然後那個男孩就似乎感受到了什麼,繼而轉過頭來看向她所站着的地方。但是那幾個就站在林雪涅身前不遠處的,圍着多拉·迪曼特的女人卻是遮擋住了林雪涅的身影,也讓她無法看到遠處的戀人。
巨大的不安感讓林雪涅連忙往旁邊走了兩步,然而兩個時空的重影就這樣如此清晰地出現,而屬於1932年的那一端時空則在眨眼間就破碎在了她的眼前……
她就這樣回到了2020年的布拉格。
回到了這間直到一個世紀以後依舊還留存於此的猶太教堂。
只是周圍的人再不是那些帶着悲傷的氣息來參加弗蘭茨·卡夫卡葬禮的,屬於上世紀的人了。當空氣中傳來更爲溫暖的溫度,林雪涅會發現,她身邊的那些人成爲了臉上帶着笑意的遊人。
“不……別這樣……”
當巨大的不安終於化作現實的時候,林雪涅幾乎是即刻就呢喃出了這句話,然後就再不顧她的周圍還有很多人,並在此時,在這裡,在自己的心裡說出“我要回到過去!”
但是熟悉的時空重影或是時空的漩渦卻是再沒有那樣輕易地出現眼前。
無論是屬於1932年的那場葬禮,還是她心愛的戀人,那些全都沒有再次出現眼前。
在這一刻,她似乎已經意識到了什麼,卻是失去了思考的力量。而當她慢慢向着教堂外走去的時候,不知是外面的陽光刺痛了她的眼睛,還是因爲別的什麼原因……眼淚再一次地涌出,並順着先前的淚痕滑落臉頰。
她走出教堂,並坐到了教堂對面的長椅上。她望着那扇猶太教堂的門,一遍又一遍地試圖回到過去。可她卻是在這一天的下午無論如何都無法變回那個可以穿梭於現在與過去的女孩。
她只能坐在那裡,徒勞地嘗試着,直到那座猶太教堂的大門緊鎖起來……
當太陽就要落山的時候,她包裡的那個一直被她隨身帶着的,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已經又自動開機了的手機響起了鈴音。
只是這一次,她既沒有接起電話,也沒有使用她的“時空遁”,而是把她一直帶着的,用來與現代保持聯絡的手機當成了罪魁禍首那樣地用上全力往外砸了出去。
但是被她砸到了草地上的這部手機卻並沒有因此而停止振鈴。那讓林雪涅感到非常煩躁,並想要就此離開,可她又真的不知道此時的她還能夠去哪兒,又應該去哪兒。
在猶豫不決了好一會兒之後,她在起身後即刻就往和手機所在的地方反方向的地方走去。當她這樣邁開腳步的時候,她的眼睛直視前方,並企圖再一次她的嘗試,能夠把她帶回戀人身邊的嘗試。可直到她走到下一個轉角,她都沒有成功,甚至連一絲絲時空鬆動的影子都沒有見到。
可她的手機鈴音卻還在離她現在所站着的位置有着好一段路的地方響起着。那讓林雪涅在經過了激烈的內心掙扎後終於轉身,並快步向回走去。
“我需要……我需要幫助。”
當她想到這一點後,因爲突如其來的巨大變故而思維近乎遲鈍到停滯的林雪涅終於又回過神來,並在快步走了幾步之後跑了起來。她跑到她的手機躺着的那塊草坪,並且一把拿起它,按下接通電話的按鍵。
海蓮娜的聲音就這樣從電話的那頭傳來:“謝天謝地你終於接電話了!你要是再不回來,我……”
可還不等海蓮娜把話說完,林雪涅就用那種失魂落魄的,哽咽得無法自已的聲音說道:“我回不去了。我回不去了,海蓮娜……”